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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咩咩哞哞”走向大气 ——读单永珍的诗

来源:文艺报 | 牛学智  2020年04月13日09:37

读青年诗人单永珍的诗,总能勾起读者关于“西部”的诸多联想和想象,他的诗也的确能不同程度给予读者关于“西部”的体验和满足。然而,“西部”或“西部特色”是他的诗非常表面的一层修辞,在这地域色彩的词语背后,他真正要呈现的是我们日常生活世界中意义是怎么丧失的,以及如何才能构建完整意义感知系统的问题。而在这整个的环节中,知识分子的知识危机,却是最重要的绊脚石,也因此他的诗是对诗人知识情怀的构建。

《词语奔跑》推给读者的是一批异质的日常生活具象,或者完全由异质话语构成的意义系统。一方面,异质的日常生活具象,不是在一般的日常生活世界内部产生,它不是通过对一般日常生活世界的批判、逆反,甚至通常的反思来反照出来,而是直接出示属于诗人自己的一套异质性的诗歌话语修辞,加以夸张地再现。比如,有风吹过,这是一般日常生活世界,但风吹过之后,单永珍看到的可能并不是作为主体的人的感受,而是众多的物。“一块散落民间的瓦”,以及和你交谈的“一片落叶”等等。所以,物质的日常生活,在诗人眼里,其实是一个个意义感缺失的零件。它们是,一株没有怀孕的麦子、一只穿过黄昏的乌鸦、一只等待在石头上的秃鹫、或者是,一口棺材被一阵风挂在悬崖、一只豹子踩踏自己骨头的声音、一个谎言四起的世界,等等。因为意义机制的断裂,这些零件只能以零件的方式,充塞于人们的日常生活,意义的日常生活世界因没有意义的有效生产而就此缺席。另一方面,单个的物,同时又是诗人想要生成他的意义生活的惟一凭据。就是说,这些被突出了的单个的物,是没有经过无效知识破坏的“元物”。这即是《词语奔跑》这个诗集中大多数篇章所要重点书写的东西——先解放被各种主义建构的物,再书写自我视角的物的意义体系。还以上面例子来说的话,可能是,青鱼为什么发出艰难的呼吸,秃鹫为什么在石头上慢慢地等待,因为它们需要奔跑。是谁关闭了它们的嘴,是谁折断了它们的羽翼,如此等等,是诗人一嘘三叹需要追问,并且在追问中想要极力抟塑的意义体系。

到了诗集《大地行走》,诗人探索的视野进一步打开了,已经不满足在具体物中寻找,而是意识到需要更加阔大的空间来支撑,于是他诗的“杂语”现象开始出现。云游西北大地,他看到了诸多在流行话语意识形态,包括流行诗歌话语惯性中不曾聆听过的、体验过的万千物象。这些万千物象还都不是诗,只是等于能兑换成意义感的天然象征,它们需要诗人主体性进一步的观照,进一步的梳理。于是,诗人暂时忠实地铭记下脚板的痛感,眼睛的惊异感和心灵的撕裂感。一步步追索,一首首逼近,由面及点,由点成线,单永珍的诗意构图初具规模。从《词语奔跑》到《大地行走》,最富“元物感”的物象在西北;而西北最富“元物感”的物象在民间。因此,相比较《词语奔跑》,《大地行走》所建构的自己“奔跑”之后的意义系统呈现出一种哲学的、宗教学的声音,它们相互佐证、相互建构,诗有了一种浑融和大气,不再计较单个物的遭遇,因为他意识到个体意义感的获得取决于对外在世界的态度并借助外在世界而生成。

现在,单永珍最新诗集《咩咩哞哞》(黄河出版传媒集团阳光出版社,2019)出版了,他将在他的“民间”做点什么呢?转了一圈,再次回到民间事物的具象,在《词语奔跑》的基础上,又有什么不同呢?

