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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文学湘军(五) 没有文字的瑶族出了一个江华作家群

来源:潇湘晨报 | 储文静  2020年04月13日08:24

湘南顶板瑶。图/周伯勋

2020年4月9日,曾任江华县长的李祥红从国家重点工程涔天河工程建设投资有限责任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的岗位上卸任,离开他生活工作了大半辈子的江华,赴任永州新的岗位。

临行之际,文友陈茂智为其写下送别文章《背着诗歌远行——送诗人炯西·鲁嘞赴永州》,炯西·鲁嘞是李祥红名字的瑶语音译,在陈茂智的眼中,李祥红更重要的身份是一位作家、诗人,因为“他笔下的诗行每一句写的都是家乡,写瑶山的人物、风景和故事”。

打开江华作家朋友圈,李祥红和陈茂智只是其中的一员,事实上,江华作家人数众多,文学土壤极为丰富,这里还涌现了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湖南省“毛泽东文学奖”的获奖者黄爱平,还有帕男、钟二毛等一大批本土作家,现有各级作协会员108名,作家阵容来自各行各业。

“在湘南这样一个偏远的瑶族聚居区,涌现如此众多的文学作者,发表和出版了数量庞大的各类文学作品,并以整体出击的姿态,在‘文学湘军’的阵容里列阵展示,形成了颇具实力的瑶族作家群,实属罕见。”文学评论家、中南大学教授聂茂将其称为文学湘军中的“江华现象”。

为什么是江华?江华作家群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没有民族文字,瑶族作家们追寻“诗一般的信仰”

李祥红有一首曾获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的歌曲《大瑶山,我的亲娘》——

喊一声大瑶山,我的亲娘,长长的情爱给我力量;

连绵的山峦是扯不断的筋骨,

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我的大瑶山……

歌词中的大瑶山,就是江华。

江华地处湘南边陲,境内多大山,以“千里大瑶山”闻名遐迩。因瑶族人口众多,1955年被批准成立江华瑶族自治县,为永州市下辖县,位于湘、粤、桂三省(区)结合部,分别与广东、广西各三个县(市、区)相邻。

对于大多数生活在北方的人来说,瑶族并不陌生,但很遥远。瑶族是中国最古老的民族之一,是古代东方“九黎”中的一支,其神秘的原始风情、传奇的迁徙旅程、独特的符号图腾,形成了充满想象的个性文化。遗憾的是,历史上瑶族人民四处漂泊,生活极为艰辛,民族文化得不到应有的发展,没有形成自己的文字,瑶族人民的心灵表达和礼仪习俗一直藉由口口传播。清代以前,江华本土鲜有有影响的文学人才和文学作品,瑶族的神话传说多以民间歌谣形式口耳相传,如《盘王大歌》《过山榜》等。

瑶族广泛分布在亚、欧、美、澳等各大洲,民族主体在中国,分布在广西、湖南、广东、云南、贵州和江西六省(区)的130多个县里,江华是湖南省唯一的瑶族自治县,也是全国13个瑶族自治县中瑶族人口最多的县,其被称为“神州瑶都”,其文化之鲜明性确实令人侧目。

《盘王大歌》素有“瑶族大百科全书”之称,其内容涵盖范围之广,令人惊叹。大到历史、哲学、宗教,小到民间风俗习惯,都与瑶族文学产生了形态各异的化学反应,这些化学反应相互融合,进而塑造了一个多元统一的文化大系统。瑶族有着自己的神话,但因为没有民族文字,不少神话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消失。江华瑶族作家们,一直在致力于追寻“诗一般的信仰”的精神旅途中,依靠当下生活中的文化想象来形成和建构自己心目中的神话。

瑶族作家群的形成发轫于本世纪初,从叶蔚林开始,到李祥红、黄爱平、陈茂智、帕男、周龙江,江华文学创作进入繁荣发展的时期,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各种文学门类都取得了较大的成果,文学创作队伍空前壮大。2004年成立了江华瑶族自治县作家协会,创办了《瑶族文学》杂志,笔会、文学采风、作品研讨会等各种文学活动也比较活跃。

