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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的热土上歌唱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3期 | 卢悦宁  2020年04月30日10:05

广西民族出版社2019年10月推出11卷本“我们丛书·壮族作家作品系列”。恰逢新中国成立70周年和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会议召开之际,作为壮族文学史上第一套作家丛书的出版,无疑为新中国的70华诞和该届少数民族文学盛会添加了一抹亮色。

丛书小说集有凡一平的《合唱团》、李约热的《一团金子》和陶丽群的《被热情毁掉的人》,散文集有冯艺的《除了山水 还有什么》、黄佩华的《生在平用》、石一宁的《履痕心绪》、牙韩彰的《屈指家山》和黄鹏的《家园气象》,诗集有荣斌的《尘土之河》、三个A的《魔术师》和梁洪的《一个饺子的距离》。

近年来,作为广西文化和“文学桂军”的重要组成部分,壮族作家创作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学作品,产生了不俗的社会反响。“我们丛书·壮族作家作品系列”精选了11位壮族一线作家,他们有多年的创作经验,成果颇为丰硕,并且在广西区内外享有盛誉。这批作品书写了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进入新时代以来,壮美的八桂大地上的各族人民的新生活,展现了广西民族文化发展的新风貌。

壮族的山歌、歌圩和壮族“歌仙”刘三姐早已广为人知,生动神秘的壮族民间故事亦是广泛流传。这11位壮族作家自幼浸润在广西这片“歌海”中,行走在民族文学的沃土上,承继了自己民族的先祖善于叙事、抒情和表达的优势,或高声放歌,或浅吟低唱,张扬了一种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

小说:深耕现实主义题材

《合唱团》收入了凡一平九个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主要完成于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正如作者本人所说:“这部集子其实是那个年代青年彷徨、思索和奋斗的记录。这些作品所体现的对社会的认识、对生活的体悟、对人生的思考,甚至文本和话语等,自然就带上了那个年代的印记。”

凡一平早已写出了更出色也更重要的代表作,如《跪下》《寻枪记》《撒谎的村庄》等,有的还被改编为大热的影视作品,如《寻枪》《理发师》《姐姐快跑》等,甚至有作品被翻译成瑞典文和俄罗斯文;相比之下,小说集《合唱团》里的作品似乎并不那么为现在的读者所熟知。但其中的《娃娃馆长》是凡一平的成名作,《合唱团》《美人窝》《通俗歌手》首次面世时均为所发表期刊的头条之作。在一个实力作家的创作旺盛期再读他的早期作品,从中可以看出凡一平在文学道路上前进的轨迹,探究他是如何为自己日后成为优秀壮族作家奠定基础的。

即使是与同时代的其他小说相比,凡一平早期小说也是相当优秀的,以其锐意进取的内容和清新洗练的文笔取胜。早期的凡一平似乎热衷于以合唱团、歌舞团、文化馆、乐队、歌手和演员等文艺气息浓重的集体或个体为书写对象,并从多个典型的细节和鲜活的人物中折射出当时市场经济的风云激荡和固有传统思想的死水微澜。凡一平这一时期笔下的人物大多是不甘平庸的,有着探求更广阔世界的野心和实际行动。如《合唱团》中的费克从半死不活的合唱团离开,加入了老板高头的大甲虫摇滚乐队到大城市演唱通俗歌曲,在大受欢迎后却感受到了更深一重的迷惘。又如,《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里的吴雨靠满腹才华在歌舞团站稳了脚跟,并俘获了歌舞团头号大美人丽妮的芳心,却也因满腹才华被导演刘子星利用,陷入和丽妮等人的情感纠葛。《娃娃馆长》中的“娃娃馆长”银平年纪轻轻,却敢于在走马上任后力排众议,选用颇有争议的前任宣传部部长家公子卢森和因婚姻不幸被指“风流淫荡”的优秀舞蹈演员陆春芳拓展业务、改变文化馆局面,敢于智斗单位出纳(副县长夫人),揭露其贪污公款的实情。本以为会被打击报复,却又柳暗花明,不降反升,晋升为文化局局长……其他几篇《县长逸事》《操场》《十七岁高中生彭阳的血》《与播音员张梅上井冈山》等,也从不同侧面切入那个年代,以或诙谐或理性的笔触,书写了各色人物的悲喜故事。

