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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0年第3期|刘国欣:漂移的小屋

来源:《红豆》2020年第3期 | 刘国欣  2020年04月20日22:54

新年的雪下到我这里时,大概是黄昏了,我是从房间逐渐冷的温度里感知到的。厚重的黑影像浪潮一样,从远山那边逼到我的房间,整个城市笼罩在这样的浓雾之中,像一堆废墟瓦砾。在乡下生活的时候,除了大风漫天,很少见到这样萧条昏黑的天气。不过也是这样的包围,使我的房间像大地上一处孤零零的宅子,让我更加怀念起我被废弃在大山深处的那两间房子来。

没有人会停下脚步打量那些废墟的,那无边无垠晦暗孤寂的两间房子的景色,只在我心空上挪移。时至今日,一切都被抛在身后了。作为一种遗存,而我仍然暗暗祈祷,不要改变,千万不要。仿佛我还可以走进那两间屋子,还可以回到那时的生活。

我经年劳作的祖父母已经深埋在土下了,我也看惯了那片大山的哀伤孤苦,可是即使如此,在夜里,尤其这样大雪纷飞的冬夜,我似乎总会陷入一种胆怯不安,不得不花上好多时间来怀念那片断瓦残垣。我祈祷不要有太大的雨太大的雪,不要有地震;我的那两间几乎不会有人推开的房子不要坍塌,也不要翻平,不要修建,不要覆盖。我只想要一种保持,一日有一日的成功。

雪花隐藏在片片夜色里,从我住的高楼上看,我少年时代的那两间房子,就像一个大圆球一样悬挂在西北方向。除此之外,铺天盖地都是下雪的声音,看不见炊烟,路上也没有人影,亦看不见通往那两间房子的小路,当然也没有我少年时代的炉火。在我视野的这两间房子里,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然而我从这里眺望,在漫天大雪里,仿似我还可以走回那里。

这些年来,我的哥哥,我的姐姐,我的母亲,我的叔叔,他们走过这两间生活过的小屋会如何想呢?如我一样,骤然收紧,还是将自己的心情藏在青苔和蒿草丛下,不流露任何一丝多余的感情?

这些年来,我们都不提起这两间房子。我叔叔有过那样的建议,想建造两间房子。难道是在这两间屋子旁边,还是拆掉这两间屋子?他从来没有具体说过他的想法,也根本没有实施过这个想法。我叔叔离开这两间屋子后,还在这里放过羊。等天黑了,他也会摁亮手电筒,从这两间房子旁边赶着羊群走过。他被它们重新吸引过吗?有过眼泪和感喟吗?房子还没有彻底倒塌,腐烂的杂草维持了它的忧郁。在我们集体假装的遗忘里,它们相依为命地矗立着,与院落里的枣树,还有一年一度重新返青的蒌蒿与青苔,彼此照看。

我的怀念未必不作假,但是我也并不是没有想过掉头折返。一切早就来不及了:道路淹没掉了,大雪纷飞,掩盖了我来时路。墙和屋顶破败不堪,窗户没有掉下来,但门框窗框已散架,房屋的后半截塌陷,活着的猫幸免于难但已飘落。如我?此刻,这一切那么清晰落入我的眼帘。满眼荒芜叠加在我的背叛之上,我的遗忘让这里像个坟场。城里人想象乡下的破败,不会知道青草还给了青草,它们攻陷了那些院落,亵渎了每家每户的回忆。

逢着节假日,我偶尔会回到这片旧村落,但有时我一整年都不回去。村子里的大多人和我一样。他们对此毫不计较?但凡哪里有钱赚,他们就去到哪里,他们拥抱城镇的广场和高楼,以及白瓷马桶。我也是这样的出走者。也只是这个备受折磨的雾霾天,也只是这样大雪纷飞的夜,我借着雪光才看见了这两间孤寂的房子,才一时回不过神。

