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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超:说书人晓航
来源:《十月》 | 行超  2020年04月16日08:57
关键词:宋时光 南宋 过去

对城市生活和城市叙事始终心怀热望,对最新鲜、最热闹的现实话题极为敏感的晓航,这一次,却将他的笔触指向了遥远的过去。新作《宋时光》以南宋高宗朝的民间生活以及人物命运为线索,讲述了一段颇有烟火气、江湖气的故事。

小说分为两节,如其标题所示,一节探讨“命运”,另一节探讨“选择”。这样复杂的大问题,用一部数万字的中篇小说来传递与讨论,其实并不容易。现代小说发展至今,许多作家倾向于规避这样的宏大话题,尤其是在中短篇小说中,他们更愿意“向内转”,或是致力于表现本雅明所说的那种“灵光”。而晓航的文学观显然并非如此,在他的所有小说中,如何讲好一个“故事”,始终是小说写作的第一要义。在《宋时光》中,晓航选择的是借俞梅珞、陈玉贞这两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女性来讲述他的故事。

小说中的俞梅珞身世复杂但家境优渥,多年被深藏闺阁的日子让她愈加向往外面的广阔世界,一次偶然的外出中遇到了山匪张翠峰并被其掳走,多日后方才获救回到城里。城里乡亲们的风言风语让俞家难堪,梅珞只好恳求与自己青梅竹马的世交之子李崇与她成婚。不料婚后俞家没落,梅珞在婆家的处境愈发艰难。某日,梅珞负气出走,谁知竟遇上了多年前的山匪。这一次,梅珞主动要求跟他上山,从此成为他的三夫人。两人厮守二十年后,山匪忽然人间蒸发,梅珞遂回到务阳城,在这里,她与自己的丈夫李崇以及她走前丢下的儿子李进相遇了。

这是俞梅珞的“命运”。小时候,曾有算命先生预言她的人生,“小姐这命看起来会有两夫两子,宜静,否则骨肉相侵,前途叵测”。在俞梅珞跌宕的人生中,无论父亲多么费尽心思地保护她,无论他们多想逃脱这样的命运的诅咒,却最终还是印证了这残酷的预言。作为一个女人,即便聪明美丽如俞梅珞,她的命运多半还是系在她所遭遇的男人身上。遇到张翠峰(山匪)、离开张翠峰,或者离开李崇、又最终与他相遇,注定都是俞梅珞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的人生轨迹。阴错阳差地,俞梅珞与李崇的儿子,出生、成长在山上,成了山匪的后代;而与张翠峰的儿子,却多年来被养在李崇膝下,这种倒错与混乱最终导致了“骨肉相侵”,俞梅珞一生都难以开口的秘密,更似被提前写下的命运的安排。

小说的第二部分,讲的是平行时空中另一个女人陈玉贞的“选择”。在一次下山的过程中,山匪张翠峰爱上了遂义县知县的女儿陈玉贞,也正是这份难得的真情,让这个通缉多年的山匪入了狱。在女儿的百般求情之下,知县同意放了张翠峰,前提是他北上从军,争取夺个功名。战场上的张翠峰功绩赫赫,却无力阻挡宋军惨败的颓势。与此同时,因为许久失去了张翠峰的消息,陈玉贞绝望自尽,好在被及时赶到的母亲救下。最后,心如死灰的陈玉贞同意了嫁给务阳县知县的儿子。

小说最后写到,“陈玉贞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她并不知道的是,二十年前,这个女人也和她一样都是万千富贵之中的掌上明珠,正是她们在某个相似的人生关口非常偶然地选择了不同的路,才有了今日来自天意的对望——”。俞梅珞与陈玉贞,这两个看似毫无瓜葛的女人,因为同一个男人而产生了联系。张翠峰征战沙场的那些日子,对于山上的俞梅珞而言,是那个与自己厮守二十年的男人毫无征兆的消失,以至于树倒猢狲散,整个山寨分崩离析。而对于遂义县的陈玉贞而言,则是漫长的等待后最终迎来的战死的消息。绝望中的陈玉贞“选择”了开启另一段人生,而这,似乎正是她“命运”的一部分。如果陈玉贞与张翠峰得以重逢,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俞梅珞?如果俞梅珞当初没有“选择”跟张翠峰上山,她是否有机会改写自己的“命运”?小说没有给出答案,就如同人生没有“如果”。

在这样错综复杂又跌宕起伏的故事中,小说叙事者仿佛变成了兴致盎然的说书人。现代小说主张叙事者在文本中退隐,把人物的命运交给他自己,而在小说《宋时光》中,叙事者更接近于“说书人”的角色,成了人物命运以及故事框架的组织者、讲述者。“话说务阳县里富庶繁华,城中道路纵横”,“这事儿说来凑巧”,“此人正是山匪张翠峰”,诸如此类的句式,彰显了游离于故事之外的“说书人”的存在。与此同时,小说叙事充分回归民间,讲述的是市民的悲欢离合,尽写的是儿女之情、侠义之情,而小说的主题设置,某种程度上也暗合了说书艺术重实用、多教诲的文学传统。

在西方的文学谱系中,同样存在着类似“说书人”的角色。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将故事(史诗)与现代小说相区别,前者依赖口口相传的经验,以传递“故事的教诲”;而后者则来源于作家的思考,致力于“对意义的寻觅”。如他所言,“长篇小说在现代初期的兴起是讲故事走向衰微的先兆”,“经验告诉我们,讲故事的艺术行将消亡”。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宋时光》在叙事方式上具有一种久违的特殊性。

很多年后,约翰·伯格以同题写作作为对本雅明的致敬,同时也是一种补充。在他看来,一个村庄的“故事”,就是这里各种“闲话”的聚集,“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自画像——‘闲话’是其素材——村子会被迫怀疑自身的存在。每个故事,以及对于每个故事的评论——它是故事被目击的证明——成就了这自画像,证实了村子的存在”。不过,伯格同时提醒我们,“但是作为他们自己群像的制作者,农民又是随性的,因为随性更符合真理:典礼和仪式只能支配部分真理。所有婚礼都是相似的,而每个婚姻是不同的。死亡走向每个人,而亡灵只能独悼。这就是真理。”“村子的活动自画像的前景极为具体;而其背景则是由最开放、最普遍、永远不可能被完全解答的问题构成。”我想,对于现代小说而言,探索、发现,存在于故事的同一性之外的那些个体差异,以及试图深究那些难以被完全解答的问题,即便有可能沦为西西弗斯式的徒劳,却始终应该是文学的重要功能,也是“小说”之所以区别于“故事”的重要分歧。而这,在我看来,也恰恰是小说《宋时光》的欠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