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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臧北诗集《无须应答》:吃土的孩子

来源:文学报 | 育邦  2020年04月18日09:00

在文字批评可抵达的领域,我们与生俱来地与艺术品或诗歌有隔阂。我们有幸会遭遇这样的艺术作品:似乎在我们的理解范畴内,但又无法言说,一旦试图阐释或言明,它们便会溜之大吉。它们是语言无法抵达的世界,它们占有某种神秘,却又与我们的存在产生隐秘的镜像关系。也许,《庄子》正是这样的作品,维特根斯坦告诫我们慎言。

臧北的诗集 《无须应答》,亦当如是观。臧北的诗,看起来皆在日常生活的藩篱之中,叙述者(诗人)在生命的泥淖中反复打滚,不胜苦楚。然而,在我看来,它们却在我们的日常经验之外,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我们必须行走在悬于空中的绳索,才能略略发现它们暧昧的面目。

北京的朋友高岭戏说臧北,相当传神而又诚恳。他说臧北风度谦谦,行止有度,身上有“羞愧”的气质,卑以自牧,含章可贞。我常想,这“羞愧”是双向的,一方面,他低于尘埃般地活着,低着头,“吃土以自活”,“羞愧”地行走人间;另一方面,他“羞愧”的姿态足以使我们羞愧。

高岭说臧北的“眼神里有几分孩子的童真,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非常少见,这一点也体现在他的诗歌里。他得益于能够保存一些时光消蚀的本性,当这些气质注入诗歌后,出来的作品就极其干净”。诚然!他长着一张高僧大德才配拥有的脸庞,他的眼神清澈寂静,似乎透露出某种说不出的无辜。他有水一样的性格,既是柔弱恬淡的,无色无味的,又是无坚不摧的,随物赋形的。他有一颗细腻而幼小的心灵,然其贞固之志永不可夺。有时候,他的双手会在琴弦上滑过,会叫我想起他写下的那些叫做《赋形》《有赠》或者《玛丽》的系列组诗。我就想,在古代他会是谁的好朋友呢,嵇康阮籍,还是陶渊明王摩诘?

事实上,诗人认领的身份不过是“小丑”,而非名士:

只要黑暗中,绽放如花

你的笑靥

我的生活只有这些:你和黑暗——我的羞愧我的信仰

——《小丑》

小丑与黑暗已融为一体,作为小丑的“我”静静地观看自己拙劣的表演,“羞愧”已别无选择,而成为一种信仰。《魔术师齐托》(捷克诗人米洛斯拉夫·赫鲁伯作品)中的齐托当然是魔术师,也是宫廷小丑,似乎比“我”这个小丑要来得幸运一些,他遗憾自己的失败,但成功地逃出国王的魔掌,“他离开了宏伟的皇宫。/飞快地穿过群臣/回家,回到一枚坚果之中”。当这种“羞愧”不可更改之时,我们看到的是诗人的愤怒和嘲讽。有时,他也求助于迷幻剂:事情也许就是这样/那致命的迷幻剂/让他觉得失败和衰老并不可耻(《大卫王》)……

身为“小丑”的诗人,又是一位迟疑的佛教徒,他在佛陀的戒律中发现自己生理的悖论,在禅宗中发现自己纯真的自性。他的那份虔诚与坚贞又常常在时代的背景墙下显得形影相吊,时如孤松,时如野鹤。在他“草色遥看近却无”的修行过程中,诗人的好奇引领他向神秘未知的领域,他轻轻跨过信仰的篱笆墙,悟证的不仅是教义,更是世界存在的真相和精神深处的自省。《与德武在西园寺》中,“我们在最外面的/那圈磁共振上,散步/听着雷声”,在寺庙聆听佛陀开悟的“我们”,发现的是一种必然的生命存在。

同时,在诗人的眼中,上帝是无所不在的。臧北是一位上帝翻译者,他写下了各式各样戴着不同面具、怀有不同心思、脾气不可揣测的上帝。“就像上帝说,我必然降临/但他从不降临”(《先知》),这约伯式的责难;“他在复写纸上/复制自己”(《创世记》),他是多么无聊乏味啊;“上帝开始慢慢收回他的光/他累了/他需要睡眠,以便/重新爱这个世界”(《傍晚》),上帝不过是个平常的人,他需要休息;“哦,上帝也赶来凑热闹/就让他敲起手鼓/我们只管跳舞”(《欢乐颂》)……