第三届毛泽东文学奖和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的获得者黄爱平是江华瑶族作家群的代表之一。黄爱平笔名江村,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发表诗歌、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等作品三百多篇(首)。1989年获湖南文学杂志社青年文学大赛二等奖,诗歌《边缘之水》获1991年芒种杂志社全国诗歌大赛二等奖。

瑶山是黄爱平从小生活的地方,小时候在山里进进出出,上山下山。毕业后又回到瑶山当子弟学校的老师,他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瑶山文化的传承者和代言人。“我的创作动力和意识完全来源于瑶山,瑶山是我一直魂牵梦绕的地方。”黄爱平说。

叶蔚林对江华瑶族作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015年冬,江华瑶族自治县第一中学立起了一座崭新的铜像,铜像主人公是已故作家叶蔚林。

出生于1933年的叶蔚林是广东惠阳人,他的经历十分丰富,1950年参加人民解放军,部队在广西的十万大山的密林里,上世纪60年代起,叶蔚林从部队退役,带领全家人到湘南山区的江华落户,下放江华码市镇大柳村劳动,先后在江华民族歌舞剧团、零陵地区戏剧工作室工作。

当时的瑶山封闭、原始和贫穷,使他饱受磨难,但也有幸丰富了他人生阅历及文学素材从而成就了他。在这边远的瑶山里,他迅速地融入到瑶族同胞的生产生活中去,他也在这段经历中,吸取了宝贵的创作营养,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素材。

叶蔚林1953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没有航标的河流》《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白狐》《酒殇》等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中短篇小说佳作。《蓝蓝的木兰溪》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获全国首届优秀中篇小说一等奖,并被拍成电影获戛纳国际电影节金奖。同时,他还是经典歌曲《挑担茶叶上北京》《洞庭鱼米香》的词作者。

叶蔚林的艺术风格注定与江华鲜明的地域特色紧密相连,他富有浓郁瑶族风情的文学名篇也给江华这方土地增添了夺目的光彩。通过叶蔚林作品文字、影视的口耳相传,美丽、神奇的江华大瑶山,勤劳、善良的瑶族山民,多姿多彩的瑶族民俗风情……得以在更广大的领域传扬。

叶蔚林的创作经历给了当下江华瑶族作家们许多启迪。李祥红说:“我们以及县外山外的朋友们读着叶蔚林先生的文学作品,才晓得江华大瑶山的山水人情是可以上书的,故事是那么动人心弦、流芳百世的。唱着叶蔚林先生写的歌,才晓得江华瑶山除了瑶歌以外,还有瑶山瑶族的另一曲。从这歌曲中,才晓得江华瑶山真的山美水美人更美,好美!”这是客观事实,足见叶蔚林对江华瑶族作家的深远影响。

李祥红发动黄爱平、周龙江、陈茂智等瑶族作家,为叶蔚林整理出版了一套《叶蔚林作品全集》,为叶蔚林塑了一座铜像,动议兴建叶蔚林文学馆。可以说,这是江华瑶族作家群对叶蔚林的一次集体致敬。叶蔚林在江华瑶山的特殊经历和其作品的留存,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特殊现象,他留下来的精神遗产也已成为当代瑶族文化形态和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提笔写作就回到深山瑶寨

李祥红在《沧桑瑶山》的自序中这样写道:

“在一个云雾弥漫的清晨,我什么也没带,一个人扎进了这莽莽苍苍的大瑶山,只是想凭借自己的力量,爬上对面山那高高的山峰,亮开喉咙,逐个叫着寨子里每一个人的名字,逗他们好玩。当时我只是走到对面山的山脚,天就黑了,我又饥饿又害怕,找不到回家的路。父亲见到我,劈面就给了我两个耳光,说我定是被山里的‘懵懂鬼’蒙了心窍。在山里,被‘懵懂鬼’蒙住而迷路的例子很多,须得狠抽两耳光把人打醒过来,人才清白。”

