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笛安《我认识过一个比我善良的人》:城市视域下的人性映射

来源:文艺报 | 冯祉艾  2020年04月24日08:42

笛安擅长在她的小说中不动声色地描摹人性与环境的关系,他们这一代人现在大部分都是城市生活的主体,并且随着年纪增长,也承担着或多或少来自于社会和家庭的多重压力。新时期以来,人性在城市之中的自我泯灭以及融化已然成为新的书写命题,普通人在大城市喧嚣物欲之下的扭曲与颓丧,陌生而虚无的空洞之中,人们失落了容身之处,也不再具有被读解的可能。

喧嚣城市之下的生死命题

笛安的短篇小说《我认识过一个比我善良的人》中讨论了两场死亡,第一场一笔带过,是洪澄对死亡的初印象,老师在她面前的去世无疑是她走向空虚的稻草:“我就是觉得,一个人不应该像那样死在停车场里。她以为自己已经治好了,她根本没怀疑过,让她那样去死,是不对的。”我们几乎可以认为,就是在这一段自我陈述之中,小说体现出了其关于生死读解的奥义。

对于洪澄而言,她没有来自父亲的温暖,也没有对爱的感知,在更多时候,她对于人世间情感的感知是迟钝的。而后来她向“我”提出的问题也说明了这一点。

一直到小说的最后,其实对于洪澄的心理判断都不够明确和具体,只能从章志童最后给她留下的遗言中窥见一丝半点。从这里也就引申到了小说中所讨论的第二重死亡,那就是章志童的死,不过在对于章志童的死亡这一叙事上显然有些不够节制。

无论是长篇大论的遗书还是之后关于他自杀的原因,小说都构建了一个关于城市的泡沫,完美的世界在哪里呢?他在狂乱中被碾碎,却永远等不到一场康复。

一个编剧无法受到重用,从而失去生活的意义,紧接着上升到了关于生命的虚无之中,然而也正如小说题目所说:“我认识一个比我善良的人”。章志童是善良的,阻止他走向死路的是来自借贷公司的电话,他想着还完钱再死,然而,又在借贷公司倒闭之后走向了人生的虚无。

相较于第一重死亡中所探讨的关于人性情感的关系,小说在关于章志童的死亡中,所阐述的更多是一种极为荒谬的自我怀疑。在洪澄所看到的老师的死亡中,她开始怀疑生活的方式,以怎样的方式死亡,又或者说,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活着。

章志童的自缢则带有更加强烈的悲怆色彩,他更像是在困局之后的自我麻痹,当城市喧嚣,灯火亮起,他却生而孤独,不仅面对着梦想的坍塌,更面临着一场人生的垮台。小说放弃了书写过多的城市苍茫,事实上,我们在阅读中很难窥探到城市的面容,城市在这其中更像是一个背景存在于他们的方寸天地之中,

一直到章志童的去世,小说才显现出绝对的断裂姿态,而事实上,无论是“我”还是洪澄,涌动着城市中悬空的个体和肤浅感知下的躁动与喧哗。

代际间的毁灭与扭曲

除却复杂的生死讨论,小说也将视角落到了代际间的互相沟通上。事实上,由于独生子女的身份,他们天然地受到更多的宠爱和关照,但同时也因为过度的关心容易陷入父与子的传统矛盾之中。

如果说这种矛盾在更早以前可以看作是代际沟通中不可缺少的一环,那么放到今天这个时代下进行观望时,我们会发现,时代流转之下的人性虚无。

北漂、沪漂等等这都是从这一代人开始的,小说显现出的这种对人口流动的观照自然而然地引入了代际沟通。除了“我”之外,洪澄和章志童都面对着两代人的相处问题,而这两人的问题又各有不同。

对于洪澄来说,她的亲情是解构的、是迟钝的。一个大义灭亲举报父亲的女儿,听起来是如何的具有煽动性和戏剧性,然而,她却想:“谈恋爱是不是就像小时候去游乐场一样,是一件长大以后回忆起来也许没什么,可当时就是特别特别高兴的事儿。不过,像我这样,出卖爸爸的人——以后的日子没有特别特别高兴的机会,也是正常的吧?”

