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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发《经山海》:生命串接、时代启新及“超”性昭示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 | 盖光  2020年04月21日08:53

当代作家跟紧新时代步伐,既大手笔书写日新月异的新气象,也倾心尽力地描绘无数个体生命的辛勤劳作。这本就是“中国故事”书写的正途及有效策略,本就在携程“人类命运共同体”,显现作家的担当及责任。赵德发是一位接地气、重实在、有情怀、有担当,多产、勤奋,常常新意不断,频频有惊人之作的作家。2019年的长篇新作《经山海》(1)又呈历史感、爱意性及至深的人文情怀,作为一部印记新时代步伐的现实主义力作,小说排解历史的线性存在及随时而行的序与流,赋予动感、生命感,使之气韵更生动。主人公吴小蒿这位当代知识女性的生命演历通联“生生”之动律,近十年的乡镇工作的经纬串接、编织,从高处览胜,从大地生发,用历史流变聚动势,用文化趋新呈气象,用智性辨析明理路,用生命气聚串接现实与未来。

生命与实在

文学书写生命,也是生命的书写。生命的实在性既蕴含机体的实在,更聚合关联的实在,呈多样性、特殊性的实在。人的生命实在由无数生命个体的网络性接续,经生命网络的时间与空间最大化组合及其动态运演,成就社会历史与文化的演进,而伴行生命演历的过程又活化了无数的个体生命。尽管是文学书写,但《经山海》的实在,亦为错综交织的网络性实在,是由吴小蒿这具个体生命放射着新时代及新人的光体而串接的实在。

《经山海》铺设的现代生活是实在且丰富多彩的,通联时间与空间,历时与共时的多向交叉,形成复杂性、网络性构制,且放置在现代“乡镇”这五脏俱全的“麻雀”体内给予文学言说,以其明确“乡村振兴”这个时代性主题。吴小蒿是一位地气满满的乡镇基层干部,其个体生命跃动而串接着一个巨大且复杂的、动态叠嶂的网络性结构,她情意满满地传输“五脏”的实在能量及互动,活化着历史,接续着现代及未来。《经山海》、吴小蒿、赵德发,其生命的串接在历史性及文化进向中穿梭,循着自然、生命及历史文化的进向通向新时代。这昭示了“新时代”是有根、有史、有文、有脉的,是生命的;立根山海大地,由跃动的万千生命体同奏生命交响曲。事实上,言及个体生命的实在、动势及串接,并不止于吴小蒿这位生活及成长于新时代的新女性,而是历时与共时合成,时间与空间互通的无数个体生命同体承接。这起码可聚合三重指涉:其一,自然史与人类史交合共塑,跃动在久远漫长的历史进向中的无数个体生命。小说书写的这方“山海”区域,既有“山海”律动特色,有人居、人行特色,人性、人情特色,更有着维系个体生命的亘古传承的生产、生活方式及文化存在方式。其二,写作者个体生命的串接。写作者作为重要的串接中介,是桥梁、纽带,除了对以往文学创作的串接之外,最重要是写作者赵德发生命的一个倾心倾力展示,就其个体生命显现其40年文学创作经历的一个置顶及攀登,同时还是“耳顺”之年积一生经历及智慧的集中挥洒,这皆源于他植身于山海的“恋根性”。其三,吴小蒿个体生命之串接的实在。吴小蒿是新时代“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著录这部“教科书”,讲授万千生命的磨砺,以生命网络的编织续写新时代“山海经”。