如果说凡一平《合唱团》中的作品写出了新时期小人物的现代传奇,那么李约热的《一团金子》则着力刻画了小人物在艰难世事前的努力和挣扎。《一团金子》中的四篇作品均为中篇小说,较大的文本容量给了作者相对来说更为自由也更易施展和表达的空间。

不同于李约热堪称“底层叙事”经典之作《青牛》那种读后让人压抑的无望,《一团金子》中的所有故事在让人感到凄凉的同时,还保留有些许喜悦或安慰。《龟龄老人邱一声》同时反映了孤寡失独老人、矿难频发等近年来中国乡村的热点问题。邱一声是整个野马镇最年老的人,却因失忆而永远认为自己七十岁——正是在那一年,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亲手把自己智障的儿子阿牛推下了河,致其死亡。在终于意识到长寿的邱一声是整个野马镇的骄傲之后,各色人等相继登场,轮流照顾起邱一声。在这一过程中,野马镇的许多往事随之渐渐浮出水面,人人皆有悲辛无尽的过去和现在,或许还会有同样悲辛无尽的未来。《一团金子》中,刘远被因大量买“六合彩”而欠债的父母视作唯一希望。他本来在首府南宁学电工,眼看着马上就可以出师,赚钱,为家庭减轻负担,却因女友方小华的出轨摔破了她的头,不得不花一大笔钱作为医药费,使这个本就深陷债务的家庭雪上加霜。方小华并非不爱刘远,过于单纯善良的她只是出于怜悯,鬼使神差地用身体安慰了自己失败、失意的原老板——仅仅因为他是个好老板,是个好人。故事的最后,昏迷已久的方小华终于醒了,在哥哥方小明的一番操作下以假合照和刘远结了婚,本就深深相爱的两人仍然相互守候,这算是故事中唯一的一点温情。刘远推着轮椅上的方小华从南宁回到了自己家所在的黄村,而刘远父母远走海南割橡胶,维持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家庭。《巡逻记》的主人公韦忠祥是一个会写诗的警校学员,毕业后经过一番波折,来到宜江镇派出所当警察。他在最初的巡逻中就遇到了镇上的知名赌徒覃亮,陷入抓他与不抓他的矛盾中。直到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父母也深陷赌局,韦忠祥才下定决心抓捕覃亮,却被宜江镇一群已成长起来的新一代赌徒持刀吓走。《巡逻记》的语言颇为机智诙谐,减轻了隐藏在深层的人物悲剧,却难掩本就边远的宜江镇因赌博群体广大而将更加贫苦之“悲”;相比之下,“警察诗人”韦忠祥的无法学以致用和无能为力,以及覃亮身不由己的叛逆显得不那么可悲了。李约热在这篇小说中既有批判,也有反思。《涂满油漆的村庄》这篇小说的标题本身就带有一种荒诞色彩,从而引人深入细读文本。“我”对哥哥韦虎这个从深山穷家中走出的大导演深深崇拜,虽然哥哥已经十年没回过家了。韦虎喜欢电影,并且在北京小有所成,他要回加广村拍电影的消息使全家甚至全村都陷入了一阵忙乱。最终,期望着能在韦虎镜头前说上几句话的乡亲们,最终却只能看着演员们在自己帮韦虎搭建的涂满油漆的房子里演着“高大上”的电影,整个故事充斥着一种作为安慰的诗意和作为推翻诗意的现实的“化合物”。

从艺术内涵上来说,夹杂了“喜悦”的悲剧虽然没有真正的悲剧悲得那么彻底,多少还保留着少许希望或者给人以些许宽慰,却同样暗含着悲剧的必然性,“喜悦”其实只是一种于事无补的“安慰”。从中也可以看出李约热越来越圆熟的叙事技巧和关于底层的深刻思考。