李祥红是土生土长的江华瑶族人,儿童时代,就一个人在大瑶山里和“懵懂鬼”捉迷藏,江华瑶族的一草一木已经烙进了他的心里,无需挖掘,无需隐藏。这种对瑶族山川的熟悉,不是其他作家到这里采风写生就可以体会和捕捉到的,而是一种发自生命深处的彻悟。

李祥红著有散文《坐看山行》《瑶家长鼓》、长篇叙事诗《猺·瑶·谣》《盘王的传说》《瑶族英雄赵金龙》、小说《姨婆》、长篇报告文学《江华瑶族》《漕滩村历史与未来断想》等。李祥红一写作,就会回到江华。这是一种出发,是一种面对山外世界诱惑的心灵冲动。如同鲁镇之于鲁迅,边城之于沈从文,每一位作家都有着自己独有的精神资源,那是他们的文化之根。

鲁迅经典作品的背景都在绍兴小镇,孔乙己的茴香豆和咸亨酒店、沙滩上的一轮明月、儿时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水乡之岸的社戏……中国文学最动人最经典的图景,永远在那个叫鲁镇的地方。沈从文的《边城》让他的其他所有作品相比之下都逊色三分,莫言一写作就是回到高密,那里的高粱地散发着生命的气息、野性的味道和灵魂的不屈……世界文学史上的无数事实证明,把世界尽收眼底的宏大叙事都已经被历史遗忘,反而是一生在邮票大小土地上思考的作家却不朽。

陈茂智,笔名一墨,生于1960年代末期,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陈茂智是湖南永州文坛一个十分有灵气的作家,不少熟悉他的人说,他身上有着细水长流的清澈山涧,明净淡然。

陈茂智的作品大多以江华大瑶山为背景,瑶族人民的生活方式、生产习惯和风土人情构成了陈茂智作品的筋骨。他的小说《山魂》以大瑶山深处森林防火哨卡高山瞭望员的生活为背景,用千余字的篇幅,几个普通的生活片段,反映出平凡人生的崇高责任感和质朴的人情美。获得“《小小说选刊》2001—2002年度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并入选《黄冈语文读本·高三语文》。作品进入高中语文读本,足以说明陈茂智的文学语言精致而成熟,也足以说明在作家的眼中,江华这个以瑶族为主要少数民族的地域,民风淳朴,习俗依然,生活此间,一个人的灵魂就开始皈依,浸润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寨里,作家的作品里同样充满了诗意。近年来,陈茂智创作出版了《归隐者》《金窝窝,银窝窝》等多部长篇小说,在《民族文学》等刊物发表了一定数量的中短篇小说,其创作态势渐入佳境。

江华瑶族作家群中,李祥红、陈茂智和周龙江等人的写作以江华为对象,对瑶族乡间民俗和文化的书写,具有文化寻根的意义。

提起寻根,我们总想起上世纪80年代的寻根文学,彼时,寻根文学作为特定时期的特定称谓,用来命名这个时期的文学思潮。不过,江华瑶族作家群的文化寻根有别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兴起的以韩少功等为代表的文化寻根派。

韩少功们注意寻找民族文化中的负面现象,而江华瑶族作家陈茂智的《归隐者》、李祥红的《姨婆》《盘王的传说》中所寻找的却是民族文化中的正面现象,迄今为止没有从批判的角度寻找瑶族文化之根的作品。他们找寻的是江华瑶族文化中优良的传统和人性中的真淳。

江华瑶族作家群则完全把“根”作为信仰,而不仅仅是写作的资源和题材。为什么他们一提笔写作就是回到江华瑶族,回到深山瑶寨,因为只有回到这里,他们才会找到最熟悉的声音和感觉,那种熟悉让他们深刻理解微妙的细部,从石板的青苔感受温润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