在《经山海》及吴小蒿这里,历史与文化风貌在赋新,在不断地价值延伸,在不断凸显无数生命体的新姿新态。其新,不只呈观念之新,时代策略之新,也为科学技术及资本运作赋新。赵德发的创作总会以超前及超强趋新,从农民和宗教文化两大系列,乃至敏锐、智性及情怀满满的非虚构写作,从《人类世》到这部《经山海》皆可显现其由“超”而“新”。文学叙事中的“超”不乏多面相的情境预设。《人类世》之“超”,是将“人类世”这个科学预测及命题超前性接受,用文学叙事而活化、情意化,且拓展人类视野、未来视野,并充满“人类情怀”。近日,当这种科学现象,乃至地球及人类现象被世界地质科学界证明时,其“超”性落地,随即转换为现实及实在。时隔三年,《经山海》又在演历“超”性,但却是更实在、更现实,是跟紧时代脚步的超前超强绘制。他曾经的文化序列三部曲中将儒道佛三重教义给予文学性阐释,在当代文学书写序列中无疑也具“超”性。三部小说不止于释解各教理路及义理,更在通接现实与实在;或启新,或批判,或以融情而书写各教与生命,与时代,甚至与经济大潮冲击的“通约”。《经山海》以文学叙事所彰显的“超”,其历史性、时代性以及延伸“人类情怀”自不必说,其中山海育养功能,久远的文化观念,新技术运演,资本合理介入,古老农耕经济的现代启新,乃至生命植入式的体制执守,新时代党的各种政策的坚守及执行,“乡村振兴”历史性召唤,则以吴小蒿这样一位现代知识女性的生命磨砺而多角度、多领域的预设情境而展开。

《经山海》书写一个区域,一处海域,一个普通乡镇的发生及践行,既落地又在场;既繁复又“冲气”;既为典型性之聚合,亦蕴含“人类性”。其原因在于:其一,在践行新时代所倡导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不只体现“共同体”思想的包容性、实践性,更包含人的关怀的未来性。其二,山与海沿经脉历久通融、通约具有人类思维的举证性,立“天人一体”的根基性,亦呈万物生命和谐共融的实在。其三,守持家园策略的合理探究。新时代以未来性视野明晰人类在构建自身和谐家园中,如何与大地、山海共助同善,与万物和谐共生而跃动“命运共同体”。其四,小说中吴小蒿生命砥砺,实实在在落地的各种操作,其实践性、范例性在新时代如何保护人类文化,优化传统文化及现代接续,且由女性/大地的生命共参及串接,显然也在演历一种“大地伦理”及一种人类精神。

经脉与根性

生命有脉,生命之脉经纬互通,携控网络,致使有机体生生不息。在我看来,《经山海》所言“经”,除了其经典、特性、颂扬、经历、创生,以及对生命实在及磨砺的赞赏之外,还具“经脉”之意。生命的经脉通联,必然是有根性的,因生命本就植生于根。所谓根性,即指生命植根于天地、山海、绿野,大海更是生命的源发处;生命根于此,人的活动根于此,文脉传承必根于此。我们言说“经脉”,既述根于生命涌动的经与脉,亦在考究《经山海》所叙述之“经”及通延之“脉”。

“经”也为历经、经历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山风海浪翻涌,终日劳作于此的人们生命磨砺及留下的生产生活遗迹,有生命的与无生命的,有形的与无形的终由文化呈现。自然天地,山海、绿野,历史文化之脉不可断裂,生命因此而跃动,祖祖辈辈循此而生活,文化及慧智由此而璀璨。“经”而渊远优长,亘古传递且汇聚生脉、人脉、血脉,其动态、承接及转换不可断,且能灵性频生。《经山海》的接续与串接,携程海山之经脉与人的经脉,与历史的、文化的经脉经久串接,吴小蒿这位现代知识女性以其个体生命的实在及恢宏来承担,似是偶然,实为必然。这里言必然,一者或许是实在、实存的,或有小说叙事“原型”的存在,另者,女性的承任无疑是接续“大地/女性,精神/救赎性”的一种言说。显然,这既具鲜明的时代性,又含极强的昭示性,更能延展视阈,拓宽境域。如果我们仍用“人类命运共同体”而观照,女性的原始发生及性属特性,其育养职能及精神的慰藉,本就具有这种调控及拯救性,而现代知识女性的参与及自主、自由性无疑强化了调控及调节。

