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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只是人的一个维度,县城倒可能保留了更多关于人的本真与传奇

来源:《小说月报》 | 黄孝阳  2020年04月20日08:58

创作谈写过很多,前几年特别喜欢这种复盘推演,还提出量子文学观等一些说法,为自己壮胆。人是需要说法的,哪怕这些说法就是肥皂泡,但飘在空中也很好看啊,若是能再有本事藏身这轻盈里,那也是唐传奇里的人物。一个肥皂泡就是一个果壳里的宇宙。

有些说法重复过N次了,就不N+1了。讲几句荒诞言论,只供一哂吧。

《集异璧》的作者侯世达在最新一篇文章里举了一个富有说服力的案例,萧邦的音乐与人工智能做的一段旋律,在他心中所激起的情感与神秘回响并无两致,事实上,后者比前者早期作品更像“萧邦”。

写了二十余年的小说,初心倒还大致记得,最早只是改变,渴望走出小县城,见识那个传说中的风暴大海,而写作所打开的,无疑是一个比日常现实要广袤阔大的存在,直接对接着“人类群星灿烂时”。接着,很多个接着……慢慢觉得写作是一个认识自我、摆脱自我的过程。

首先是认识自我。在这个孤独的奇异旅程中,渴望与此时代及其历史、未来建构起重重关系。比如广度上要知道事物的多少,尤其是那些层出不穷涌现的新事物,各种异域奇观、极端性场景;深度上要知道它们各自的腔调及逻辑,知其然,知其所以然;高度上能用一个叙事,通过对人这个主体性的凸现,统摄万象,确认它们互相联系的结构与模型,发现那些真问题(它同时包括了古老的问题与新问题)与对立面,以及那些无以伦比的星辰一样的美;维度上尽可能打通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之间的森严界限,毕竟“根据已有的物理理论,我们所处的宇宙在最根本的层面上遵循量子法则”,而文学不仅能完成自身叙事(主要是抒情与修辞),也可对“各种不断精细化的学科及知识体系”进行叙事,让不同知识结构的人在这个日趋复杂的现代性社会结构里,能够彼此理解,沟通就是生产力吧。还有温度,始终抱有一个人子应该有的真挚与诚意,他人的不幸即是我的苦,他人犯的罪即是我做过的恶……这些想法,在内心里真实不虚地出现过,像山峰与河流,尽管有沧海桑田的掩埋,只要去找,还是多少能找得出一些蓝田玉暖。

其次是摆脱自我,知道自我的匮乏与有限,知道个体意识“自我”的普遍崛起,其实是一个很后的事,是基于工业化及现代性浪潮而起。构成社会基本单位的,是沿着血缘关系所建立的氏族,继而家庭,“自我”首先是作为这种血缘关系的一分子而存在的……主要是这个“匮乏与有限”,昨天还在微信上开玩笑说,“真希望平行宇宙的理论是真的,能把各宇宙的那个自己,懂数学的,懂物理的,懂各种学科知识的,一起汇总,说不定就是一个奇点了”。

摆脱自我,倒不是说一个生旦净末丑的戏精上身,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更勿施于人。坦率说,这些年下来效果不大好,那个“自我”倒有点像关汉卿笔下的铜豌豆,只能说更多的倾听,努力提高一点共情能力。但有个想法却日渐清晰,即:肉体或许就是一个被发明的硬件系统,而所谓灵魂(知识与人格)基本等同于不断迭代更新的软件操作系统。

我们大概率已经来到一个技术奇点的前夜,不要说科幻电影里的那种强人工智能,就今天这种与阿尔法元差不多算力的程序,若把它运用在写作上,只要为之建立相应的架构与算法,一个整体宏观描述及其结构性的呈现,以及相应的语法啮合与语义啮合,完全有理由得到一个类似莫言或者其他诺贝尔得主那样水准的写作。

人到底是什么?

是否有可能像《西部世界》电影里所想象的那样,不过就是10274行粗糙原始的代码。那些触及人类心灵最深处的东西……这个“心灵最深处”不过是神经元突触间的信息传递。而人的自由意志,这个让人在虚无与荒诞中得以厘定自身尊严的最后之锚,其实质还是某个既定程序对信息进行整理加工的另一种说法罢了——这会让他们还有勇气活下去,说几句头顶的星辰与心中的道德律之类的俏皮话。就像那段让侯世达备觉困扰的人工智能创作的旋律,作用于人类灵魂层面,根源于一个极简单的机制?

