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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卜台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4期 | 胥得意  2020年04月08日09:23

我不知道沙卜台的历史始于何年,但知道它将在不久的未来消亡。我给不了这个村庄梦想,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留住它的过往。用心把这里发生的故事讲给你们听,为中国一个普通的村庄写传,为在这里曾经和我一起生活过的人们,留下一点声音,一丝痕迹。我没有落下一户一人的原因是,他们和我共同组成了活着的沙卜台。写到他们每一个人时,无论是活着还是故去的,我们都在一起。

——题记

沙卜台第1家:贾英莲之家

用一生酿出异样的忠贞

贾英莲的家在村子里实在有些不同。她家是唯一住在河套南岸的,村里其余的12户都住在河套北面。她家又是进入沟门之后的第一户,隔着河四百米,才是老曹家。然后再走上一千多米,东一户西一户散落在河套北面。贾家的地势最高,在一个高坡上,孤零零的一家。

房屋是孤单的,贾英莲的命运和她的房屋极其相似。可以说,她没有邻居,在村里与任何一家也不沾亲带故。她有的,是她的儿子武臣。武臣随了她的姓。在很小的时候,听说儿子管她叫过一段时间的爸。

贾英莲一辈子没有结过婚,村里人都知道武臣的身世。但是在沙卜台,没有人非议贾英莲,也没有人瞧不起武臣。这便是沙卜台人与其他村庄人的不同。每一个人觉得武臣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一份子,贾英莲非婚生子也与别人毫不相干。

村里的人对贾英莲唯有的不解是为什么要那么苦苦的等一个不会等来的人,圆一个不现实的梦。也就是在沙卜台,如若在其他村子,人们会用唾沫淹死贾英莲,也会投给她一个个白眼。

我家离贾英莲家相距甚远。五岁之前,我对她是没有印象的。只是有一年秋天,我在家中的院子里玩耍,贾英莲笑眯眯地走进了我家的院子,然后问我,你妈下班了么?我摇着头看着眼前这个着装怪异的女人。后来,才知道军装是贾英莲的痴迷对象,她常年这样打扮。

我的父亲在我出生之前,是个军人。我只是在照片上看过穿军装的人。而眼前这个女人,竟然穿着一身军装,戴了一个无檐的女式军帽。领口两边,两块红领章闪着暗红,她的额头上方,一个红布做成的五角星像是一只眼睛死死盯住了我。那个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我逆着光看着这个被军装笼罩得有些神秘的女人。我呆呆地靠在院墙上,泥巴垛成的墙头上插着枣刺,我感觉枣刺的锋芒扎进了我的后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贾英莲,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她的臂里挎了一个柳条筐,筐里装了什么我看不见。我只看到她把左手伸进筐里,抓出了一把红灯笼似的东西轻轻地堆在了我家的窗台上。然后对我说,告诉你妈我送来的。然后,她便晃悠悠地向大门走去。

我家沿河边而建,院子是村里最窄的,从窗台到院墙也就一米五宽吧。风吹着她肥大的军装,整个人要把细长的院子占满了。夕阳给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走着走着,她又回头冲我说,告诉你妈有空去闯门。

如今没事时,我对于故乡很多的土语总会研究一下,根据它的会意琢磨一个相对准确的词汇。例如贾英莲嘴里说的“闯门”,我觉得不是别的地方说的“串门”,串门有从这家到那家,从那家到另一家的含义,但我们村各家的来往更适合用“闯门”来对接。无论谁去谁家,都不会事先预约,大概都是站在院外喊一声“家有人么?”便进了院子。其实这声喊只是报告一声,与家有人无人大体无关。闯门便入不是失礼,是相互间的不设防。

贾英莲回头的一瞬,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她的嘴里有两个金光闪闪的牙齿。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镶牙的人。从那以后,每次再见到贾英莲,我都要注意她的金牙。她的嘴变得神秘,不知道说哪一句话时,便会金光闪现。

贾英莲放到我家窗台上的果子是菇茑。红红的菇茑像玩累了的小女孩静静地躺在石窗台上。我踮着脚扒着窗台一直注视着这些奇怪的果子。

我们小的时候,生产队无论分什么,都是按着人头来分。别的人家人口多,都有壮劳动力,分得粮食和所有物品都会比我们家多许多。我爸是一个工人,在离家四十多里的地方上班。我妈是一个民办老师,生产队只给她记半个人的工分,而我和哥哥还只是孩子。所以,有时分粮食,别的人家要去几个男劳力扛回来,而我家我妈随便打发我和哥哥任何一个都可以把粮食拿回来的。

一次生产队分了煮熟的肉,是哥哥去领的。我家分到了一碗,六岁的哥哥一边走一边吃,等到家时,吃得没有多少了。二姨看到了哥哥的行为,没有制止,而是先于他到了我家向我妈禀告,不是村里少分了你家的肉,是胖小在路上就开吃的了。这件事我妈到现在有时还要拿出来说一说。即使二姨不来家里告诉这事,我妈也不会找生产队去的。一是她根本不知道生产队分了多少猪肉,二是她知道村里一定是公平的,尤其是当我家是一个小孩子去领时,生产队只能多给而不会少给,三是我妈是一个从来不计较的人。

只是这件事之后,我妈给我们定了一个规矩。以后再有外人送了东西,孩子一定不能先吃,要让大人看到多少,心里有个数,以便日后还人情的时候知道深浅。

太阳已经滚到西山后面去了,秋季的村子里凉得很快。跑了一天的羊正从南山上轰隆隆地往下冲,踩落的石头哗哗地响着滚向沟里,羊们欢叫着要到河溪边喝水。那里有一眼全村最为清澈的泉眼,四季不冻,泉水甘甜。羊喝过了人喝,人喝过了羊喝,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我的眼睛盯着那些菇茑,在猜测着这是什么。羊归圈不久,我妈就该下班了。她每天顺着西沟翻过南面的山去一个叫森林屯的村子教书。每天太阳落山她才能回到家。一整天,我就是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玩土玩泥玩虫子。