至凡“经脉”涌流,必因于大地、山海之根永在而呈“生生”之动势。根的植养成就万物与人的生命,生命因此而实在及牢固根基。对人的生命,言根性必言大地,亦明证所谓的“接地”“地气”。阅历及智性,视阈及情怀使得赵德发的创作始终扎根在土地,其最为擅长的乡土及农民叙事实为“根性”书写。《经山海》,其未知或未有知,未定亦可有解了。由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到乡村振兴,以实践性回复并破解这种种未知。《经山海》的文学书写及环绕吴小蒿的系列性人物塑造在探究着“人的现代化”的情态、情韵及风貌。

赵德发的宗教文化三部曲并未抽空宗教之经脉,同样在大地,在现代乡村及城市,在无数个体生命的欲求及伦理守望中交集,其对传统的接续及现代阐释,仍立根在土地、大山,三重教义坚执与守望的禀性便有落地之实。三教各抒情志,且又能接通,试为现代人解除精神困顿,并疏通生命进向的脉络。《人类世》似乎是现代及城市性书写,但山与海仍然是家园,是根,是不可侵犯及变异的根。赵德发生长及成就于山与海的陶养,他的文学叙事之根性就在山与海,在土地,在乡野。因而《人类世》在此生发、超越,甚至是批判及警示也在此立根。孙参帝国的倾覆及其身心的萎靡也昭示着“根性”的不可欺,不可绝,生命有机过程的行进节律不可变。人类活动的过度及越界最终危及的不只是山海、家园,更是自身的肌体及心灵。孙参的彻悟及生命体接续的峰回路转,也在隐喻性昭示,或者连带救赎蕴意着人类如何掌控自身,即必须行进循经而根的路径。《经山海》的根性坚执、实在,不只落地有声、强力,并在真性、实在展露中新意迭出。吴小蒿并非“完人”,其命运磨砺重重,家庭、身体并非顺畅,但其生于斯,长于斯的生命体征使她在这方山海土地扎实根基,也成就解困并祛难的心力、定力及智力。

“蒿”本是普通的草,但秉性坚执。父母为吴小蒿赋名固然有性别歧视之嫌,但赵德发则使之蕴意满满,而坚执、韧性首当。一次行路中“她发现,玉米地边长着一片蒿子,叶片上落满尘土,灰不溜秋。她弯下腰,抚摸着其中的一棵想,我本来就是田野里的一棵蒿草,今天算是回归本色,现出原形吧”。(2)吴小蒿植养在山海的根性也指代着:不只惜爱每一方寸土地、海域、海滩,且不被利益缠绕及权力困扰,更审思底层、民众的切身利益及幸福感。

人性与智性

生命肌体的活动必然缠绕着琐细、繁杂的事物事件,在天与地,新与旧,情与意,我与他(她)的多重交集中展开。在吴小蒿这里,亦有传统的农耕、捕捞及现代性的资本、技术的博弈;有同人、长幼、族人、挚友;有职场境遇、乡民抚慰;有遗产挖掘与保护,有新景新貌的规制;有环境整洁、拆迁动员、招商引资等等。这其中,有“深海一号”大手笔的动人心魄,亦有自我感性、欲求的侵扰及节制。历史感、在场感,时间的、空间的,城市的、乡村的,近观的、愿景的,以及相伴活动的各色人等交织的关系网络育就着吴小蒿。

作为女性,作为在乡镇最基层工作的现代知识女性的吴小蒿,缠绕在事事烦琐及矛盾中,但常能顺通及智性地化解烦琐及矛盾。赵德发厚爱吴小蒿,又不乏同情;既赋予其某种神性,又不乏生命机能及欲求;她实在地、精细、睿敏且脚踏实地,并有处理事件及化解矛盾的独有本领。说厚爱,小蒿极富爱意及神性魅力,立根、实在且具超常的解困功力,这些总会交织在人性、女性、智性,情意、爱意及母性的融情暖意中。说同情,小蒿是工作、家庭及身心创伤的纠结者,有时伤痛也会缠绕在女性、母性、智性及情意、爱意中;曾经的家境埋下了夫妻间不睦的种子,家暴及创痛、追悔、隐忍,如何摆脱及逃离困扰、研磨着她。家是有爱的,吴小蒿更多是对父母及对女儿的万般爱意。尤其对女儿之情,丰富了吴小蒿的人性及伦理性,也使她多重纠结及情意挥洒时时处处蕴聚母性之情,或者说,她的人性表达除了本有的生命肌体性存在,母性、刚性及智性则通体提升其性格品性。母性是其灌注生命情意最为重要的因子,在于与女儿、与母亲的情意中,常含愧疚及伤痛,这使其性格不断地由内而外转换。面对各种繁杂及复杂事件,辨析各种人情事态,直面山海之风的呼啸,通疏古有传统的文脉,经历现代技术及资本的强力冲击,吴小蒿的刚性频现。女子的柔性与刚性形成她独有的人性魅力,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也为合体合一。