诸般念头纷至沓来,如镜中摇曳影,影中又有镜,重重叠叠,几至于无穷。

所以我说“唵。”

我喜欢候世达写的《集异璧》。不是说懂了,而是喜欢他对人工智能及意识产生的理解,以及在此命题统摄下,对哥德尔的数理逻辑,艾舍尔的版画和巴赫的音乐三者的打通融合——这是一种富有原创性的思想,是艺术,而非奇观,是对这种可怕幻觉的抵抗。他还有一个侯世达定律也是非常迷人,看上去像是讲一个管理效率的问题,其实可从中阐发出一个人生哲学,冗余的必要性及其价值。

某日,没梦见什么日月入怀,也没有发现天有什么异象,走在路上,突然觉得那个曾让我着迷沉溺的“自我”,那个曾以为是亿万宇宙里独此一份的存在,所谓区别万物的自由意志,即是这个冗余的一部分。一旦意识到这点,渐渐心平气和。这个事实可以得出两个截然相反的评价,是悟道,《牧牛图》里的入廛垂手,也是对人子之光的放弃,就像一滴水恐惧被蒸发的命运回到大海里。

“我们真的就生活在一小撮人所发明的观念里。不管这些观念的光谱位置的左中右,实质是一样的。都必然导致大多数人的“群畜”,或者说是社畜与家畜。区别只在于群畜存在的方式,是一个边泌所说的圆形监狱里,还是一个浪头里所裹胁的娱乐、体育与美满生活的假象(这个要高级点,毕竟是一个流体力学的范畴),以及一些其他的几何体结构。要求解真实,或者说捕捉它的一些残影,可能得回到出发的原点看一看。”

“吃饭是痛点,对匮乏的满足;抽烟是G点,嗨。痛点是活着。G点是像个人那样活着。今天的需求,是在对G点深刻理解上,被重新发明出来的。这里固然有资本逐利的逻辑,同时也包含着一个哲学命题:什么才是今天的人。所谓去看山河大地,又探幽微人心。这个看,这个探,都是动词,一个正在进行时……”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迟缓地转动。脑子里有七八个小人,有时齐声喊叫,更多时候是彼此大打出手。偶尔,在某个奇妙一刻,它们齐心协力把镜头转到遥远的记忆深处,一束光在空中出现,照耀着小时候那些影影绰绰的人与事,就想写点什么,就像一棵种子要长,一朵花苞要绽放,其实是没有更多的人间道理。只是这种子在长的时候,这花苞在绽放的时候,那些困扰我的,让我庄生晓梦迷蝴蝶的,就一一消失不见。就有了这个《县城报告》系列。

这里要谢谢《雨花》杂志的首发,一月份把稿子给去,二月份就刊出,一组,三个六千余字的短篇,责编李冰女士提出非常专业的意见,育邦副主编说他最喜欢《叛逆少女周丽》那篇(我喜欢《野人田佳》),朱辉主编定为头条。

接着就是《小说月报》的加持,徐福伟先生的青眼相睐。去年《小说月报》还选了我的一个短篇,也是他的力荐,可我还不知道他长啥样呢,以后要去天津请他喝杯茶,如果有机会,再去听一回郭德纲的相声,瞅一眼赤峰道上那个烧包的瓷房子。

疫情期间宅家里又写了几篇,篇幅大约都是万余字,以后会在一些杂志上陆续刊出吧。可能有的会始终发表不了,但也挺好的。慢慢地写,就像木匠推刨子。对了,前些天在微信转发《小说月报》4期目录时,加了一段按语,这里复制粘贴于此:

“觉得现在的城市与乡村都有均质化的倾向,谈到城市就是密度与原子化后的疏离,资本的涌动与精致妆容、对信息的饕餮之胃与不假思索等等,基本上是一张被科技主义与消费主义规训后的面庞;谈到乡村,就是‘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之类的抒情与古典挽歌。我相信这些情感的真实性,但对它们的有效性有一定怀疑。追忆只是人的一个维度。县城倒更可能保留了更多关于人的本真与传奇。像我老家,一个麻雀大小的地方,都有那么多匪夷所思与拍案惊奇。中国有二千多个县城,它构成了一个正在发生的广袤现实,如同风暴。都有自身个性,因它们所受时代的挤压各有各的不同,这些个性坚硬如铁,如头顶星辰,是对夜穹的无尽书写。所以写县城报告这个系列,以中国改革四十年为背景,写一些县城人今天的面庞,是我见过的,听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