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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茂评唐朝晖《百炼成钢》:螺丝钉传

来源:文艺报 | 聂茂  2020年04月10日16:08

唐朝晖的《百炼成钢》通过非虚构的实录手法,真实还原了全国各地钢铁产业一线工人的历史环境、生存状态和人物命运。作为曾经的时代英雄,他们在产业升级、行业进化和技术进步面前,退居幕后,坦然面对,在演进中自我扬弃,发出自己的声音,艺术性地回答了我是谁、为了谁、谁在说的历史问题。

《百炼成钢》聚焦中国八个地方的传统国有钢铁企业一线工人,在不同时期、不同阶段、不同境遇的人生样态,以人物为中心,以时间为支点,以空间为轴线,文本跨度从北京、河北,到山西和贵州,涉及众多钢铁企业,刻录了一个渐行渐远的传统钢铁产业工人的群体影像。由石景山、曹妃甸、迁安、滨河村、秦皇岛等地理名字进行结构连线。这些地方都曾经或现在是国家的工业基地,集中了历史、文化、交通、地理资源等特点,孕育了屠学信、高望飞等一代优秀的钢铁工人。在这里,他们穿着制服,在高炉旁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呈现出不同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和命运轨迹。无论是英雄模范还是普通工人,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性格和命运,经历了从辉煌到失落的心路历程。在这种人生起伏中,他们从纠结、焦虑和彷徨中走出,慢慢变得从容、自信和淡定。每一个时期落幕后,那些曾经在时代浪潮里起舞的人,都会带着些许的落寞述说过去的时光,似一壶老酒,浓香醇美,余味悠长,《百炼成钢》即是如此。

在《百炼成钢》里,无论哪个部分,无论口述者是谁,他们都表现出坚定从容的平静,不喜不悲。钢铁企业是稳定性最好的行业之一,但这种稳定性一旦需要重置,不得不在跨度巨大的技术、体制间艰难转型,阵痛在所难免。作为首都的特大型钢企,首钢按照疏散非首都功能这一统一部署,从北京的石景山搬迁至河北省的曹妃甸。正如屠学信在《曹妃甸》中所说:

“我们一边炼钢一边清炉,炼着钢还喷着火花,这很危险。谁也不敢去清,就我敢。我清之前,看准炉口的钢花,它跳跃的密度,还有色彩、高度也是可以看出来的,我会听炉子的声音,它每次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根据钢花、声音,知道炉子什么时候会喷火,什么时候不能在下面清了,这需要精准的判断,每炉钢有六七分钟的时间不会喷,我就可以去清,我就找到这几分钟,赶紧在炉下干活,如果喷出来,人就有危险。”

当时的工业生产主要靠工人经验和感觉,标准化水平和质量控制能力较差,工人的安全保障度不够。今天的人们无法想象当时的环境,也无法理解工人们之间战友般的生死情谊。对待工厂和生产线,他们是有感情的,唐朝晖因为当过工人,所以,他用饱满的感情来写这些可爱的工人们。曾经的工人就像一个驾驭烈马的骑手,惊险而充满挑战。当时出不出得来好钢,就是看火焰的功夫,“火眼金睛”的功夫是练出来的。高炉的性情其实是稳定的,只要你不是一个躁动的人,“高炉就是一只兽,你温柔地抚摸,兽是温顺的”。面对生死,他们没有显示出畏惧和怯懦,而是把高炉看做一只兽,在他们看来,令人生畏的高温炉子也是有生命的。在他们的意识里,这不是战天斗地,是平凡的日常生活,每日如此,他们紧张而充实,并享受着这样的生活。

炼钢不仅是职业,更是生命的符号和血液的基因。作为时代的英雄,他们冲锋陷阵,无私奉献;落幕之后,他们对人生、对世界有了更深、更透彻的理解和感悟,并表达自己的冲动。

中国工人无论在计划经济阶段,还是市场经济时期,都以刀刃向内的勇气和自我革命的精神,自我扬弃,永远成为社会发展的动力。突破了身份束缚,弃舍了思想的禁锢,因此自我扬弃也是中国工人的鲜明标志和基因。

《百炼成钢》是一部非虚构文学作品,没有丝毫的斧凿痕迹和刻意的艺术精细,文字干净,鲜有微言大义,它的独创性并不在于艺术形式上的探索,而是时代的隐喻。

《百炼成钢》寓含了唐朝晖的文学价值观和文学理想,作品让写作从书斋走向日常,从作家的个体性想象走向群体性的原生态显露,从宏大叙述走向具体的历史纵深。

哈罗德·布鲁姆说,“一部文学作品能够赢得经典地位的原创性标志是某种陌生性,这种特性要么不可能被我们完全同化,要么有可能成为一种既定的习性而使我们熟视无睹。”《百炼成钢》带着可感可触的陌生化感觉,带着钢铁工人的质朴和时代的沧桑走到了读者面前。

《百炼成钢》是工人自己的故事,作品直接使用了第一人称,对他们来说,这些往事是他们一生的缩影,过滤掉了琐碎的生活碎片,他们甚至无需使用圆润的语言。置身于行业历史的富矿中,加以淡定的语调、娓娓道来的述说,将历史与现实对接,让行业特色、生活方式与新的时代、新的价值观念碰撞,形成了置身其中的艺术效果和带有浓厚历史气息的“讲故事”的方式。

《百炼成钢》中的八卷故事既有独特陌生和古朴粗粝的一面;又有详实丰满、好读耐读的特色。作品在强调时间、人物和事件的真实的同时,更折射出主观感情和精神的真实,那种带有个人经验印记、从工人视角出发写出来的真实。八个地点中的每个故事都不长,大多只有几千字,但这短小的篇幅却是他们一生的经验整合,浓缩了他们的温润情感、精神烛照和审美方式。

中国工人与中国文化的共生,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和活力。

《百炼成钢》留存了计划经济条件下传统国企渐行渐远的背影。作品的各个口述作者都是钢铁工人,他们经历了企业不同历史时期的时代变迁和酸甜苦辣。

钢铁工人的思绪是复杂的,一方面为产业不断升级而感到骄傲,同时也在往昔荣光的流逝中怅惘。这为散文注入了一些独特的异质元素。在卷六《长治》里,高望飞自豪地说道:

“我父亲在潞安矿务局当煤矿工人,回村里,大队支书见了,说,老大哥来了。非常的尊重。父亲穿的衣服上印着‘潞矿五阳矿’的字,穿着工服,走到村里,‘老高回来了,工人回来了’。工人是响当当的。”

这是历史的化石,也是时代的剪影。曾经有鲜花,没有眼泪;有掌声,没有怨愤。

《百炼成钢》扉页引用卡尔·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的话说,“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因为被表达,他们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只能任由被描述,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的形象是被想象和虚构的。在马克思看来,工人只能被表述,因为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但是一个多世纪以后,工人的文化面貌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们可以表达自己。从大工业生产机器上的螺丝钉,转变为活生生的人,这是中国文化、中国制度带给世界,带给马克思主义的新维度,也是中国对马克思主义予以丰富和发展的新佐证。

《百炼成钢》的大胆尝试是对中国文学现实主义精神的回归。更加关注脚下的土地、过往的历史、人性的律动,增强文化自信,让文学扎根中国的土地,创作出具有民族气质的文学作品,中国作家的探索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