智性是现代人执业及行动之必须,吴小蒿的母性与刚性及刚柔品性,她的入“仕”及“成功”,亦会以智性来落地。吴小蒿的“智”首先得自于立地之根,徜徉于所学的历史,游刃于她的坚执与睿敏。历史的动势及充知、蓄智,不只成就了《经山海》,也植生了满含历史感的吴小蒿成为“这一个”。作为学历史的本科生,尽管没有更高深的学历,但历史的知与智在填充着她;以史明鉴,以历史性视野串接现代的发生,并接通山海、天地及绿地,调协技术及资本的价值辉光。作为文学形象的吴小蒿也由历史与现实接通,而跨越时空结构,打通历时与共时,使小说将空间叙事的组合及接续融入时间及历史性。一部《历史上的今天》作为经脉传输,接通古今,攀缘网络,充实着吴小蒿的为人及行事,调控其工作学习及畅往。在吴小蒿这里,历史的实在及事件如何串接填充智性?如雅克·朗西埃谈历史的意义时言,“历史首先是那些值得纪念的东西的汇集”。生命的实在,历史知识及现实体认必然育就人的智性。

在吴小蒿这里,充知、蓄智并非学究式考索,她温情暖意及化解矛盾的独有策略,她身体力行而学习长进,研习从内到外的规制也使其充蕴理与智。面对乡村改革,拯救及挖掘文化遗产,延伸古有农耕、捕捞的优长以及与现代技术的接轨,吴小蒿总会有历史性视角审思、评价及决策。历史的智性缠绕及“无意识”制控常会左右她的思与行,制导她的情意及理性,且深度影响她的判断及决策。理性面对,智性辨析,冷静审视,实事求是,实情交底,情意真挚,推心置腹,疾恶如仇,成为吴小蒿的工作常理。吴小蒿之智,更为新时代之智。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确证了人民群众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吴小蒿的“智”并非独享、独就,实际成就于“群众”的合力。这是“乡村振兴”的实践使然,是“楷坡镇”人共有、共创,是历史时间的验证及淘洗,是新时代的缩影。朗西埃也言:“历史时间不仅仅是伟大的集体命运的时间,在历史时间中,所有人、所有事都可以创造和见证历史。”(3)“挂心橛”是一具坐标,是小说叙事的一个座重要标志,是历史与集体的见证。其形象及指代性是久有的渔民心系,渔船行进,渔民观望便知方位及家人在何方、在守望。小说延伸其意,赋予其隐喻及指代性。吴小蒿的“挂心”常攀缘、游移、驰思,并多向延展,似乎也成为托举她智性及品性的标识。

赵德发说要写一部有历史感的小说:“我让吴小蒿习惯性运用历史眼光,将自己面对的事情放在历史背景下思考,因而,她在楷坡镇的一些作为便具有了历史意义。”(4)赵德发的历史视野、文化趋新的策略以其智性面对,通过吴小蒿探究着农耕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向指向未来的生态文明转轨的历史图卷。

传输与趋新

《经山海》意向性地用“历史上的今天”来接续、重释及阐发历史,历史则在新时代经山历海的传输中辉光闪烁,并不断趋新。趋新并非单面的崇新,而是沿历史进向,通联文之脉确定目标走向。事实上,新时代及“乡村振兴”在一个山海区域发生并成功,不只是历史的“镜与灯”在映现、照射,其史与文之脉的传输及趋新本就具有典型性。

