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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当前原创图画书的问题和发展趋势

来源:文艺报 | 邹莹  2020年04月15日08:42

作为儿童文学的重要构成,图画书自新世纪以来在我国从观念到实践都获得了长足的发展。随着原创图画书事业的不断繁荣进步,学界必须对制约其向高点迈进的瓶颈问题有清醒而自觉的认识,并能够提出中肯的合理化建议与前瞻性预测分析,积极促进图画书艺术的创新性发展。在越来越多年轻学者关注研究图画书的背景下,基于中西文化视野的对比研究是一条非常有效的路径,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在图画书美学观念认知上的不足之处。本文作者邹莹目前为英国约克大学教育系在读博士生,研究方向为儿童文学和图画书亲子阅读,她的文章廓清了当前原创图画书发展的一些症结问题,对于图画书的创作、出版、研究都有很好的启示。

——李利芳

 

近10年来原创图画书的发展有目共睹。从最初主要靠引进国外图画书,到现在很多出版社的选题聚焦在原创;原创图画书的基础数量爆发式增长,题材也越来越广;高质量的图画书涌现,越来越多的作品版权被输出海外。但是相比于其他行业,我们在图画书方面起步晚,仍旧是学习者和追赶者。现阶段原创图画书作品数量足够,但是题材扎堆,让人惊喜的佳作不够,更是缺乏天才型或大师级的图画书创作者的培养环境和产业支持。在原创图画书正在经历由填补空缺到占领市场、由量到质、中国由图画书大国向强国转变的关键过渡期,我们更应该总结和反思当前原创图画书创作和出版的问题,展望未来的发展趋势。

原创图画书创作、出版与批评生态

我想先从以下4点探讨原创图画书的几个问题。在图画书的艺术表现和题材方面,我们存在对于中国特色和中国文化的片面理解。中国元素不应作为评价图画书优劣的基本标准。很多创作者片面理解中国艺术风格,导致艺术处理或传统文化主题在创作中先行。作者创作原创图画书时在艺术呈现方式和题材上有文化自觉和不经意的自省,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这种自省一旦前置和过度,就会束缚我们的思路,导致各个传统节日时,水墨色与中国红充斥着图画书市场。

对于儿童来说,对色彩的感受强于成人,而对于文化的刻板印象要远远小于成人。画家更应了解色彩在儿童心理层面的反射,这种感受大于文化意象。我们需要思考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也的确需要通过图画书来呈现属于中国的故事。我们的儿童不该只知道牙齿掉了可以期待“牙仙子”的金币,而更应该知道牙齿掉了也可以往房顶扔(刘洵《牙齿,牙齿,扔屋顶》)。但中国元素不应只是中国红,不只是剪纸、水墨技法等中国风,我们身边的真实故事都是属于中国的。每个人都是身处于这个时代的经历者和见证者,儿童也不例外。现代儿童所经历的城市化、现代化,学校生活、家庭生活,乃至个体的真实感受都可以是创作的来源,中国特色正是由无数的个体汇集而成。图画书作品即是真实地传达一个族群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例如原创图画书《新房子》讲述的是乡下造房子的过程,《妈妈——有怪兽》描述妈妈是给孩子自由还是去课外班的纠结,《翼娃子》讲述的是在南京的农民工孩子翼娃子一天的经历和对两个故乡的感知。这不是反映着正在发展的中国吗?谁又能说这不是童年呢?

从另一方面来说,艺术是为故事和创意服务的。很多图画书创作者即使没有呈现高超的传统或狭义上的绘画技巧,也能创作出让人惊喜的具有现代气息的图画书作品。例如李奥尼的《小蓝与小黄》和杜莱的《点点点》就是颜色的游戏;日本作家驹形克己(Katsumi Komagata)的书籍利用各种材质的设计突破了图画书依赖于传统绘画技巧的概念;美国图画书作家露丝·克劳斯和英国图画书作家尼克·沙拉特的画风更像是每个儿童都能创作出的简笔画。用画面讲故事或制造视觉游戏的能力比绘画技巧重要得多。图画书的审美标准在于带给人以美感,只要是美感健全的有兴趣钻研的人,都可以创作出图画书。我们期待中文图画书能够走出片面中国风的束缚,回归本质,达到真正的艺术创造自由。