破烂的屋顶,枯草蜿蜒,这儿已经好几年没有人住了。好多年了。我家在这一片枣林围绕的地带,大雪纷飞我也可以看见枣树沉默站立的样子,它们并不会去挡住我的视野。由于没有人打理,上院人家的水道进入了这座院子,而上院人家,也已是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病喘微微,儿女早已离家出巢,他们再也无法让土地如何重整雄风。流水肆意在院落里流淌,侵蚀了树干,催生了苔藓。这一切都在我夏日放羊的时候看到了。旧日的泥土和木头搭建的粮房已经彻底塌殁,还有那些废墟里的大瓮,也被埋在地底下。人们似乎都知道,这里不会有人住了。

我如果此刻去推门,生锈的锁环会打破已故小村的平静,我也会不寒而栗,毕竟,这样打扰了亡灵的休息。留守的人,都已经给自己置好墓穴。我不会吓唬自己,我比任何人都害怕听到锁环回响的声音,害怕整个村庄的亡灵被惊醒。

有那么几秒,我似乎感觉到了这间屋子里还住着我的父亲,我的祖母祖父。我必须克制留下的眼泪,克制过于快速的心跳,我必须让自己捱过这漫长的几秒。

曾经在这间屋子有过一盆郁郁的仙人掌,后来当然干枯了。我记得它的样子。会不会就在门背后,等着刺痛我?

门是木门,锁是铁环,门锁已经可以像废柴一样推开,似乎我手持电筒,就可以照亮屋子里的炉火。我会因为害怕而手忙脚乱地翻检地下的残片吗?我想我不敢。我连推开这间房子的力量都没有。单只想一想,我就得承受突如其来的寒意,以及它慢慢的衰朽。

我敢不敢和衣躺在这间我童年时代一直睡着的炕上?敢不敢躺在干枯的苔藓和鸟类的粪迹上?

我似乎还记得门边水瓮被放倒的声音。母亲活不下去了,她爬了进去——以后多年我们都不敢提起,是不是她已经决定将我们抛弃,那时候就已经施行?真是奇怪,我居然还能记起这些。在多年之后,在一个大雪缤纷的夜晚。恐惧穿透了我的双眼,我拼命拍打她身上的水渍,她那直视我的目光那么冰冷,似乎我破坏了她的计划和永远的安眠。我忘记不了母亲那时候的空空荡荡,也忘记不了她大口大口的喘息。我们都没有眼泪。

那些漫长又漫长的时光。我生命里最为恐惧和孤苦的时光。

那时候,隔壁人家已经搬走好几年了。之前发生了一些事情,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他们是在某一年的秋尽走的,粮食收割掉,绵羊拉起,猪杀掉,狗和小孩子在一个帐篷做就的窝里,走掉了。天还没有亮,他们离开这个村庄。告别早就进行过了,没有人说再见。后来,走掉的老人死了,走掉人家的大儿子死了,走掉人家的儿媳又走掉了,走掉人家的子孙长大了。

没有人看穿我那时候的苦楚。陌生又熟悉的邻居,让我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告别。他们就那样,在一辆破旧汽车上,拉满粮食和人和狗,一米一米远离了村庄。

我记得他家院落顶端崖畔的乌鸦,叫走了一个老人,自那之后他们才准备走掉的。有好几年,我家右边相邻的院落,蒿草长进了房门,电线杆刮断,树木刮断,有人在他家的房子里喂鸡。一户外村的苏姓人家短暂地住进过这座院落,但也很快因为女主人的风流韵事被村里主妇发现而赶走。也或者我记不清了,她有了更风光的风流韵事,所以主动走掉了。这座院落的风总是那么怪异,这座院落总能留得住大风和乌鸦。鸟儿横尸其间,风到这里一层又一层咆哮。

有那么一个夜晚,我看见这废弃的房子居然亮起了灯。月光惨白,满院风声。左边邻居家的中年妇女跟我一起分享了这个骇人的秘密。她比我年长太多。在这个冷漠的事实面前,多年之后的现在,我想起当时她那惨白如月的脸。那灯忽然亮了,忽然灭了,在晚上。而事实上电线杆早就是断掉了的。

