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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美丽的南方》出版六十周年: 风景的教益

来源:文艺报 | 李北京  2020年04月13日09:26

1960年4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壮族作家陆地的长篇小说《美丽的南方》。《美丽的南方》由此成为了壮族长篇小说的重要作品。小说出版后,周钢鸣、舒芜等友人纷纷致信祝贺,小说也一印再印,仅4年时间印数就达20余万册,其魅力可见一斑。今年是《美丽的南方》出版60周年,重读这一部作品,惊讶于它依然如此地美丽。

《美丽的南方》是一部以广西土改为题材的小说。小说动笔于1953年5月,完稿于1959年5月,期间多次重写、修改。应该说,作为土改小说,《美丽的南方》在时间上并不占优势。在此之前,早有《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等重要作品。但即便如此,作家依然迎难而上,创作出了难掩光芒的优秀小说。历史地看,《美丽的南方》的最大价值恐怕不在于记录贫苦农民翻身做主,也不在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而在于小说中那一道道靓丽的风景。这在“十七年文学”中,显得尤其可贵。

在《一本书的因果来历》一文中,陆地坦言,《美丽的南方》的写作缘于燕京大学薛传钊(即小说人物傅全昭的原型)的一句感慨——“真舍不得离开这块美丽的地方啊!”显然,这句感慨点燃了作家的灵感之灯。呈现美丽,当属风景。问题是,如何呈现?

且看小说中的一段文字:“这是一片平坦的田野,从好远的山脚那边流下来的一条小河绕过这几个错落的村庄,一些高大的榕树、松柏、芒果和扁桃的乔木和果树,常年以葱茏浓绿的叶子缀成如画的风景。特别是将岭尾和长岭两个村子连成半个绿色圆周的橄榄林,在这夕阳斜晖的映照下,更是显示着它的丰饶、绮丽、柔美和宁静。”寥寥数笔,一幅生机盎然的乡村画卷诞生了。但如果你仅仅把它视为一幅风景画,恐怕还未解其中味。此幅画卷位于第七章,为作家呈现的首幅风景画。前六章叙述皆为冷色调(小说开篇“大前天刮了一阵北风,把冬天刮来了……”已有暗示),此处突然一幅生机盎然的风景画,何意?色调由冷转暖也。而紧接着此幅风景画而来的是土改工作队,换句话说,它还是一幅迎客图。其用意不言而喻。

风景不仅调节着小说的色调,还渗透到小说的肌理之中,悄然改变着小说面貌。试举一例:“道路两旁被橄榄树的浓荫覆盖着。橄榄树长得挺拔、魁伟、傲岸,树干呈现光洁的灰白色,近看,给人一种高洁、严正的感觉;远看,是一带苍葱丰盈,衬着附近一片嫩绿的平川和白色的河流,给人的印象是一幅秀丽的图画。路边附近的菜园正长着娇嫩的生菜、芥蓝和丝瓜,鱼塘堤岸的竹子才长出青青的新叶;果树园或屋前的柚子树,在浓绿的叶子下开着香气馥郁的白花,梨花还没有完全凋谢,青绿的树叶已经长出来了;八哥鸟在高高的木棉树上饮着花蕊的蜜露,把艳红的花瓣弄坏了,轻轻地落下。”(第二十一章)这幅美丽的画面,如果不看前后文,很难相信它描述的居然是一番斗争的前夕。斗争在即,本应蓄势,但作家却反其道而行之,文笔一宕,一幅田园画卷徐徐展开。以画卷笔调之轻消解斗争场面之重,可谓智矣。

风景内化为小说的血肉之后,早已超越了审美层面。作为有机体,它不知不觉地参与到小说的进程之中。如:“村边和屋房边的枇杷树,在阔大而浓绿的叶子下,伸出了迷人的金色的果实;丰硕的荔枝一串一串地挂满了枝头;木棉的棉桃开始吐着飞絮,随着春风把它的籽送到别的地方;玉米已开始结穗了;瓜田的南瓜、冬瓜和西瓜,那带着毛茸茸的‘婴孩’,已经裹露在藤蔓旁边,等待着给它铺着‘产褥’;豆蔓争先恐后地攀到棚架上,接受雨露和阳光。”这幅硕果累累的画面,出现在第二十九章(全书共三十章),已接近小说尾声,象征之意是显在的。果不其然,紧跟其后,土改工作队开了个庆祝胜利的大会,热闹得如同画面中的果实。但这幅画面重要的不是它提供的象征,而是暗含的时间。这是一幅暮春时节的风景,联想到小说开篇的初冬,可以看出,小说的故事发生的时长为初冬到暮春(基本与作家实际参加土改的时间吻合)。那么,小说的时间是靠什么流动的呢?答案是风景。尽管,小说也有一些明显的时间词(如“春节”“半个月过去”等),但总的来看,小说的时间线靠的是风景的悄然变化,如对比小说第二十二章和第二十五章中的风景画,会发现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流动,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有意思的是,风景不仅承担着小说的时间线,还改变着小说的节奏。据莱辛在《拉奥孔》和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中的观点:画,是空间的艺术,是凝固的时刻。“空间”也好,“凝固”也罢,骨子里都是反时间的。如此一来,小说中的风景画无形中拉慢了节奏。某种意义上,《美丽的南方》中的风景画如同相册,幸运的是,作家做到了收放自如。

当然,写景还是为了写人。老辣的作家往往寥寥数笔就能把景和人融为一体。如小说用木棉花的盛开象征苏嫂和韦廷忠之间的爱情;用木棉树的高大代指王代宗的个人英雄主义;用橄榄林的美联想至意大利达芬奇的故乡,以此揭示画家钱江冷的精神世界等。

风景还意味着地域。仅上述引文涉及的植物就有榕树、松柏、芒果、橄榄、柚子、梨花、木棉、枇杷、荔枝、生菜、芥兰、丝瓜、玉米、南瓜、冬瓜等,一派南方风光。倘若风景画蕴含着地域还多少带有几分匠气的话,那么语言的地域化则可以视为作家骨子里的自觉。且看几处:“你这个人平时呱呱叫,这一下子嘴巴含着橄榄似的,讲不出话来了。”(第四章)“我是对谁也不能轻信:吃甘蔗吃到一节剥一节,走一步再看一步。”(第四章)“她身材瘦小,精神萎缩,像给霜打过的香蕉似的,面容布满着忧郁。”(第二十四章)最后一句,如果是北方作家写的话,“香蕉”可能就变为“茄子”了。

《美丽的南方》中的风景,对今天的“南方写作”带来诸多启示。如今的“南方写作”,作家普遍追求建立“根据地”。建立“根据地”作为一种写作策略,本无可厚非,关键是你能不能写出“根据地”的味道来。味道靠风物,但有风物不一定出味道。不要让存在只成为存在,这或许是《美丽的南方》给我们最大的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