原创图画书的第二个问题在于,重文字轻图像叙事的现象并未被打破,这种现象阻碍了原创图画书的继续发展。我们原创儿童文学的文字强势传统远远强于图画书的传统,全年排在少儿畅销榜上的《草房子》《狼王梦》《笑猫日记》《米小圈上学记》等都是文字作品。现代意义上的图画书并不等于连环画,也不等于民国时期出版的《生活课本》《幼童文库》等图文并茂的教育类丛书,甚至完成度较高的绘图版《神笔马良》和《萝卜回来了》等也是以文字为故事主线,图片只起装饰或补充解释作用。通过这些年对于图画书知识的普及,我们明白图画书的立体图文关系带来了艺术上和空间上的张力,翻页关系促进了叙事的发展,这是现代图画书的核心特征。我们正在一个读图时代,图片作为一种符号体系,本身能够不依附于文字而独立存在。就阅读习惯来说,大人偏好于搜索文字,而儿童更专注于图片。为使儿童成为真正平等的读者,我们必须继续重视图像叙事的主体地位。

在实践中,我们的图画书创作需要继续摆脱文字的限制。当前图画书创作还存在重视文字、轻视图片表达的倾向。有两个现象与图片叙事的图画书创作基本原则相违背,一是儿童文学作家参与图画书创作或改编名著的方式违背了图片叙事的基本原则。儿童文学作家进行图画书创作的时候,因为对文字的改动性有限,更因为章节书和图画书的文字特点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从儿童文学作品改编出高质量的图画书其实变得更加困难。图画书中的文字是“浅语”且简洁,图片已经表达的文字可以大胆舍弃,留给儿童去想象。只有舍弃文字显示独立存在的好,才能给图片作者更多创作的自由。有很多名著类、回忆类的儿童文学作品的故事足够完整,文字内涵也足够丰富,并不适合视觉化,没有改变的必要。从章节小说到图画书的写作,需要跨越的障碍和领域绝不是文字好就能创作出优秀图画书那么简单。二是和常见的先文后图的工作方式类似,片面宣传原创图画书的跨国合作的工作流程也违背了图片叙事为主体的原则。其中大部分是中国作者作文、外国作者作图,可能对于营销、版权出口有帮助,但是对于图片叙事、故事的完整度并没有太大帮助。反而通过翻译,有可能使得画家成功融入故事的沟通成本进一步增加,限制了画家的创作权利和想象自由。

原创图画书第3个方面的问题是创作的出发点问题。现在的原创图画书可能很少再有过强的意识形态或无所顾忌的说教,但是这种传统观念和思维惯性促使新的套路正在形成。很多原创图画书继续被教育功能和功利性所绑架,主题先行、目的先行,或个人怀旧表达先行。例如好习惯性格养成系列、情绪管理、公民素养、“给孩子的XX系列”等,诸如此类的丛书充斥市场,占据大量资源,然而很多故事的可读性不高。功能性绘本有它的位置,偶尔也出佳作,但是大量的此类流水线作品和这种创作心态会造成资源的浪费和消耗,抢占了更多年轻独立作者出版的机会。很多家长把图画书当作“良药”,仿佛图画书包治百病、能解决儿童养育中的各种问题,而出版方迎合部分家长的口味大量出版此类图画书。这样的阅读方式也剥夺了孩子单纯欣赏图画书的快乐,大人也因为带有目的性而少了发现美和惊喜的机会。成人更不应该把自己的价值观灌输给儿童,剥夺了儿童自发的想象空间和在童书里的真善美自现的机会。

第4个问题是良好的出版生态和图画书批评的缺乏。越来越多的具有图画书审美和技能的编辑正在涌现,但是我们的编辑成长为可以带动作者扩展创意,成为真正图画书创作中的一环还需要时间。《母鸡萝丝去散步》的作者佩特·哈群斯在谈到这本书的时候说,是编辑说喜欢她初稿里的“这只狐狸从不发声”,进而启发了她做出默电影的创意,而初稿的其他文字一个字也没有用。美国绘本作者大卫·威斯纳也说过,他所有的作品只跟同一个编辑和出版社合作。我们更多的童书编辑都还需要时间去积累原创绘本的编辑和出版经验,学习儿童文学和儿童心理发展理论,提高美感和技能。我们更需要出版人有长期发展意识,品牌意识,形成口碑和风格。图画书批评本应该促进图画书的创作,成为图画书发展的一环。但是中国特有的在图画书中加入导读的形式使图画书评论成为了营销的一环,很难起到推动和批评作用。从评论的中立性和读者水平提高的趋势来看,图画书导读需要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优质原创图画书的评价标准

在谈未来的发展趋势之前,我们先总结下儿童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图画书,什么是好的图画书作品。也许有人说,我不需要特意去讨好儿童,图画书也是给大人看的。但是这样的观点往往会使作者远离儿童读者。作者当然可以创作出专门给大人看的图画书或只是表达自己,如有戏谑成分又充满暴力的图画书《给大人的ABC》和阐明人生悲观真相的《千万别告诉孩子的事》,但是如果目标读者包含儿童,那么创作者了解儿童、在乎儿童的思维和感受几乎是必需的。

