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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无疆的大爱和分裂的性格

来源:《民族文学》2020年4期 | 孟繁华  2020年04月15日09:21

一个偶然性的事件改变了两个家庭的命运:老于携秋分带着已参加工作的大儿子和小祺回关里奔丧,留下大女儿小吉照看家;老相和庄红的女儿小慧陪中学同学小吉看家。晚上两人煤气中毒同时惨遭不幸。相家除了女儿小慧还有一个智障儿子大头,相家因失去女儿小慧,母亲庄红也精神失常。于是秋分便决定将自己家的小女儿小祺送给相家,以补偿相家失去女儿的痛苦。这是《秋分》的基本情节。

过继或收养题材在古代文学、特别是明清白话小说中非常普遍。比如《三国演义》中刘备过继刘封、关羽过继关平,《水浒传》中高俅过继高衙内,《说岳全传》中周侗过继岳飞等。但这种过继并不典型。比较典型的是明清白话世情小说,如《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醋葫芦》《品花宝鉴》等,都有详尽的过继叙事。这类小说既有充满了虚构的可能性,同时,由于社会历史、特别是制度的原因,过继和收养在社会生活中的存在也是事实。其中“立嗣承祧”就是基本母题之一;所谓“立嗣承祧”,就是承继奉祀祖先的宗庙,如《儒林外史》第二十五回:“此后成人婚娶,俱系鲍文卿抚养。立嗣承祧,两无异说”;二是由于财产继承制度使然,“承祧继产”也是这类小说常见题材。由此可见,过继、收养成为小说题材,与社会历史文化有密切关系。另一方面这一题材为文学想象提供了极大的空间,从叙事角度来说,过继作为现实生活中的特殊事件,与之相关人物的各种心理会引发不同的行为,从而推动叙事的发展。同时,由于过继中当事人姓氏、身份等的变化,而形成变幻多姿的叙事可能,使小说的传奇性或悬念有极大的可读性。

但是,《秋分》与“立嗣承祧”或“承祧继产”,也就是香火和财产都没有关系。与之有关系的是小说“硬核”人物于家母亲秋分。小说两家有九个人物,于家老于、秋分、宝子、小吉、小祺;相家老相、庄红、大头、小慧。但小说用《秋分》做题目,不止显示了秋分在小说中的权重,重要的是故事是秋分的视角和心理展开的。两家的家庭事故出现后,是秋分提出将小女儿小祺送给相家,也就是过继给相家。理由当然不是因为小祺是女儿和父亲老于更亲,和自己差了一层。这主要是秋分的个人性格使然。秋分是什么人?她是煤矿道清沟的能人,不仅在家里是说一不二主事的人,在矿上作为瓦工,一分钟可以码十几块砖,与男瓦工一起比赛曾获得过矿上第六名。她男性化的性格起码在表面上鲜有儿女情长婆婆妈妈。但是,秋分毕竟是母亲。表面上她波澜不惊,但心里不啻为惊涛骇浪。小祺偷偷跑回家,她将小祺交给来找小祺的老相手里后,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下来,相家为了断掉小祺和父母的联系,要搬出矿区到县人参厂打更。搬家路过于家时,秋分和小祺不啻为诀别。秋分“回身朝着自家大门走去,她脚步踉跄地走着一边痛苦地自语道:小吉你为什么要死啊,你让我死了多好啊。”在秋分心里,如果小吉不死,就不会有小祺现在的命运。大头死后相家希望大头和于家的小吉结为冥婚,甚至把小祺还给于家也可以。老于想用死人换活人。可秋分说:“活人死人都是我女儿,我不拿死了的女儿做生意,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秋分作为母亲的爱,不仅在小祺身上,同样也在死去的小吉身上。小说最感人的是小祺结婚。老相说:“明天姑爷开车过来。秋分怔住了,如同在寂静的院子突然被一声呐喊唬住了似的,慌在了那里。”一个细节,将秋分对小女儿的思念写得一览无余——她手忙脚乱全然失了方寸,她要回家为女儿准备吃喝,要杀鸡。然后,她“兀自站在屋子中央,抻了一下衣角,习惯性地往上捋了捋头发,好像他们此刻就站在门外。”无论多少年过去,秋分从未与女儿分开过。小说对人性、特别是母女骨肉情的书写,令人潸然泪下。