乡村活动的现代发生及与历史转轨,伦理秩序的多样表现,触及新乡村建设的各种策略,事事人人的各种面相、各种情态,包罗万象。《经山海》的主要关注项及叙事要义是由史而文,以文通脉,史与文共同构建叙事时空。历史是自然、生命与人同路行进的,“文”则是人化的,是有“脉”的,是自然天地及生命的人化呈现。“文”之脉的传输、延伸、串接及不断趋新必成就人的现代化。史与文携程,既是人的自我观照,更关涉人对自然天地的归依,文明由此而绵绵悠长,共融汇聚血脉、人脉及文脉,运演生生且“冲气以为和”。《经山海》中由“史”推进,凸显“文”的脉象而传输、趋新,起码会通于三重因素:其一,“文”的人化特性及脉象。人跃动于高山峻岭、沧海桑田,亘古传承的遗产及遗迹皆会以“文”而“化”;当其被发现、挖掘、整理、趋新,甚至再造,活化其“生生”之脉,即会价值延伸及增值;不论是物质还是非物质,有形还是无形的,最终以“文”的形态呈现新貌。其二,作家本身的知识存储及阅历累积。对山海、土地的经年采撷及持之不渝地写作,“文”为主要库存且构制基本形貌;“历史上的今天”经纬纵横本就是以“文”而叙与载并网罗编织。其三,吴小蒿的经历使然。学历史,编纂过县域文史志的工作经历,育就了她的历史情缘、智性品质及循理而输经通脉的功力,再者,初入乡镇所分管的工作也因于她的知识经历,以文为主导。

史与文的接通传输而至不断趋新,“经山海”“历时事”“续文脉”而至群生快乐。创制乡村振兴的标志及名片,小说给予多重、多向且富于节奏性叙事,首先是缘起之“根”,叙事之缘及发生即为“海”。大海不只是万物生命之根,也是大地之根;大海的神秘,或赋韵律、交响,或更具“母性”;山路边的小蒿徜徉且思接大海育养的一切。小蒿的“挂心”因于大海,小蒿与女儿点点的血脉接续同样不离大海。吴小蒿任职“楷坡镇”最先进入工作状态的是“钱湾海港”,是呈卧牛状的“鳃岛”。最先领略这个区域的人情风貌就是“鳃人”后代,或被称为“鳃人”的镇长贺成收,而“鳃人”的原始发生及独特的身体特征为小说设疑、隐喻,其解疑及破谜一波三折,但这条线也牵引着小说叙事及吴小蒿的乡镇经历。海的动势推进小说叙事行程,海是吴小蒿初临、初见及初次惊诧、初次震撼的缘起,叙事的结尾吴小蒿融入大海而浑然一体。小说叙事多线汇聚:既设谜,又解谜,解谜的过程既成就了小说的整体叙事,也铺展着现代乡村的万事;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从山风海浪到家长里短;从原始遗迹到当今的“大国重器”。吴小蒿最先“大吃一鲸”的盛宴是“渔家三绝”。最先设谜并通体解谜,或最先汇聚史与文,且疏通小说文脉的是楷坡村及其楷树,是“青石碑”,是辨析施闰章诗文,是“挂心橛”,是丹墟村,是“丹墟遗址”。她初次被“气势深深震撼”的礁石是“霸王鞭”,初次攀登的是离海12公里的山区,被称作楷坡镇的“青藏高原”,初次赏览高达20多米的悬崖,用颜体正楷刻着“香山遗美”四个大字,初次结识的村民是黑瘦老汉“老花鼓”,初次欣赏的民间艺术是老汉击鼓翻花的“斤求两”。船老大、“张篷号子”、渔业博物馆、渔业史研究促她“想搞清楚,以海为生的人们”。第一次主抓的文化工作取得成效,使其智性得以挥洒的是“楷坡春晚”,“老花鼓”之“斤求两”大放异彩。吴小蒿执笔申遗报告,并获成功,也带动起乡村文化及人们的风情喜乐的全面铺展。第一次成功的文娱项目是“海里高跷”,大海及渔民劳作产生灵感,继而创意并几易其稿的,多年龄段参与并与现代艺术接轨项目。