陶丽群是这套丛书中唯一的女作者,也是这批作家中最年轻的一位。她几乎从一开始就丝毫不为自己的性别局限所困囿,不屑于陷入近年来愈来愈有市场的“女性主义写作”或“女性文学”。事实上,陶丽群小说那种对幽微人性的探索和对表达疆界的拓展甚至优于许多以理性、智性而著称的男性作家,这在《被热情毁掉的人》中的体现非常明显。

小说集《被热情毁掉的人》中的小说在表现人物的孤独、隐忍、苦楚和被侮辱或被损害的同时,大多还是保留了相对温情的结局。尽管如此,读毕这些故事却还是让人如鲠在喉。与小说集同名的短篇小说《被热情毁掉的人》中,怀揣一腔热情到莫纳镇支教的张老师颇受尊敬爱戴,却因年轻单纯被当地人颇为头疼的“熊孩子”豁唇耍得团团转。眼看着就要被豁唇骗进凹塘,所幸豁唇奶奶及时出现,张老师方没有遇险。尽管如此,小到因跨国买卖婚姻而生的豁唇今后的人生之路,大到边境小镇莫纳镇的教育问题,都无不令人忧心。《冬至之鹅》整体来说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冬至之夜,老头想把家里养的鹅卖给饭馆改善生活,他的“老来子”舍不得心爱的鹅,哭闹不止。让人伤心的是被杀死的鹅既无法物尽其用,也不能再复活过来陪伴孩子;而让人心有戚戚的则是,孩子是老头在死了两个亲生孩子之后领养的,虽然长着斗鸡眼和丑陋的脸,老头对他却比别人对自己的亲生孩子还要疼爱。老头对孩子的怜悯其实也是对同样苦难的自己的怜悯,老头的人性中也有着让人感佩的悲悯和善良。《毕斯先生的怜爱》更是令人酸楚:患有慢性肾衰竭的毕斯先生本该是被怜爱的对象,小说却以细腻的笔触细致描摹了他对妻子、女儿、朋友和堂弟的无限怜爱和眷恋。病重的人很难是不脆弱的,毕斯先生趁独自一人时喝酒,有意无意地做出了自决的打算。《水果早餐》《殇》《七月流火》《三次相遇》中的女性都刻画得令人印象深刻,她们有着各自不同的艰辛。无论是《水果早餐》中丈夫好吃懒做又滥赌的纯净水店老板娘,长相姣好却举止粗鲁、只能做清洁工且深陷怪病的送水工妻子阿兰;《殇》中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少女时期由亲生母亲默许被母亲男友糟蹋,人到中年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和安定之所得以摆脱母亲和旧生活,却因斩不断的血脉而重新陷入由母亲带来的不堪和混乱的甘蓝;还是《七月流火》中独自带着年幼孩子、渴望婚姻和幸福的小雅姐姐,以及为了亲爱的姐姐放弃自己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幸福,从乡下来到城市,忍受着不匹配的姻缘和随时会骚扰自己的、与姐姐同居的龌龊男人的小雅;抑或是《三次相遇》中在粗粝的生活里变得越来越狡黠、贪小便宜的羊二嫂子,即使是从未有过类似悲苦经历或底层经验的读者,也仍然能够从这些小说中深深感到生活带给这些坚韧女性的疼痛——因为即使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当艺术真实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总能在某个频率使人的心灵产生共振。这得益于陶丽群对日常事物的细致观察和对生活经历的高度提炼与升华。

丛书中的三本小说集除展示了凡一平、李约热和陶丽群这三位处于不同创作阶段的小说家各自不凡的写作水准,也代表了广西壮族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亲身实践和深耕现实主义题材的深厚功力。