《咩咩哞哞》由三辑组成,第一辑“人间:虫虫儿的尖叫”,收46首诗;第二辑“西海固:沸腾的肉汤”,收64首;第三辑“西部:牛羊在梦中反刍”,收27首。当然写诗不像写小说,必须有情节或故事的连续性。但就单永珍近30年的诗龄来说,他属于写得少发得少,注重人生经历和内心感悟的诗人,所以,一看就会明白,他这部新诗集,实际上是对前两部诗集所探寻的意义生活的聚焦。总结来说,“虫虫儿的尖叫”一辑所写对象,其实真不是什么好玩的有趣的“虫虫儿”。“虫虫儿”只是他诙谐的一个命名,其意仍在解构“知识”话语给民间日常事物赋予的僵硬、死板象征,还其本来。在他看来这个本来面目,才是他周旋半生的词语奔跑应该抵达的终点,需要注视和涵咏。比如《敦煌壁画》:“尘埃太重/落满衣袂飘飘的衣裳//走吧,这美丽世界之外/有一种自由/是私奔//我死死盯着/西夏时期的美少妇/她貌似离开人间的幽怨里/有八月的胎儿/踹了她一脚”。滤去铅,始见人,小百姓要的不是厚重历史,而是那种令人心动的意外惊喜。诸如此类的活泼、灵动充满了这一辑的大多数诗篇,对应的《词语奔跑》中的某些为觅意义不得的苦熬,实体化为由衷的得意。

“沸腾的肉汤”一辑的确如其名所示,有一首诗就叫《羊头》,充满了世间烟火味,羊汤沸腾,羊眼狰狞。但整体上,这辑诗作却显得异常柔和,异常有生气。“……风给他让路/风也把心事埋在身后//但他是幸福的,因为脱贫了/因为最小的儿子降生了”(《消息》)。诗中那个风尘仆仆赶来的“他”,在脱贫与得子中重获人的尊严。《词语奔跑》中诗人曾为“一块散落民间的瓦”而诘问而穷究,《大地行走》中诗人也曾为哲学与宗教不能化为日常的一滴水而苦恼而焦灼,但蓦然回首,那些原来不慎丢失的东西却在西海固“沸腾的肉汤”中。与其说是形而下战胜了形而上,不如说是诗人历经词语训练,终于找到了他要的意义,是打开自我拥抱他者谛听到的声音。

如此一步步放松,如此一节节阔大,诗人由问号而起,止于浩茫的旷野,那是“西部”。“牛羊在梦中反刍”一辑所收诗篇,也就成了诗人被彻底打开的内心世界,更成了他久久为功的诗学。虽然表面看上去,好像是旅游目的地的展示,因为他所涉足之处,几乎遍布整个西部高大陆,着实足够猎奇,贡嘎雪山、南迦巴瓦、玛多神山、梅里雪山、雅拉香波神山、喜马拉雅、念青唐古拉……雅丹、瓜州、星星峡、敦煌、河西、乌鞘岭、腾格里、月牙泉、俄博,等等。然而,这些诗篇中所承载的绝不是“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而是诗人揉碎自我再重塑自我的炼狱般的“自我造反”。每行一处,每注一目,也就成了诗人对自我不同侧面的转化和抛弃、重铸和再造。这也是诗人总是以“你”与潜在的“我”不断对话的原因。这种问答式、诘难式结构,也就显得更加低调而谦逊。结论并未强加给任何在场者,其结果是几乎所有在场者都被征服,诗语因而进一步实现了由“他者”向“我们”的延伸。

由此可见,单永珍的诗,的确与当前绝大多数流行诗风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不屑于留恋私人化经验和人生感悟,也不过分纠结于道德内容,亦不格外突出地域标签。他所用心的是如何拯救作为知识分子的知识危机,因此他诗中的自传性也罢,对话辩难中的他者化也罢,最终突出的是知识分子的情怀,他的诗大体也可叫作情怀建构。我们的确读过很多抒写文人情怀、悲悯感的诗作,但印象最深的不过是技术化的跟风修辞,因为诗中首先没有诗人自己。相反,单永珍的诗,特别是《咩咩哞哞》这部诗集中的诗,呈现了一个由羸弱远眺到自觉注视,再到遥远折射和自信包容的清晰历程。这种诗,单凭酒精加失眠是写不出来的,它靠的是阅历和眼界,是“抉心以自食”后的凤凰涅槃。广袤旷野正好对应着日常琐屑,诘难问答正好反衬着窃窃私语和絮絮叨叨,最初羞羞答答柔柔弱弱的“咩咩哞哞”,终于茁壮成西北汉子的大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