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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0年第3期|邓丽娟:唐梨园

来源:《红豆》2020年第3期 | 邓丽娟  2020年04月26日08:38

西安城西是隋唐丝绸之路的起点,住在汉城湖边的大白杨村,我的心灵可以一路向西,行进在回家的路上,但也掉进了千年历史的唐梨园里。

现在,有许多人不知道这个曾遍植梨树的大白杨村,不仅是唐长安的风景园,还是大唐皇家梨园,这实在是不应该的。

大白杨村,堪称中国第一座皇家艺术学院,是那个缔造了开元盛世的唐玄宗进行艺术人才培养的地方。开元二年(714年),唐玄宗在这里创作了《霓裳羽衣曲》《小破阵乐》《春光好》等经典乐曲,还亲谕贺知章、李白等大文豪、大诗人为梨园编写曲目,造就了公孙大娘、李龟年、雷海清等一批杰出的艺术家,也繁荣了唐代诗歌。

住在大白杨村,我获得了唐文化艺术的滋养,思考很多,惊奇地发现,开元、天宝年间的大文豪、大诗人大都有入朝做官的愿望,于是纷纷走进政治文化中心的长安城,寻求实现理想抱负的机遇。面对着开元盛世或安史之乱所发生的大事件,他们亦或激动和悲愤,就用诗歌的形式记录了下来,如《长恨歌》所描写的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生死爱情,就是那时长安最真实的吟唱。

长安,凭着它独有的魅力赢得了许多大诗人、大文豪的厚爱,但政治环境却又让他们失意,如那个“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李白。天宝元年(742年),李白四十二岁时,迎来了政治机遇,他兴奋异常,高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踏进了长安城,却只是做了陪皇帝娱乐诗文的翰林待诏,并没有实现“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梦想。或许从玉真公主推荐开始,唐玄宗只是看重李白的才华,而当作侍从文人的人选,根本就没有打算在政治上使用李白。桀骜不驯的李白,理想破灭,胸中愤懑喷发,表明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志气,被唐玄宗赐金放还。浪迹四方中,他留下了《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等名篇,千古流传。

与李白齐名的杜甫,一生坎坷,但从政愿望也很强烈,有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理想,十九岁离开家乡漫游,一直寻找政治机会。天宝四年(745年),也就是杜甫三十四岁时,他来到长安参加仕途考试,却遇到了奸相李林甫的“野无遗贤”的闹剧,没有被录取。理想难以超越现实飞翔。在求官路上,他如李白一样饱尝艰辛,但仍锲而不舍。有趣的是,在青丝熬成白发时,命运似乎有了转机,朝廷要任命他担任唐朝品级最低的从九品的河西尉。这对同李白一样有着要做辅佐君王宰相志向的杜甫来说,是莫大的讽刺。理想那么大的他,怎么能欣然接受?但迫于生计,他只好又接受了那个比从九品官职大一点的从八品下的京兆府兵曹参军的职务。这好歹也是一个官。

杜甫和李白一样没能在长安城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但他如李白一样用诗歌抒发着心中的大理想。长安十年,他虽在政治上屡屡失意,却是向诗圣跨越发展的十年,也是一个等待理想实现的十年,并迎来了一个摧毁大唐王朝并让他生活窘迫的“安史之乱”。颠沛流离中,有着盛唐风骨的他,慷慨悲凉而又意气昂扬,吟出了《春望》《江南逢李龟年》等不朽名作,千古传诵。

李白和杜甫这对被郭沫若誉为唐代诗坛上的双子星的友谊,在中国诗歌史上曾留下一段佳话。

天宝三年(744年),李白四十四岁,杜甫三十三岁,两人在洛阳相遇,情投意合,结为挚友。当时高适同他们一起游梁、宋,谈论诗文。第二年他们又结伴漫游齐鲁,领略人生的另一种风景,饮酒畅叙间,话题总不离政治理想。后来杜甫回长安,李白赴江东,自此李杜二人再没有见面。但杜甫却对李白充满了敬佩与崇拜,写下了《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春日忆李白》等十多首诗作,其感情跃然诗间。

李白和杜甫这对诗坛奇才,一生经历的政治风浪多,命途多舛,看似个人悲剧,却是那时诗人的悲剧。长安,最终没能实现他们的政治理想,但他们的诗歌,却增添了这座拥有十三个王朝的城的魅力,谱写了盛唐诗歌的华章,并让他们一个做了诗仙一个做了诗圣。这是中国诗歌的大幸。

在历史中回望,闪耀在唐朝诗歌里的遐想,如果李白和杜甫他们如愿在长安城做了辅佐皇帝的宰相的话,那么中国诗坛是不是就会少了两位璀璨的诗人呢?这是怎样的遐想?我思绪万千,心灵随着他们的诗歌走进那个充满艺术色彩的大白杨村,去掰开历史的皱褶,追根溯源,探寻中国的艺术之根……