散文:春风大雅能容物

冯艺散文集《除了山水 还有什么》的题目像是在振聋发聩地发问:除了秀甲天下的山山水水作为早已为人熟知的外部特征,广西还有什么人文元素或精神内涵是值得世人密切关注、深入了解和有所期待的吗?广西还应该以其他怎样的几副面孔示人?这无疑是广西人特别是广西的文化人应该深思和求索的问题。

冯艺对“除了山水,还有什么”这个大而泛的问题也做出了自己的回答。在与书名同题的散文中,他用简约而深刻的文字如数家珍般地串起了悠久多元的桂北文化、生动热闹的西江文化、力与美结合的红水河文化、风生水起的北部湾文化,以及外地旅居广西的古代文化名人和土生土长的广西历史文化名人,等等,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人文广西的大致轮廓,如同深藏功与名的丹青高手随笔挥就的写意小画,看似随意,实则酣畅淋漓,功夫极深。与《除了山水 还有什么》同样有着厚重分量的是散文集开头的《一个人的国际共运史》一文,以诗意的叙事为表,以非虚构为里,其中穿插了作者与文章主人公的交往,再现了从广西扶绥走出的伟大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张报(莫国史)波澜壮阔的传奇一生。冯艺这本散文集中的其他篇章,有对史海的钩沉,有对国内外人文风光的关注,有对其他民族之风情的赞美,也有对现实生活的诗意书写,从中可以看出冯艺作为壮族作家的开放眼光、开阔胸襟和国际视野。

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巨著《百年孤独》的开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为摆脱鬼魂的纠缠而搬家到了马孔多。黄佩华散文集《生在平用》的开篇也有一次意义重大的“搬家”,作者以深情的笔触回望了父亲为了更好的生活而从“老老家”岩怀搬到“老家”平用屯的往事。如果说《百年孤独》的“搬家”开启了布恩迪亚家族长达百年的孤独与浪漫,那么《生在平用》的“搬家”则奠定了作者本人及其家人从新中国成立初年至今的曾经艰苦而温馨、如今平和而踏实的人生之路。

尽管黄佩华的文学成就主要是小说,他的这本散文集也仍然是可圈可点的诚意之作。《生在平用》收入了他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创作的四十篇长长短短的散文作品,既可作为研究黄佩华小说的一种辅助或点缀,也适合作为非虚构作品阅读。根据内容,这本散文集分为“生在平用”“行踪履痕”“食色江湖”“文场暖事”四辑,反映了黄佩华的个人生活经历、现实生活轶闻和人际交往经验,以及在社会观察过程中的趣闻与心得,弥漫着真情和温度。许是出于长期写小说的惯性,也可能是黄佩华散文中的独特叙事风格,他擅长在创作散文时也使用某些小说创作的手法,显得另类独特,娴熟老道。黄佩华在散文中所呈现的丰富的人生经验,不仅是他个人的宝贵财富,也为读者提供精神营养。

石一宁的散文集《履痕心绪》乃作者行走四方的所见所闻与日常生活的记述,对历史和现实生发的凭吊与沉思,对民族文化和民族文学的观察和评点。

从《履痕心绪》第一辑来看,石一宁自觉延续了古代文人遍访远近河山、深度介入现实的传统,善于将政治、历史、文化、民族等题材转化为文学题材,保持一种文化反思的态度来行文,这契合了他颇高的才情禀赋。而第二辑中根据其数十年来亲身生活经历的几个切面写就的文本则大多篇幅较为简短,但石一宁处理得相当巧妙而自然,这一部分文章简短、简洁、简约而不简单,每篇都堪称精美小品,且都能让读者读出他对微观人性和故土情貌的关注。第三辑中,有对分别代表力和美的古代壮族杰出女性冼夫人、瓦氏夫人、刘三姐的穿越千百年时光的遥望,对历史、政治与真实之间错综复杂关系的另辟蹊径的思考,对陈映真、顾骧、克非等文学前辈其文其人的重读和怀念,这当然也从侧面反映了石一宁散文自身理趣之兼备、内涵之丰富、思想之深邃。石一宁对我国多民族文学的历史和现状的总结,对民族文学发展方向的思索,对少数民族作家作品的批评,收入在了《履痕心绪》的第四辑中。这部分文章充分体现了他深厚的学术修养。