也就是这件事让我们心怀隔阂。那时候,我们都恐惧于说出一个“鬼”字。尽管我们的乡野生活没有什么新鲜事,可是我们也未必希望碰上鬼。

那段时间,我陷入深深的魔障,每天晚上不敢合眼,像把自己嵌入了一个封冻的框子,一具四方棺木,反复回忆那突然亮了又暗的灯光。最后,祖母为我招魂引魄,我才感觉好了起来。

终我所有活过的日子,也只有在我童年的这座村庄,我才会经常于突然之间,感觉到鬼怪的可能。它像一道古老的白色雪帐,诅咒着我生活过的这个小村,让我的小村显得无助孤寂,像书里我看到的那些遥远时代的神话和童话,这种感觉那么真实,似乎我走出小村的一生。倒是令人怀疑的了。这雪花覆盖的小村,存储着这两间房子的炉火的温暖,也存储着我的恐惧,似乎都有实体,有它的重量。

那个用来盛水的大瓮是我对这间房子最深的恐惧,却也是我在这间房子生活十几年最大的感激,是我们一家的生命之源。后来它开了一个口子,被放到了院落里。现在已经破成碎片,成了这座小屋坟茔的一部分。

这悲哀的瓮,曾经让我举步维艰,对这两间房子充满恐惧。

时至今日我对大型盛水工具仍然害怕,面对盛着蓝天白云的露天游泳池,那初见大瓮倒地的震惊仍历久弥新,似乎碎片刺入过我的肉体,现在还在那里发出它的异质光泽。岁月布满尘埃,摧毁了我在这里的一切生活,也摧毁了我对乡间生活的信仰。然而一些气味、色彩、声响,甚至是一道疯狂的闪电,或者绒线物具和路边干茅草不经意的轻微碰撞,都能让往事清晰。这些根本不是记忆,瓷瓮碎裂,我抱着那冰凉的瓦器,感觉就像地底的一种力量镇住了我。那时候我僵在了那间房子里,不知所措,直到现在。

如果一把火烧掉这两间房子,干枯的草真可以做茸茸的火芯,一舔一舔去追逐那屋里木头做的柜子,以及柜子里我幼年时代穿过的衣服和鞋子、玩过的玩具,大火会在雪花之下沸腾,余灰在天亮前慢慢失去温度。那些瓷器是烧不掉的,它们会在烈火中重生,闪闪发光。这样的火奈何它们不得,只会让我焦躁不安,烧焦东西的气味也会让我更加懊悔。

想象母亲爬入水瓮的景象,我都觉得要给它找一个安放的地方,就像我自己曾经是一个凶手,要给自己的凶器找一个安全的藏匿地。但凡这些陶片还在这两间房子,只要想起,我就觉得根本无法入睡,不管它们是埋在土地之下还是覆在雪花之下。一想到它们,我整个的人就会变得冰凉。在因为疲惫紧追而至的梦里,我一次次起身,将它们扔出视野。

祖母喂养的那只肥猫蹲在门槛边,几乎没有换过姿势。它爬在倒下来的门槛的阴影里,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先是墨黑如黑夜,又是狸灰如晨曦,再是那种温暖的火焰般的橘黄,看着就暖暖的。我肯定它也好久没有睡觉了,一定和我一样,又冷又饿。我在家里找不到吃的,这里已经好几年不住人了。即使角落里扣着的一只搪瓷杯子,也不会藏着它曾经爱吃的奶粉。它瞟了我一眼,反应冷漠。它早就对人类绝望,所以懒得动一动。有时它转过头,似乎在盯着我,冰冷迷茫,和母亲从翻倒的水瓮里睁开眼睛时一模一样。

它的眼睛给我一种游离之感,似乎这道眼神将整个房子与我在分开。我冷得不行,却无法燃起炉火。阴风卷着枣树枝,夜色将一切压得臃肿无比。这两间屋子互相拥抱,连瓦砾和柴禾都呈现出一派要挤在一起的景象,只有那把掉了漆的凳子光着脚跌倒在炕前,孤零零地对着我。那是一个唱戏时候别人落在戏场的凳子,许是没有人要了,最后被家人捡了回来。它似乎一直短一只脚,以残疾之相进入了我的家门。我们用别人丢弃的油漆桶里面的最后一点油漆,将它油为绿色,仲春时候树叶的颜色。它一直在那儿,没有走动,像怎么也融入不进这两间已经合体的屋子。