她甚至无知无觉地令自己在浮沉的俗世中挣扎,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恨父亲,还是单纯地只为了这件事去做,对她而言,她所窥探到的情感是断裂的,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够在原本喧嚣的城市中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至于章志童,则是在两代人的沟通中走向了自我扭曲与灭亡。他甚少在“我”和洪澄面前提起家庭,而我们也一直到他离开之后才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当他的父亲在儿子的葬礼之上,循规蹈矩地说出那些可以说是背叛了儿子也欺侮了儿子的话,洪澄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可怖的扭曲。当小说提起章志童曾经说过的话时,小说关于两代人的阴霾书写到达了顶峰:“他说过,他爸爸最喜欢写的是两句陈寅恪的诗:‘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这两句新鲜的行草就像是幻觉那样在我脑子里闪过,配合着耳边的浪涛声。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你是认真的吗?你也配。”

洪澄的父亲在贪婪中走向自取灭亡,而洪澄是引爆他的炸弹;章志童的父亲在儿子去世之后所表现出的奇异的镇定甚至是伪装,更令人心寒。小说在死亡与扭曲之间展现了两代人的毁灭,无论是那些断裂的情感,还是意味不明的否定,都昭示着城市时代的虚无。

虚无感笼罩的个体刻印

无论是生死命题,还是代际扭曲,笛安在小说中无一例外,探讨的都是同样一个问题,那就是城市中的虚无感。“我”在工作的虚无中不断勾连人生的奥义却不得,洪澄分不清爱情和温暖,即便是死去的章志童,也同样是在虚无中迈向了自以为的解脱。

小说的前半段中,诸多笔墨都用于描述洪澄的生活,以及章志童和那个郑小姐的故事,对洪澄的虚无感有了一定了解之后,再突然面对章志童的死亡,阅读到章志童给两人的遗书,才显现出章志童在日常纷杂生活里的自我凋零。

给洪澄的遗书里,他写:

你现在深呼吸一下,数到十,再打开卫生间的门,然后报警。

以后千万别动不动就说你想去死的话了。你看到了,死是很可怕的。

请你相信,我永远都会支持你的,要勇敢一点,你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和更有意思的事情。

不要和橘南姐学喝酒。

他安慰着可能会害怕的洪澄,细心地叮嘱她,在自己死亡之前。

他鼓励洪澄去遇见更好的人和更有意思的事,自己却走向了“很可怕的”死亡,这不能不令人想起海子在诗里写的,“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他们是相似的,一边真心期盼着身边的人能够拥有灿烂光芒的未来,另一边,却对自己所握住的幸福惶恐而困惑。所幸小说在最后走向了一个较为光明的结局:“可能天道如此,有人命中注定要在决定去死的那一刻才不再卑微,有人命中注定要辱没门楣,还有人命中注定要假装依然爱着她的初恋,他们最终都要回到那个身边全是陌生人的城市,这城市需要祭品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从他们中随机抽取一人,可是,也真的是他们最后的容身之处。所以我相信,洪澄一定会回来的,她必须回来。”

人们在向上攀爬的阶段寻求自我延伸,加速那些不真实的漂泊无定。人们在浪潮中不断远行又不断寻找,而无论是大城市之中蝼蚁般生存的无数个体,还是在代际沟通中走向毁灭的亲子关系,实际上都代表着同样一种喧嚣之下的虚无愁绪,这种虚无是艰难的自我毁灭,亦是在扭曲物欲下的深沉痛感。庞杂环境之下,人性是微渺的个体,而同样复杂的人性之间,是无数艰难中挣扎的渺茫。然而那些荒诞偏执的代沟背后,是一次次如鲸向海、似鸟投林的莽撞与艰苦,人们在原生家庭中失落了表达的可能,也就不得不向外延伸,弥补曾经的伤痛,也是人在最后关头,锋利的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