牙韩彰的散文集《屈指家山》最为集中地呈现了广西的山水美、风情美、人文美,这尤其体现在他的九篇寻访八桂文化名山的作品中。无论是青秀山、独秀峰、叠彩山、桂平西山、伏波山、鱼峰山、八角寨这些八桂文化名山及与之有过紧密关联的王阳明、董传策、康有为、徐特立、朱德、陈毅、孙中山、李宗仁、孔有德、米芾等各领域的名人,还是这些名山的文史资料、相关传说典故和地理背景,牙韩彰均能熟稔而自然地随手拈来,并非浮光掠影,而是鞭辟入里,力图在对这些文化符号蕴涵的抒写中折射出作为地域的广西物质与精神的光芒。

与黄佩华的《生在平用》相似,牙韩彰的《屈指家山》中也有不少回忆自己少年求学经历和怀念师友、描写家乡发展变迁和人物故事的作品。“如果我不写这篇东西,这所学校在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是不会有任何疑问的”等类似这样的语句,表达了他对沙爱“五七”中学、沙爱街和故乡“方形水槽”林玉屯等故地的深情回望,对故友亲朋的深厚情谊,从中也能读出他对不为外人所知的一个个方寸之地和一个个微小个体的珍视。宇宙浩大,浮生若梦,而无尽的时空正是由这样数不清的地方史和个人史构成的,对此,牙韩彰做到了忠实记录,深切感慨。

从散文集《家园气象》的名字就能看出作者黄鹏由衷的民族文化自信。这是在深入探究本民族文化的渊源、脉络及发展走向后表现出的发自内心的对自己民族文化的强大自信。这种自信里既有深深的认同,也有强烈的热爱,更有客观冷静的审视。

黄鹏是广西宁明人,《家园气象》中以宁明花山、花山岩画、宁明明江,以及生养自己的家乡宁明县等为书写对象的散文有七篇,其他相关文章也对此多有涉及。作为古骆越文明的瑰宝,花山岩画以其神秘和珍贵吸引着世人尤其是黄鹏这样的壮族作家的目光。多年来,他对花山岩画进行了孜孜不倦的探索和追寻,不仅多次实地走访,还参阅了大量古籍和其他相关文献,并在此基础上进行论证和思考,由此写出的关于花山岩画的人文地理散文是整本集子中分量最重的部分。除此之外,黄鹏也以优美的文字对自己工作、定居的第二故乡南宁,以及广西部分地市县之大小景致和古今故事娓娓道来,加上对壮锦、壮族历史、壮族始祖布洛陀、壮族稻作文化、铜鼓、“壮族三月三”等的生动而有史有据的描摹,既可以唤起广西读者特别是广西壮族读者的美丽乡愁,也可以让不熟知广西的读者通过一篇篇超越了一般游记体散文的美文相对全面地认识广西这方美丽神奇的乐土。《家园气象》中的广西山水和民俗风情有灵性、有特色,充斥着作者的人文关怀和求解意识,像黄鹏这样兼有文、史、哲气质的散文作者在壮族中尚不多见。

这五本散文集可以用“春风大雅能容物”来形容:五位壮族作家的眼光和运笔如春风般高远而有雅量,不沉湎于一己之悲欢,不局限于对故土和本民族的顾影自怜,而是有着包容接纳世间万物的博大情怀与不凡气度,代表了壮族散文目前所能达到的一个高度。