吴小蒿初次见到的牲畜是巡访时惊奇被饲养在六楼的“牛哥”,而初次带来巨大失落及惋惜的是“牛哥”不见了。初次婉拒的接待宴是没有饱餐那“咩咩”惨叫的“值班羊”。初次现场感是随镇长巡察,抢背沉重的沙袋,添堵被风暴吹毁的大坝。看到被围在池中循边缘游动,而失去天性的对虾,她感叹“真为它们悲哀”。初次历险也是此次抢险且再次被海浪冲毁大坝,“吴小蒿终于看到,大海对养殖场的裁割抱有多么深的仇恨”。连续的海浪,大坝“轰然塌掉”,对虾们重归家园,但吴小蒿忧虑着“人工养殖的对虾,没在大风大浪中历练过,能游到北方去产卵吗?”她入职不日即落窘境是不知晓对领导的接待程序,而受批评。初次困境是侄子欲请她帮助卖鱼,因这是工资,是生计,而吴小蒿也由此而深知这个落地之处的工作之难,人情之重及难却,也觉察到欲望、权力、金钱、贪腐,以至乡民生活的不畅及各种负面现象的相互缠绕。当她知晓“蒺藜”的功用时,将其比作工作环境,“明里有蒺藜,暗里也有蒺藜,一不小心就会踩到,被它扎到”,且将手机头像的蒿草改为蒺藜,意为“警醒自己”。第一次转岗是分管“旅游”,在“全域旅游”的导引下开发“文旅”项目,楷坡镇旅游亮点闪烁。吴小蒿最具抗争力的是如何维护村民的利益,保护漂亮的金沙滩及“香山遗美”;最为倾力,也具文脉传输的是“丹墟遗址”的挖掘、建造“楷树林”及最终置顶的“深海一号”。这多条线及多组视点的铺设,其中关涉的各色人等,各种种事件,皆含蕴史与文的传输,事事人人皆在趋新,或在听命未来性召唤。

《经山海》牵动史的传输及文脉律动,扎实吴小蒿的根性及智性,其柔性及刚性的性格多面相融通基本的叙事线索。张艳梅说:“小说有一条线索是文化地理图志。把乡村文化看成是大历史的一部分,是社会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又是具有独立文化意义的存在。”(5)的确,通延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所累积的乡村文化是中国文化地理的基本图式。在此,《经山海》的典型书写,吴小蒿的典型经历,依其立地根基、智性铺设及人文守望,其攀缘的文化地理图志也在重制古老文明的未来之变及启新。

性属与海韵

《经山海》“后记”言,“吴小蒿不是意念的产物”,也非独一原型,而是群像汇聚。不可否认,性属特性使乡镇女性工作者在工作及家庭中承受的磨砺与艰辛要超于男性。在赵德发的叙述视野中,“一些女干部,德才俱备,不让须眉”,她们“也有凡人俗举、七情六欲”,她们有着实难两全的家庭与事业,“有诸多烦恼乃至种种磨难”,甚至身体、心灵颇难寻疗治创伤的方法。赵德发谈道:“我多次倾听过她们的讲述,为她们的经历慨叹不已。基层政治中的女性在新时代的表现,便成为我这本新作的主要内容。”(6)