首先,儿童喜欢好笑的图画书。我们的文化让我们对让孩子发笑这件事情没有足够的尊重,很多作者特别是老一辈的苦难经历也很难让作者在创作的时刻轻松起来。但是让孩子笑,让读者感到快乐是图画书创作的终极目标之一,孩子和家长在亲子阅读中一起捧腹大笑是一件高尚而有意义的事情。《我们要去捉狗熊》的作者迈克尔·罗森从孩子喜欢开屎尿屁玩笑和恶作剧写起,在《如何让孩子发笑》中详细分析了孩子的各种发笑因素。英国畅销童书的常青树达尔和大卫·威廉的书中经常一本正经地夸张地说着离谱的事情,这种反差让人忍俊不禁。如果对儿童各种无厘头的幽默进行解构,你会发现儿童发笑的各种场合、情景、模式并不是偶然的,几乎是必然的,而且受文化的影响很小,具有普适性。原创图画书《公主怎么挖鼻屎》《不要和青蛙跳绳》这样的图画书,儿童只要听到标题,就能会心一笑。

儿童还喜欢押韵或充满童趣的语言和有设计的小惊喜,例如原创绘本《夜游》的美丽语言、《神奇的小石头》的挖洞设计等。这里的趣味不仅仅是文字和语言,甚至包含单纯语音、节奏的趣味,当然还有图画的趣味。伦道夫·凯迪克在1883年改编的鹅妈妈童谣中的著名图片——盘子跟着汤匙逃跑的情景,就是这种图片趣味的体现,邓正祺绘画的《100只兔子想唱歌》的图片也有这种童趣。

儿童喜欢让他们感受到被平等对待的作品,喜欢让位给儿童、支持儿童甚至战胜大人的图画书。尼克·沙拉特的《公园里的鲨鱼》中只有儿童在图片里看见了鲨鱼,约翰·伯宁罕的图画书《迟到大王》让大人受到了惩罚,《老鼠房子》也把结局只交给儿童,大卫·麦基的《东东,等一下》、大卫·威廉的《学校里有蛇》的结尾也藏着只有儿童能发现的秘密。我们的原创图画书很少出现这样“儿童战胜大人”的结尾。这需要我们欣赏儿童、相信儿童的力量,把儿童当作平等的人来对话,有自嘲自省的勇气。松居直曾说:“一个国家越是认为孩子是一个人,拥有独立的人格,它就越会产生很多优秀的儿童书籍。最终的改变是整个社会对儿童的认知和儿童观的进步。”

儿童喜欢反映他们真实需求,戳中他们心声的图画书。儿童在其中感觉被理解、被尊重,进而获得情感支持。从表现儿童复杂内心世界争斗的《野兽国》开始,我们承认儿童的世界不光有温情,也会有恐惧、争斗和碰撞。而作为大人,我们能学会欣赏真实的而不是想象的好孩子了吗?扪心自问,我们是否真正能理解和欣赏长袜子皮皮式的“叛逆”,包容孩子所谓的“孩子气”和天真的部分?我们看见的是她的坚强、内在的无所不能的力量、坚韧又善良的品格,还是个不受管教的孩子?我们是否能用欣赏的眼光看待真实的孩子和所谓的叛逆,保护孩子的想象力,接受孩子自己的节奏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呢?真实的孩子有各种幼儿园朋友间的争抢、兄弟姐妹的争斗,还有总想离家去远方,而尼尔·盖曼的《那天,我用爸爸换了两条金鱼》就直面这些斗争和儿童世界的恐惧和孤独。

当前原创图画书的发展趋势

原创图画书经过几年的发展,积累了很多优势。我们有很多优秀的插画家,在国内和海外的美术院校图画书创作专业学习的中国人越来越多,技艺和艺术表达都没问题。我们有让别国羡慕的市场环境和消费环境,有国家对亲子阅读的支持和人口优势。我们有丰富的民族传统故事,民间童话等取之不竭的资源,可以汲取元素进行改编甚至戏谑。继续发扬这些优势,补足我们的短处,原创图画书一定能实现由量到质的转变。在我看来,当前原创图画书的发展趋势或方向有以下几点。

一是原创图画书的创作要坚持以故事和创意为中心。我们需要连结当下儿童生活和情感的真实故事,以及讲述故事的风格和方式,真诚地讲好故事。图画书创作不是模式化的流水线作业,而是艺术品。做图画书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充满了爱和诗意。创作者应该以宁缺毋滥的心态,把精力放在值得投入精力的故事上。我们需要慢下来,积累一些经过时间洗礼的优秀原创图画书,创造出属于中国孩子的图画书记忆。