大白杨村,分大白杨东村和大白杨西村,地处汉城湖边,是丝绸之路起点上的一个文化标签,至今散发着唐梨园的艺术气息。

来这里,寻觅和解读大唐皇家梨园前世今生的只有我。

我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花香,沿着梨园路与劳动北路往前走去。大白杨西村的尽头,就是唐梨园遗址了,但在这里我没有看到唐梨园遗址的纪念碑(它已迁移至北二环大白杨回民坟园入口处的北侧)。这于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站在遗址上,真切地感受大唐梨园歌舞升平的那段历史。

墙里的高楼与路边废弃的旧楼形成了反差。近年来的城中村改造,使历史文化底蕴厚重的大白杨村早已不是歌声高亢绕云的模样,也没有了盛唐气象,如西安所有的城中村一样,被繁华和喧嚣的城市所替代,是一个正在消失的村庄。

站在遗址上,我浮想联翩,思绪好像乘着唐风,走进宫墙,看到了梨园曾经的辉煌,还有落幕……

梨园与玄宗,天生因缘。

梨园鼻祖唐玄宗,俊逸多才,精通音律,音乐名曲《霓裳羽衣曲》就是他的得意之作。集美貌和智慧于一身的杨贵妃,擅长歌舞,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家,将《霓裳羽衣曲》编排成舞蹈进行演出,赢得了玄宗皇上“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爱情。就在玄宗皇帝陶醉在爱妃的《霓裳羽衣舞》中时,一场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悄然来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这场安史之乱,导致锦绣山河破碎,百姓无家可归,大唐皇家梨园也遭到重创,众多梨园弟子四处漂泊。

随着梨花雨的飘落,我的心灵穿越时空,来到了天宝年间,仿佛看到了遭贬的杜甫在江南巧遇李龟年的情景,那天诗圣挥笔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诗《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值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这首诗,诗圣是用了一位老诗人与一位老歌唱家在颠沛中重逢的图画,感喟安史之乱带给人们的灾难和心灵创伤。

唐玄宗,这个被美国名作曲家称为“音乐之父”的音乐家皇帝,前期励精图治,开放包容,开创了开元盛世。改元天宝后,他却志得意满,宠爱杨贵妃,宠信奸臣,使大唐王朝从繁荣昌盛的顶峰跌落下来,正如作家和谷先生的文史散文集《唐朝背景》中的《泰陵悲歌》章节剖析的那样:“他是李隆基,大唐帝国第七位皇帝。他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也亲手打翻了天宝繁华,将唐朝带向衰落。”

这样的描写,令我感慨万千,眼前不禁浮现出杨贵妃从霓裳羽衣舞到宛转娥眉马前死的画面,耳畔回荡着那个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唐明皇的一声叹息:“原说是明月永照长生殿,谁料到渔阳鼙鼓卷烟尘?”

时隔千年,唐朝背影渐行渐远,但留在大白杨村里的历史,依然诉说着唐梨园曾经的辉煌,曾经的百花齐放……

站在汉城湖边,倾听历史低语,我感情的潮水放纵地奔流着,眼前呈现出那个梦里勾勒了千百遍的国际化大都市长安的繁华景象……

开元盛世,是大唐的鼎盛时期。中国对周边国家影响深远,到唐朝朝贡的藩国就达七十多个,尤其是日本深受影响,先后十多次派出“遣唐使”和留学生,来中国学习先进文化。那时,日本汉诗写作蔚然成风,如文学史上的第一部诗歌总集《万叶集》,就受到了《诗经》和《昭明文佚》的影响。还有被称为“日本《红楼梦》”的《源氏物语》,也明显受到白居易的巅峰之作《长恨歌》的影响,例如“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等描写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句子,几乎贯穿整部小说,成为该作品的基调。还有,遣唐使带回日本的唐乐舞就达四十八种之多,如《秦王破阵乐》《团胡旋》等唐宫廷里的曲艺节目。就连日本的建筑也是仿唐建造的,如都城“平安京”就是仿长安城的格局建造的,皇宫“平成宫”也是根据大明宫的风格建造的。就是在今天,日本京都的建筑仍留有大唐痕迹,可见大唐文化对日本文化的影响之大。

随着丝绸之路中西文化交流的深入,大唐帝国吸引了众多国外的画家、歌唱家、舞蹈家和乐器演奏家等艺术家来到长安,文化艺术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景象,如胡乐与胡舞,就是那时唐艺术领域开放包容的一个缩影。

开元、天宝年间,西域的胡商、胡僧及胡姬,通过丝绸之路来到长安,从事贸易、宗教、文化等活动。为吸引顾客,有许多胡商的酒店常用能歌善舞的胡姬侍酒,“西市及长安城东至曲江一带,俱有胡姬侍酒之酒肆。”“侍酒者既多胡姬,就饮者亦多文人,每多形之吟咏,留连叹赏。”(《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