这里言及“性属”是基于女性品性、品质来明晰吴小蒿的质性及智性,一方面意在与作家发乎同样的声音,被吴小蒿的“力量”所召唤,在“慨叹不已”,另一方面,借力于女性的性属特征来考论吴小蒿的经历、成功与大地、母性的有机关联。言“性属”并非述二元,是言有机、融通,言现代知识女性的生命张力。吴小蒿的性格张力,有一种互通性而融括男性力,但其复杂多向中并未排除身体的隐忧及“负面”,乃至家庭中被男权施暴的躯体及心灵的伤痛,柔弱、隐忍、无助及无法摆脱的困境总困扰着她。恰恰是复杂且能聚合正向的性格昭示及张力,当其面对更广阔的外面世界,当其走入工作及他人的世界,便会聚合刚性、智性,活化睿敏、果断的性格面向。这种复杂、有机并非依单一性及“二元”能够释解,因为“二元”更多是对立性及对象化,而吴小蒿这里则是融通及转化的。对女儿点点,吴小蒿的性属也不乏矛盾及纠结,小说叙事中点点以现代女性在青春成长过程的特质,追寻自我,自由、自主、自立,同时也在不断自控。成长的女儿从血脉涌动上说,显然有吴小蒿的基因传承,但或许对其母体、母性及母爱的基因接续更重要的还是那强大的历史感,经由历史知识的累积、昭示而映衬现实,然而现代技术的工具性日新月异也深度影响着青少年的成长。女儿的成长过程无疑融通化解着多重矛盾,也疗治了吴小蒿的身心创伤,并坚定了她冲破枷锁获取自由的信心。作为吴小蒿生命的接续,女儿与山与海的伴行,历史感及对实在的体认似乎在言说着,或者会成长为另一个吴小蒿。

大地、山海、历史、智性、乡风、民情,承任女性、女儿、母亲,以及造福一方的担当共同融通吴小蒿的“性属”。这不只是《经山海》在言海事,抒海情,赋海韵,更在于万物一体,历史进向,未来昭示皆同出、同行,或共生于大海,或为海韵之音符。“大海”是赵德发文学叙事重要的基地,吴小蒿的性属及成功亦受海的陶养,是为山海的女儿,且汇入海的生命。山与海无法割舍,《经山海》中山海经世,脉脉互通,挽手共进,生生养育万物。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中言“像山那样思考”,(7)吴小蒿似也同样像山、像海那样思考;有那样的襟怀,怀揣那样的温暖,那样史与文之脉融通传输,踏行新时代步履,接续“历史上的今天”。女儿依循自己的个体生命记述“历史上的今天”,更多是成长的今天,亦为海的韵律使然。母女不能终日相守,女儿颇具失落感。当女儿现实体验了“鳃人之旅”,潜水及“遨游”不只初识了大海,也重新理解了母亲的艰辛及快乐。与母亲身体亲密接触美妙极了,让女儿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且臆想自己未来的“水下婚礼”。吴小蒿也觉得,整个海洋都变得温馨无比。试想,生长于山区的吴小蒿,大海曾是何等的神往;能够母女同游、同程铺染人生的色彩,又是何等向往。《人类世》也以“游”表达对海的这种情有独钟,小说开篇即叙田思萱在大海中的游,游姿、耐性及身体之美出神入化,这种美感是在与孙参的男性身体之魅的比照中张扬的。小说近乎通体在这种柔中之刚性、韧性中书写田思萱,她执着且倾力去填充孙参挖掘的巨大深坑,既映衬孙参之斑斑劣迹,又以难以割舍的情意表达一种生命精神的祈望。

大海连接着吴小蒿的血脉、精神,海韵推涌她的思考及畅往,海情不只演历着她对海的无尽情缘,更裹挟着对事对人的暖心及温情,对山对海情意无间让她总是游弋在史与文之脉的牵动中。“大国重器”及“深海一号”似已推至吴小蒿海情海韵的高音区。曾经船老大的惊现,史与文的灵光频现,接承且推演至精心打造了渔业博物馆,她曾思想等退休之后,“到博物馆当一个研究员,争取写出一部《隅城渔业史》”

 

注释:

(1)赵德发:《经山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

(2)赵德发:《经山海》,第119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

(3)〔法〕雅克·朗西埃:《历史的形象》,第73页,蓝江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4)赵德发:《经山海》,第332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

(5)张艳梅:《历史性反思与现实性探索——读赵德发〈经山海〉》,《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3期。

(6)赵德发:《经山海》,第331页,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

(7)〔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第121页,侯文蕙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