诗 歌:对生活和诗学的多重探索

荣斌的诗集《尘土之河》中的诗歌创作跨度长达三十余年,可谓一条裹挟了尘土的真正的时光之河。跟随荣斌的文字沿“河”行走,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曾经面目冷峻、不屈从于现实、字里行间充满着叛逆的青年,是如何经由一条“梦游者”必经的,渐渐从迷糊到清醒的并不平坦笔直的路,成为一个举起酒杯敬天敬地敬万物的,淡泊平和而从容慷慨的中年诗人的。这正如同叶芝所说的“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尘土之河》分为“挑衅”“梦游患者”和“我有一壶酒”三辑,分别为荣斌创作于1988—1998年、1999—2009年和2010—2019年的代表作。从各辑的题目不难看出他不同阶段的人生态度和诗歌理念;一一细读,更可以看出其实荣斌的诗贴合时代语境,他写出了与他同龄的人共同的困惑、痛点和情怀。年轻人尤其是年轻诗人往往总是有挥洒不完的热情,当这种热情无处付出的时候,可能会转化为对外界的“挑衅”。“现在,我悬空的命运对一切危险和不幸/置若罔闻,完全无视/我只想一意孤行,向后飞翔”(《向后飞翔》),这些诗句将他特立独行的个性展露无遗,却让人很难忽视这背后的伤痛。有时他也会是深沉的,通过文本与前辈诗歌大师进行对话,如《献给托马斯》《写给我的死亡纪念日——同题W.S.默温》《伊凡·哥尔的第七朵玫瑰》等,或者干脆另立名目直陈自己的诗歌观点,如《在文字的锋刃上行走》《在南方丛林怀抱诗歌的武器》《诗人之殇》等,这些思想深邃的作品证明了他已是一个成熟的诗人。荣斌也有赤子之心,不同时期皆创作有表达对祖国和家乡故土热爱之情的诗歌,如《祖国咏叹调》《祖国》《我的祖国》《一条小船载我回到故乡》等,语言凝练,情感激荡。而《原谅》《明天》《我要向所有的人道一声早安》等诗最见荣斌刚中有柔的诗人情怀:“每天,临睡之前,请闭上眼睛/让身心浮靠在平和的水面/学会沉静下来/学会反躬自省”“明天这城市将被绿色植被和童话占领/我的房间没有尘埃/内心有如婴儿般纯粹”“我在流转的时光里祈祷、聆听/安抚最深的疼痛/并且接近,每一个祥和的早晨/我要向所有的人道一声早安”等等,这些诗句呈现出一种现实生活的平静美好,但这种平静美好并不是因为从未经受过创伤,而是因为历经沧桑后从中获得了力量。

三个A是广西壮族诗人中比较少有的具有先锋意识和现代性的口语诗人。在诗集《魔术师》中,他仍然以作品坚持了自己对诗歌这一“最高语言艺术”的独特理解,通过对社会几十年变革的默默记录,表现出了一个当代青年诗人应有的担当和悲悯。他不仅善于发现和抨击时代飞速发展中人性扭曲和社会黑暗的一面,也乐于歌颂那些为了自己心中的梦想默默努力,在处处皆有利益诱惑的消费时代中坚守道德和理想的人们。

三个A的诗歌大多短小精悍,却往往蕴含着直击人心的力量,如《回放时间》一诗以寥寥数语戳到了当今社会人情冷漠之“痛点”:“一个老人跌倒了/三十辆车开过去,没有一辆停下/三十个人走过去,没有人把他扶起来……从马路的树上跳出一只猴子/使劲拉扯老人/他终于痛醒了。”他也喜欢直抒胸臆,自然而然地以另类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悲悯情怀。他还会以荒诞和幽默来表达对一些见惯不怪的社会现实的讽刺,读罢让人哭笑不得,如《暑假培训班》:“放假之日/学校门口挤满了推销产品的人/各种五花八门的培训班/其中一则广告/是教防骗术/学费两千元/承诺报名后/三年内上当受骗/全额退还学费。”又如《交易》:“为招引顾客/疗养馆经常免费发放鸡蛋/为前来的老人/讲授保健知识/前几天,有个老头子听讲授时/出现脑梗死/送去医院/不治身亡。”当然,三个A的诗并不全然是对社会或人性阴暗面的揭露,也有对自己所热爱的亲人和生活的深情倾诉或表达,这类诗真挚而动人,不像其他一些诗人那样喜欢堆砌意象或辞藻却让人感到空洞或肉麻。如《母亲没有什么不一样》,起笔的“她经历过村庄的寂寞/经历过临产的疼痛/经历过贫穷的艰辛”,一下就使诗中历尽沧桑的母亲让人心疼不已,接下来又以克制的语句继续陈述了母亲经历过的其他苦难,直到读完全诗,结尾的“她将经历一场大火/变成我每天都要呼吸的空气”一句,才使人恍然大悟:如同诗题“母亲没有什么不一样”,看似轻描淡写的诗句实则举重若轻,令人更感沉痛。诗集末尾收入了三个A《道场》《纪念》两首长诗的选章,证明了他既有一定的文体意识,又能驾驭好更多元、更庞杂、更长篇幅的文本。诚如诗集的名字,三个A像诗歌的“魔术师”,构建了丰富多彩、变化多端的诗歌世界。