如何寻找故事需要创作者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困惑、思考和感受,简单地说,就是直面自己的真实情感,发展和保护自己真诚的人生美学。这种真实的品格往往最能够让人产生共鸣打动人。大人的假情假意或敷衍,儿童马上能够感知。图画书创作者一方面需要唤醒自己心中的儿童,和儿时的自己对话。我们需要唤醒的是真实的儿童,当年受父母和学校管教外的儿童,不是那个为了写作文而扶老人过马路的标准儿童。接近、观察、倾听现在的儿童是另一个渠道。了解现在的儿童喜欢什么,观察他们的真实生活、哭和笑,观察孩子挖沙子,和自己的毛绒玩具过家家和各种角色扮演过程。如《敲门小熊》这样的作品,就是来源于观察孩子没事总喜欢敲一敲别人家门的创意。此外,我们还需要重视和总结儿童的阅读反应。创作者和编辑不知如何评价一本图画书时,拿去给真实的孩子读一读,就会知道是不是目标儿童可以接受的故事,是不是孩子的趣味,从而积累对于图画书的直觉。

二是请创作者暂时忘记自己的责任,只是简单专注地做一件自己热爱的事情。同时相信儿童有自己的力量和想象,站在儿童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我们说大人和儿童是平等的图画书双重读者,主要体现在我们要相信儿童解读图画书的能力是不低于甚至超过大人的。相信儿童还体现在我们多把选书的权利交还给孩子,观察儿童读书的反应,让孩子告诉大人他们喜欢读什么样的书。读者反应论强调读者的解读而非作者意图的地位,而图画书的解读空间也比较大,我们需要把这个自由交还给小读者。

三是持续提高图画书创作的专业性,呼唤更多的艺术家参与这个领域,寻求现代艺术、平面设计、工业设计等相关专业的支持,以更大的视角来创作。高校绘本专业学生对绘本进行系统研究和实践,美术插画学校也培养越来越多的图画书作者,这些都是图画书创作的基础和后备力量。图画书的设计灵感不光来自于绘画艺术,应该投向更广阔的艺术设计领域。图画书的发展和现代艺术、文学的趋势是遥相呼应的,很多现代艺术直抵儿童心灵。但是并不是学了插画、平面设计、动画就能创作出儿童图画书,我们还需要持续去研究绘本表达,鼓励更多图文一体的创作人才。技巧很重要,也有一些很好保留了儿童天性的创作者天生就会用儿童的思考方式,创作图画书需要做的就是提供给他们得以涌现的土壤和支持,让他们表达出来。掌握了技巧以后,在创作中忘却技巧,归于表达和游戏,才能创作出超越中规中矩的图画书。图画书是作者人生观、世界观、儿童观的综合体现,是一个通透的大人用最真实的方式温柔地向孩子讲述一个故事。

四是图画书创作者和出版方需要有面向未来的眼光和现代思维,来面向未来的家长和小读者,创作者需要做文化的引领者而不是迎合者。我们的图画书消费群体正在改变,由“70后”变成了“80后”和“90后”,而2000年后出生的很多人开始有了自己阅读图画书的经历,儿童文学素养大大提高。10年前图画书的各种知识还很缺乏,现在很多家长通过自己摸索如何亲子阅读,积累了图画书的品味和直觉。图画书也反作用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图画书改编的戏剧、涂鸦、T恤,地铁里面的墙绘等等,也提高了我们的日常审美。读者审美水准的提高,使得读者的阅读需求更加多元化。

图画书的图片也在改变,更加简洁、有设计感,和现代、后现代艺术的日常审美趋同。现在图画书的观念也在更新,图画书甚至不局限于一定要有个故事,也不一定通过画面和文字表达,我们也希望有更多实验性的艺术作品能出版,市场会慢慢理解和消化。图画书的电子化、实体和电子的互动等更是一个广阔的领域值得探索。我们希望出版环境更加多元,审批更加宽松,让各种题材、实验性的先锋作品也能够出版。

最后,未来需要通过完整的图画书资料库与信息中心,打通研究和应用的通道,推动原创作品的研究与亲子阅读推广。与原创图画书的市场热度相比,原创图画书的研究在学术界刚刚起步,加强理论研究与批评是当务之急。儿童图画书也和多模态视觉语法研究、儿童心理、儿童教育、认知科学、语言发展等领域息息相关,我们需要整合各方面理论知识,从更广的学术视角来看待和研究原创图画书。我们呼吁更多相关领域学者关注原创图画书理论研究,助力于作家、出版方,一起努力为儿童讲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