视野里,似乎一切与以前并无什么二致,炉灶也一如既往。令人温暖的火炉却并没有跳动出诱人的火焰,伸着长舌头舔舐天空。我执着地寻找我的祖母,好像她还活在这一片土炕上。

我站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吸着冷凝的空气,好像我只要没有了温度,就可以在这里与祖母重逢,就可以找到我与她建立联系的介质。我的呼吸和脉搏逐渐失去感应。

此刻,我看着大雪勾勒出这两间屋子的轮廓,余下的一切,包括窗户和门槛,都在雪景中显出它们的朦朦胧胧。我真切地感受着自己僵硬的躯干,以及心口烟烧火燎的疼,而我的双眼注视着这两间房子。

我真的看到这些了吗?会不会只是下雪天的一个幻影?就像我经常梦见祖母,梦见我放养过的羊群,梦见火焰,梦见屋子塌陷。我并不敢承认我是在追忆屋子的旧貌,而这些旧迹,都只能在回忆里存在,好多年前就已经坍塌湮灭。

千真万确,在这样下雪的夜晚,孤独让我不得不正视自己,却又让我不断铸造遗忘的高墙。对于一个人来说,有那么一个人让他恐惧又想念,似乎是矛盾的,但这种感觉也许本来就是一体。我是在祖母身上,才感受到这片片废墟在我心上的苟延残喘,撑起我的孤单,却又让我疯狂。

我还记得祖父母坐在炉灶前的样子。爷爷的一条腿瘸了。他死去几年后,祖母的一只脚也不能再正常走动。我习惯于在文字里称呼祖父为爷爷,一个文字上的尊称,是因为他死在了我的幼年,我对他只有零星的记忆。而我的祖母,她纪念碑一样横亘走进我的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眼看着我可以让她得享我的年华,她去世了。一想到我还没有出生,他们就已经活了六七十年,我就觉得无比苦闷。我遭遇了他们的老年,在炕角炉旁,听他们讲故事,将他们的苦难和回忆据为己有。他们不会留意我,不会想到这些谷子芝麻多年之后被我说出,那些故事在他们的讲述里都被赋予了形象,就像画画时用形状表达愿望或思想。我将他们和他们讲述的故事渗入我的回忆,多年之后,在这样飘雪的夜晚,一起蒸煮。

祖母死后,孤独迫使我走进他们在我存在之前的生活,想象他们。我的生命成了一条深陷的河流,我摸不到河床底部,可是展现在我眼前的是这样的断瓦残垣。

小村的这两间屋子,是我在人世最初的风景,也是我整个生活唯一的风景。时间凝滞不前,无人将时钟调转,我的生活逆序演绎。

房屋、村庄,以及天空和那些裸露的山峦,都在雪花飘飞的夜晚展现到我面前。离别似乎是我生命的全部,而我在这山间的两间洞窟似的小屋,却成了一扇掩映的窗户,尘土之下被遗忘的物件,它们对我起舞。

挖掘梦境和挖掘现实,使我通向时间的开端,没有人与我同谋。我很明白,一切都不复从前,我的回忆也不过颤巍巍地倒在尘土和冰雪之下残喘的瓦瓮。长此以往,我的怀念也会在这朦胧里变成背叛。这种感觉甚至已经先行。这些年,我与自己背道而驰。此刻,站在炉灶前的不是我,如同一只孤独的丧家之犬的不是我,听着下雪声无法入眠的不是我,游荡在这两间小屋里的不是我。那是我自己放出去的影子。

眼下,眼下,眼下,我睁开眼睛望在四周,只能感觉到胸口的疼痛,以及床一侧窗户的投影,还有雪花渗入房子的冷意,和我站在那两间屋子里一模一样。

刘国欣,女,1985年生,陕北府谷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供职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书写作为生为娱。著有作品集《城客》《次第生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