当越来越多的人追求诗的纯粹艺术性的时候,像梁洪这样仍然用直白、浅显的句子去叙事和抒情的人就显出了他的珍贵:这个世界上总需要有人用最原初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对天地万物众人的热爱,文学场域中也总需要有人用最简单的形式且歌且吟。在自己的第一本诗集《一个饺子的距离》中,梁洪表达了自己对故乡深深的眷恋和牵挂,以及对身处五湖四海的亲朋好友们的充满热情的爱,读后令人十分感动。

梁洪诗歌的内容和形式一样简单直白,毫不掩饰自己作为一个壮族人的直率、热情和质朴的天性。诗集里回忆多年前发生在故乡西林县八达镇的故人往事的作品最多,内容真实,情感真挚,字里行间体现着诗人对故土的深情,如《回西林听到几个前辈的故事》《回家过年,一路阳光》《总有些事让我想回桂西之西》等。梁洪也写有一些怀念和追思伟大领袖,或赞颂和传扬模范前辈事迹的诗,可以作为新时代的政治抒情诗来读,如《用四十二年时间怀念一个人》等。他还写有一类以感慨天气变化为代表的、意在反映日常生活情调的诗,可看出他作为诗人的天真敏感和对日常生活的细致观察与热爱,如《惊蛰,万物甦》《六点钟的凤翔路气温十一摄氏度》《时至今日,太阳还没走到2019年》等。梁洪在叙事中抒情,在抒情中叙事,每一首诗都记录了他当日的所思、所念、所为、所见,如同“诗日记”一般,他诗歌里的时间、地点、人物、故事都是非虚构的,容易与读者互动,激发读者的同感或共鸣。

此三位诗人创作的背景、意图和风格各不相同,但他们都通过诗歌对生活和诗学进行了有意义的多重探索,这无论对于诗人个人还是诗歌这一文体都是十分有必要的。

从以上简略而浅层的探讨中,可以看到11位作家的作品各有所长:有的长于叙事,有的长于论说,有的长于抒情;有的通过现实境遇展现个人见识,有的在对文学文化现状的评论里挥洒敏捷才思,有的纵情于自然山水间,有的在人文地理中袒露一己情怀。作为壮族文学史上的第一套作家丛书,“我们丛书·壮族作家作品系列”以其不俗的品位和较高的质量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显示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繁荣,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生态。

以丛书作者之一石一宁《新时代少数民族文学感想》一文中的一段话作为这篇述评的结尾,共同期待壮族文学和我国其他少数民族文学更加精彩的明天:“新时代召唤着作为中国文学重要组成部分的少数民族文学,以其独具特色的文化风貌与美学意蕴,记录各族人民的生活、梦想与奋斗,抒写多彩、进步、团结的中国,为弘扬中国精神、凝聚中国力量、激励各族人民朝气蓬勃迈向未来展现生花妙笔,奉献精品华章。期待少数民族作家们沉潜生活的深处,也放眼世界的广袤,书写时代巨变的万千气象,表现人民的喜怒哀乐,揭示人性的复杂幽微,以多样化的风格和创新性的手法创造出新时代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