从宫廷贵族到平民百姓,对这种外来乐舞十分喜爱,特别是文人墨客常到有胡姬的酒店饮酒聚会、欣赏音乐和歌舞表演。在唐诗中就可以寻到这种雅致而浪漫的文化风景,如“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之二),“画楼吹笛妓,金碗酒家胡”(王维《过崔驸马山池》)。这种异域文化的盛行,进一步推动了中西文化、歌舞艺术的相互吸收和融合。

据文史专家研究发现,就连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人”的唐玄宗,除了杨贵妃外,还有一位“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篷舞”的胡旋女“曹野那”,也是玄宗皇上挚爱的姬妾。这个中亚的“洋贵妃”,还为他生下了寿安公主。

“野那”是粟特人常见的名字,原意是“最喜欢的人”,而“曹”姓是出身中亚曹国的粟特人入华后改用汉姓时常用的姓氏。曹野那姬是怎样接近玄宗皇上的?据专家考证:“能歌善舞、仪态万方的曹野那应该是开元年间曹国进贡的胡旋女,因色艺赢得玄宗喜爱进入后宫。这和靠‘善歌舞,晓音律’迎合唐玄宗大悦的杨贵妃是一样的。”

如今,唐朝背影远去,但春天来了,大白杨村的梨花是否会开遍汉城湖畔?

我不知道,地处丝绸之路起点的大白杨村是否有一部记载“梨园”历史的志,但我知道,不管是否有,大白杨村都是一个有文化内涵的村庄,是历史留给我们的文化瑰宝。

自“音乐之父”唐玄宗建造唐梨园一千多年来,艺术家们纷纷来西安寻根问祖,却找不到梨园遗址何在。为完成这一寻根情怀,著名学者李尤白等文化志士,潜心研究梨园文化,不仅考证出中国的第一座戏剧学院坐落在汉城湖畔的大白杨村西,还论证了它当时的国际影响和地位,将中华梨园历史提前了一千多年。这一成果,引起反响强烈,社会各界纷纷建议在大白杨村修复梨园纪念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成立中华梨园学研究会时,时任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部长的贺敬之发来贺信,常香玉等艺术家专程来西安祝贺,戏剧大师曹禺还为梨园遗址立碑题诗:“梨园岂复旧梨园,如龙似虎歌舞喧。八十年代长胜日,从此华夏不夜天。”点燃了人们对梨园文化的热情。本世纪初,当贺敬之听到大唐芙蓉园仅一个五一黄金周就创收一亿多元时,意味深长地说:“不能只看经济效益,要看社会影响。梨园艺术是大唐文化的精华,如果把大唐梨园这个东方的卢浮宫建起来,其经济效益不比大唐芙蓉园差。”是的,唐梨园,一旦开发其经济效益不比大唐芙蓉园差。因为它记录了一个时代的兴衰,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早已享誉海内外。

从“古丝绸之路”到“一带一路”,唐梨园的存在价值,不就是在等待一场穿越千年文化复兴的春天吗?不是吗?你看,近来来,韩宝生代表曾多次在“两会”提出要在大白杨村兴建“梨园文化园”的议案建议,就是在向世界展示中国历史上那个最辉煌的时代。

唐梨园,作为“开元盛世”艺术文化人才的聚集地。韩宝生代表的“梨园文化园”给了盛唐精神“复活”的最佳地点,当梨园博物馆、百戏楼、非物质文化遗产区这些设想还原大唐梨园盛景时,我们会穿越千年时空,遇见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等大诗人,遇见公孙大娘、李龟年、雷海清等艺术家们,还有唐明皇和杨贵妃,感受那时普天同乐的盛况。真好!

追忆唐朝背影,更能明晰“文艺复兴”抵达民族灵魂的意义。

梨园文化园既保留大唐皇家梨园的原貌,又彰显中国历史文化的符号元素,实现古典与现代的完美结合。如果韩宝生代表的这一美好设想能实现的话,那么大唐梨园会重新闪耀,将是西安又一张亮丽的名片。

西安这个充满传奇和荣耀的古城,贾平凹先生曾这样说:“对于显赫的汉唐,它只能称为废都。但可爱的是,时至今日,气流不倒,风范依存的,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最具古城魅力的,也只有西安了。”

从霍尔果斯河畔到长安,我落根于这片生长着唐诗戏曲的土地上,种园过活,便浸泡在了汉唐文化的艺术里,日子也就过成了诗。

春风吹来,诗心荡漾。当梨花开遍汉城湖边时,大白杨村又是怎样的一番万紫千红和一番热闹呢?我想到那时,这个东方的卢浮宫一定会春色满园,是艺术家们可爱的家园。

邓丽娟,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首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橄榄绿》《西北军事文学》《兵团文艺》《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漂流》、诗集《长安风诗歌十人选》。曾获陕西省人口文化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