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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长河、一幅画卷、一部命运变奏曲 ——评海伦纳的长篇小说《青色蒙古》

来源:文艺报 | 包斯钦  2020年04月13日09:46

海伦纳的长篇小说《青色蒙古》是科尔沁蒙古人数百年历史及其心灵世界的生动书写。作品沿循几代人的生命轨迹,书写清代科尔沁蒙古人平常而又不平常的漫长岁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说叙事犹如渐渐远去的驼铃声,又像隐约而近的雷鸣声,通过一系列带有隐喻、暗示意味的事件传递出丰富的历史信息,预示着科尔沁蒙古部社会文化的未来走向。小说中的潮尔沁一家(演奏潮尔琴的世家)从祖辈那里传承下来的一部潮尔曲——《青色蒙古》,象征着他们的根脉和精神归宿。小说书名《青色蒙古》便缘于此。

清代近300年是蒙古民族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可以说是蒙古民族历史和精神世界累计量变、趋于质变的一个时期。历经成吉思汗时代的雄奇崛起、北元时期的四分五裂之后,清代的蒙古民族相对沉静下来了。这是一个英雄民族由强变弱的历史。《青色蒙古》展现的正是这个过程。所以,小说叙事始终保持着一种低沉的旋律。

作品主人公纳钦被征调到平叛部队,赴前线参战。纳钦似乎并没有杀敌立功、光宗耀祖的志向,战争给他留下的全是血腥、苦难和恐怖的记忆,于是他成了“逃兵”。英雄形象和英雄主义在这里退隐了,沉落了。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来自科尔沁部的梅林,是纳钦心目中无以替代的“真正的智者”。他曾说了好几段有哲思的话语,对蒙古人在清朝社会中的命运和地位发表感慨,对蒙古民族几百年历史进行反思、批判。小说的构思比较奇特,叙述者有意避免对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的正面展开,只把它们作为小说人物活动的背景来处理,将主要笔墨用在叙写人物极其平常的每一天上。反对战争、向往和平是小说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小说避开正面描写惨烈的战争场面,而聚焦于战争在普通人心灵深处投下的阴影、被战争撕开后无法愈合的创口,并通过人物的意识、梦境叙写来表现战争造成的苦难。小说有个情节,噶尔丹部的一位少年“双手从没沾过血”,却在混战中被纳钦射死了。尽管这完全是误射造成的,但“哀痛和罪恶感还是紧紧攥住了纳钦的心房”。

作者始终把生命放在神圣的位置上,反对战争,表达战争带给人们的创痛是长久的、刻骨铭心的。纳钦的爱情婚姻、衣食无忧的小日子,都是被兵役、战争终结的。梅林、纳钦们在反复思索:蒙古人怎么就陷入分裂、内讧、争战而不能自拔了呢?他们深深陷在纠结和沉思当中。这是一条流淌了数百年的心灵秘史的长河。

《青色蒙古》是一幅色彩斑斓的科尔沁草原风景画,也是一幅饱含深情的蒙古民族历史文化风情长卷。海伦纳笔下的科尔沁草原,犹如一幅幅色彩鲜艳的油画长卷,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山川大地、动物植物,都得到了尽情的描绘。但海伦纳很少离开叙事去单独写景,人物总是点缀在色彩斑斓的自然景色之中,用他们的心境与大自然互诉衷肠。在小说叙事当中,科尔沁蒙古人的风俗民情描写占有不小的比重。打马印、剪马鬃、接羔保育等丰富民俗事象,都得到了或详或略的展现。尤其像拜年、祭祀、萨满和诵经拜佛等信仰习俗更是反复出现,成为小说揭示民族精神面貌的重要场域。小说的大部分场景,似乎都是那个时代蒙古人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画面,朴实自然得仿佛未经任何加工剪裁。然而,离开了人物命运、离开了叙事氛围,一切景物、习俗都将失去意义。所以,海伦纳始终追踪人物的命运轨迹,把他们的生存需求、生命过程作为叙事的根本,展现普通蒙古牧民的命运纠葛,表现他们的道德情操和心灵底色,以求破解蒙古人民族性格的密码。