然而,诗人才是他的当行,那些令人心动的诗人形象也投射到他的容止中来,或多或少,他的身上有了陶渊明的淡泊、孟浩然的自然与弗罗斯特的自适。他用最朴实的修辞、最简洁的词语,看起来,这些诗歌是那样得平白浅易,简朴得令人震惊,而在这样一个扔到茫茫人海中无法引起一丝涟漪的庸常面孔之后,是他精准无比的表达,是他举重若轻的闲庭信步。

我们给院子换了栅栏

朽坏的铁栅栏被工人们拖走了放在小推车上

我们觉得一阵高兴

到院子外面去再也不用

绕过整栋楼

新栅栏干净、整洁

有一个可以上锁的小门

我们把小门锁上

我们整天把小门锁上

但我们看看栅栏,又看看小门心里一阵高兴工人们也高兴他们吹着口哨把旧栅栏换成新栅栏

——《换栅栏》在《换栅栏》中,他用寂静、谦逊的真诚描述一个动人心魄的日常场景,这是一个真实的瞬间,刊落繁华,生活的无限秘密、世界的存在真相莫非如此,平常心、平常事,“我们”心里高兴,工人们也高兴,自然而然地完成栅栏的新旧交替,完成人与事物亲切的对话。里尔克说:“艺术家应该将事物从常规习俗的沉重而无意义的各种关系里,提升到其本质的巨大联系之中。”在这里,诗人实现了这种 “巨大的联系”。在 《修剪玫瑰》中:“妻子出门送花去了/她每天要给城市送去/很多玫瑰花/新鲜的,喝饱了水,象征不同的情感/但它们的刺被我偷偷留下来”。诗人发现生活中美的光芒,玫瑰的嘉奖。哦,请剪下它们的刺吧!他在主动选择中享受这种返回故乡般的幸福与宁静。

在臧北的诗歌中,轻逸是显而易见的倾向,但这轻逸又饱含诗人对于世界对于生活的爱与恨、体察与顿悟。正如最伟大的喜剧恰恰是悲剧一样。在臧北那些形象生动的诗篇里,开满了隐喻(包括明喻、转喻)的花朵。它们有着洁净单纯的面孔,但又洒下了走向歧义和可阐释的种子。想象力与汉语张力之美在这里得到有力的明证。

我又开始吃土了

味道那么好

什么都会变

只有土不会

一年四季

从生到死

我只要一点点水就能活下去

那些咬起来“咯咯”响的土里面有螺壳和砂子

它们把我的牙齿

打磨得白亮

像一头野兽的牙齿

现在一切就都简单了

就只剩下我和土

一个吃

一个被吃

——《雷贝卡》

雷贝卡是《百年孤独》中那个喜欢吃土的小女孩,她顽强地生活在那个肮脏的马孔多,也因其拥有吃土的本领,至死都高傲地活着。她是坚强的,她是孤独的。“我”即雷贝卡。在诗中,“我”是雷贝卡的一个原型,“雷贝卡”也实现了在文学作品和现实生活中的自由置换。在某种意义上,胸怀幽愤之心的诗人就是这个时代的雷贝卡。在纷繁动荡的历史变局中,拉丁美洲两百年的孤独,中国人两千年的孤独,诗人有限的四十余年的孤独……在个人命运与诗歌表达的独奏中,达成一种走向平衡的谐振。诗人的形象凝固为一个吃土的孩子……正如他在《鹰阿岭》中写到的遗民画家戴本孝那样:“他们是真正的遗民/从未失去骄傲之心”。对诗人而言,他自由地穿行于各种真实或虚构的典籍之中,亦正印证古人所言的从“我注六经”到“六经注我”的体察世界万物的运动轨迹。

令人着迷的是,臧北还从自己传统的诗歌领地中开辟出一块想象性文学的自留地,它们类似于某些时刻的卡尔维诺或圣琼·佩斯,变异过的卡夫卡或阿雷奥拉。它们是这些篇什:《在钟表匠隔壁》《罗睺》《有时候我们不需要彼此应答》《雾》《登山》《打陀螺》。它们首先是奇异的诗歌,当然也是寓言,是小品,是童话……哦,它们是诗歌动物园里冒出来的小怪兽,古怪精灵,参差陆离,当然身上都贴着“臧北”的标签。它们是新异与偶然的美学。

如果你有幸通读《无须应答》,你也许会感知到臧北的诗歌作为一个整体性的小小星球,一直在转动、在跳跃,在它隐秘的运动中,隐藏着人类的忧伤、哀愁、愚蠢和虚伪,曲折地坦露“我”的悲悯、窃喜和自艾,在矛盾的时光中、寂寥的自我否定中,我们将返回到文字带给我们原初的神秘感动。他是一个吃土的孩子,可同时还是个窥探了上帝与生活秘密的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