进入当代之后,由于社会历史环境的变化,关于过继、收养题材日渐稀少。偶然出现也与“立嗣承祧”“承祧继产”无关。比如东西的小说《篡改的命》。汪长尺突发奇想地用“篡改命”的方式结束悲惨命运,他将儿子汪大志过继给一个富贵人家。作为底层的边缘群体,一个重要的特征是他们缺乏或者没有实现自救的资源和可能性。这一特征决定了他们贫困的承传性。因此,东西设定的汪长尺“篡改命”想象的合理性就在这里。汪大志的命在汪长尺这里被“篡改”了,但是,汪大志真的能够改变他的命运吗?汪长尺是一个农家子弟,高考超过上线二十分不被录取。不被录取的理由是“志愿填歪了”。汪长尺的父亲汪槐决定去找“招生的”理论,经过几天静坐示威抗议,但汪长尺的大学梦还是没有解决。汪槐从招生办的楼上跌落摔成重伤。从此,汪长尺就命定般地成了屌丝命。为了还债、养家糊口,也为了改变下一代的命运,他决定到城里谋生。但他不知道,城里不是为他准备的。生存的艰囧使他的遭遇远远超出个人的想象:替人坐牢;讨薪受刀伤;与文盲贺小文结婚后,为了生计贺小文去按摩店当按摩师,然后逐渐成了卖淫女。破碎的生活让汪长尺眼看到,汪大志长大后就是又一个自己。于是他铤而走险把儿子汪大志送给了富贵人家。贺小文改了嫁,汪长尺多年后死于非命。这是一出惨烈的悲剧。小说具有鲜明的社会批判性。权力关系和贫富悬殊使底层或边缘群体的生存状态日益恶劣不堪。贫困使这个群体的下一代少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没有良好的教育,就没有改变命运的可能。这是汪长尺要篡改汪大志的命的最重要的理由。但篡改汪大志的命,只是汪长尺的一厢情愿。且不说汪大志是否从此就改变了命运,是否就能过上汪长尺期待想象的生活,仅就汪长尺、贺小文失去汪大志之后的日子和心境,就是汪长尺想象不到的。不只他失魂落魄魂不守舍,贺小文压根就不同意将汪大志送人。当汪大志被送人之后,贺小文也弃汪长尺而去改嫁他人。

《秋分》与《篡改的命》的旨意完全不同。无论是于家还是秋分,没有因小祺命运问题过继给相家的诉求。其实于家的家境还要略好于相家。小祺过继给相家,与秋分的性格或东北邻里相处的方式有关。两家男人同在一个矿上,两家女儿是中学同学。两家的关系已远不是“远亲不如近邻”,其亲密性胜过许多沾亲带故。小说关于东北工人家庭日常生活关系处理的书写,其真实性毋庸置疑。特别是在物质生活相对贫乏、人际关系相对简单的岁月。那里确有令人追怀的真情,邻里、同事如亲人般的诚挚。但是,它形成的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也从一个方面控制了秋分,这就是她理解的做人的原则。她决定将小祺送给相家的直接理由是:相家“就这么一个健康孩子还因我家走了”,她说服老于的理由是:“咱不能这么做人啊,人家那是唯一的女儿啊。老于说:我们也就剩下一个女儿了。秋分看着在炕上已经睡熟的小祺说:就这么定了”。当小祺几次跑回家里,秋分坚决地将其送回相家,理由也是:“既然把女儿给了人家,就得讲信誉,邻居们都看着呢。”这时我们发现,秋分为了同情相家失去唯一健康的孩子,不欠相家的情分,小祺是作为秋分解脱心理歉疚和失衡的筹码付出的。她宁愿个人承受再次失去女儿的痛苦,也不情愿相家承受痛苦。因此,秋分作为母亲有无疆的大爱,但也确实有不能弥合的性格分裂。当然,这个日常生活伦理也有它的不真实性。比如,每年家家都要淘炕洞,秋分不待老相吱声,便到他家后墙,打开一个洞,把炕灰扒出来。当老相要到街里买些酒菜,老于拉住他说:干点活买什么菜呢,晚上还是去我家喝酒。这时秋分说“可真实在,那个庄红我说不吃她真就不做了。老于在厨房里忙着说:他家有个病孩子,平时都拱不拢嘴,哪有闲钱请吃饭。秋分说:就你大方,就你有钱”。当小祺和男朋友回道清沟要看母亲被庄红发现时,“庄红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早晚的事,女儿大了,该回去找母亲了。”这当然不是小祺要“复姓归宗”,她是真想自己的生母了。这些情节从一个方面表达了日常生活意识形态有虚假性的成分。另一方面,秋分的愤愤然,并不是一定要吃老相家一顿饭,那里也隐含了她对相家收留女儿的复杂心理。一个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内心的纠结、矛盾和难以取舍。即便做出取舍,内心的痛处依然难以平复。秋分就是在这一心境中度过了十几年。小说发现人物性格的内在矛盾并无法化解,是《秋分》的一大发现。

但是,小说有明显的戏剧化成分:相家女儿小慧煤烟中毒死去之后,她的大头哥哥也因脑梗阻死去;于家的小吉和小慧一起煤烟中毒死去之后,哥哥宝子也因疲劳驾驶冲下栏杆下肢瘫痪。这里的问题不在于情节的极端化,而在于人为的痕迹过于明显。接踵而至的不幸,使心理和精神不堪重负的两个家庭更是雪上加霜,死亡事件的不断发生,只是强化了小说的悲情色彩,而对人物塑造或情节推动并没有实际意义。这与东西的《篡改的命》对偶然性和戏剧性设置并不相同。汪长尺高考被人顶替、进城替人坐牢、讨薪身负重伤、被人嫁祸杀人、结婚妻子做了妓女、儿子送给的竟是自己的仇家……一系列的情节在逻辑上合情合理。那里也充满了偶然性和戏剧性,但使小说充满悬念和令人欲罢不能的阅读期待。这方面《秋分》戏剧化合理性还不那么缜密,还是需要讨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