海伦纳的叙事,不刻意追求悬念丛生的故事,而偏爱那种缓缓流淌的“生活流”,偏爱那种情景浑然、妙合无垠的画面所传达的原生态的神韵。海伦纳通过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绘就了一幅蒙古人几百年历史文化变迁的绘画长卷。这幅长卷给人一种平和冲淡、温润丰厚的美感。

《青色蒙古》是关于清代蒙古人命运的一部变奏曲。作品叙事始终围绕着民族历史文化的变迁轨迹和社会底层人命运的起起落落展开。面对多少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现实,他们不甘又无奈。《青色蒙古》写了一系列草根牧民的命运纠葛。这些极其普通的、弱小的生命都在用单薄的身躯,顶着命运的巨大压力,顽强地生活着。他们没有豪言壮语,连最朴实的告白都极少,但他们为了自己,为了下一代,默默撑起了命运的天空,生命在逆境中焕发着无与伦比的荣光。

在小说中,这些平凡而可亲的蒙古人分属于不同阶层,每个人性格迥异,命运有别,但他们又无不带有蒙古人共同的民族性格:古朴纯真、正直厚道、重情重义,把自由和尊严当作人生的最高信念。作家笔下的人物没有高大伟岸的英雄,也没有凶险奸诈的“恶人”。小说塑造的朵兰、索伦高娃、乌云珊丹、斯日吉玛等女性形象,平凡却高贵,美丽而贤慧,善良又坚韧,敢怒、敢爱、敢为,格外令人崇敬,令人难忘。

普通牧民日复一日的生活看似平淡无奇,却也透露着大历史酝酿巨变的信息。农耕北渐,文化嬗变,自然和社会环境都在悄无声息地累积着不易察觉却又切切实实的变化,预示着一种新的历史的渐近。来自蒙古贞的喇嘛神医在述说着他家乡蒙汉杂居、汉地文化传入后的别样花絮;走村串户的杂货商贩带来了许多精巧的小玩意儿,牧民可以用土特产交换;牧民们在春天开辟一片湿润肥沃的土地撒下种子,到秋天可以收获黍子、荞麦,不用为粮食发愁了……

从游牧生产生活方式,开始走向半农半牧、甚至农业社会的过程,不仅促进了科尔沁文化的变迁,对整个蒙古民族的文化重构而言,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海伦纳显然对历史车轮的每一条辙痕都极感兴趣,他把自己所有的发现和感悟化成了一个个艺术符号,深深掩藏在驳杂的艺术世界之中,没有大肆渲染,却能够触动读者心中最柔弱的部位。

小说对象征、隐喻的运用是值得称道的。一把古老的蒙古潮尔琴,一匹雪白马,总在故事发展的关键点上适时出现,为情节的起承转合服务。那把祖传的潮儿琴和几代人反复吟唱的《呼和蒙古》曲调,传诵着久远的故事,能让母驼动情,能让枯草反青。那匹雪白马更是野性、灵性与神性的聚合。它犹如天神天降,从滔滔洪水中救出了有孕在身的朵兰,又心有灵犀般把行将冻死的纳钦送到恋人家里。作家对雪白马的描写颇具浪漫主义色彩,也寄予了深厚的感情。它时而是一匹实实在在的骏马,时而是亦真亦幻的神马。小说字里行间蕴藏着蒙古民族“人与马心心相印,人与马共用一命”的特殊情感,更通过白色神马表达了蒙古人对生活的深情寄思和美好祈愿。“凤凰如若不死,日后必将涅槃。”雪白马的象征,不正暗含着民族命运的隐喻吗?

总之,《青色蒙古》是一条蕴含科尔沁蒙古人历史文化记忆和精神历程的长河,是一幅描绘科尔沁蒙古人过往生活的画卷,也是一部刻画科尔沁蒙古人心灵秘史的变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