村子太小了,没有商店,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我小的时候不知道醋是什么东西,家家也不吃那个东西。只吃酱油。酱油是散装的,孩子们上学时从学校附近的商店用洋棒子装回来。洋棒子这个词是我小时候使用过的,如果不是年前回了沙卜台,已经几十年没有听过这个词了。一旦各家急需了酱油,家长便派孩子拿着碗去别人家借。

长大后我考虑过为什么都是派孩子去借酱油,我突然发现沙卜台的人竟是那样善解人意。一是孩子去了别人家借,一旦那家也没有,不至于太难堪。另一个原因是小孩子走路不稳,不会借给太满。一般的时候怕洒,孩子们都是借回来大半碗。而还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大人去还的。因为大人在碗里要装得多一些。这个乡俗对于后来走出去的我,受益很大。我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是从小心里没有这种意识。谁对我好一点,都觉得欠了别人许多。

村子里借米借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借,可以还的。

但是贾英莲送来的菇茑却是还不了的。全村子只有她家有。我上了小学之后,又一次吃了贾英莲送来的菇茑后,实在忍不住馋,跳到她家的院子里去找。菇茑没有找到,但是在她家的房后,我发现了二十几株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植物。我断定那就是菇茑秧。再后来,我在林延明家和木匠家相隔的墙边,还发现过三两株菇茑秧,村子里其他地方再也没有见过这种植物了。

林延明家门外的那几株离路边太近,我从来没有见过它结果。所以,贾英莲家的菇茑便又成了村里的唯一。

我妈回来了。我告诉她,有一个人给送来了这个东西。我妈一看菇茑就知道是谁来过了。沙卜台对于任何人来讲,没有秘密。何况这还是贾英莲每年秋季都要在村子里上演的热情。

贾英莲家的菇茑只是长在她的家。她家的菇茑却能爬上全村人的舌尖。她像是一个生产队长,每年那个时候,她都要按着人头,各家各户地把菇茑送到。随着我的一点点长大,我也会判断出她家房后的菇茑秧上这一年到底结了多少果子。

那天晚上,我妈把菇茑分给了我和哥哥,她只是拿起来一个尝了尝。菇茑穿了一件五边形的红外衣,轻轻地撕开,里面便露出来一个圆溜溜像是拇指肚大小的红果子。那才是真正的果实。在煤油灯下,菇茑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用舌尖舔住了它的头。我妈在一边问,好吃么?

我用力地咬,一股酸甜的浆汁喷了一嗓子。我顿时觉得呼吸有些迟钝下来。长到五岁了,我的味蕾上只单纯重复地记忆着玉米、高粱的味道,而像地瓜、苹果这些食物的味道是季节性的,而菇茑这种野果陌生的味道足以让我的舌尖震颤。

当兵后,一次,我在团长家的院子里帮着种一种植物。他的家属说是菇茑。我觉得它的样子长得怪怪的,一点也不像贾英莲家房后的菇茑。随着那些植物的成长,我发现团长家院子里成熟的菇茑竟然是白色的皮,而那种皮熟了之后来总要紧贴在圆圆的果实上。那种果实是青绿色的,不鲜艳,也没有食欲。用手指剥开包在外面的皮,里面的果实才会露出头来,那种菇茑的样子像是小男孩的包皮裹住的小小的龟头。

团长家属说,她收获的这种叫家菇茑,我说的那种红艳艳的菇茑叫野菇茑。也就是从那时,我发现,我童年记忆中的许多东西,都要被别人冠上个“野”字。

当然,我的童年也可以叫做“野童年”。

再以后,我在城市的许多水果摊上,都看到过菇茑,但我认为那不是我认为的菇茑。而我对于贾英莲放到窗台上的菇茑一直称之为“菇茑”,我不想在它的名字前面加上一个“野”字。加上了那个字,似乎是污蔑它的出身。我说不清这种感觉。

有一年,我在黑龙江宁安的一个集市上遇到了一个卖菇茑的。那个时候,听说贾英莲已经去世。看到摊在地上的红灿灿的菇茑,我怕是像被谁抢走了一样。我说称一下,全要了。摊主看我的眼神有些诧异。其实她根本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着我的贾大姐。那天,我穿着军装,拎着一个破烂的编织袋走进营区的风景实在不协调。好几个战友看着我的样子,问我拿的是什么。

吃过了贾英莲送来的菇茑。我妈对我说,以后再见到她,管她叫大姐。

在沙卜台,人与人之间都是有一个称呼的。辈分大的叫尊称,辈分小的不管多大岁数直呼小名,不会有人见怪的。

从那以后,我再见了贾英莲便叫大姐。这个大姐实在是大,她比我妈的年龄还要长几岁。尽管她三十多岁,我才五六岁,但自从知道应该叫她大姐以后,叫得便是极其自然了,好像这个称谓就应该是和她对应的。直到我家搬回到我爸出生的那个村以后,我才弄清为什么称贾英莲为大姐。

贾英莲堂姐妹一共五个。她好像是老大。而小名叫贾小五的贾英媛嫁给了我的大堂哥,成为了我的大嫂。我大嫂的大姐自然就成为了我的大姐。

从送菇茑之后,很久没有再见过贾大姐。我们住在上沟的人,如果不是劳动通常不往下沟去。而下沟只是河南岸一家,河北岸一家。离得远,在我们小孩的印象中都有些像是外村的人。

再次遇到贾大姐,是一次我从沟外往回走。贾大姐坐在她家的墙上唱。远远地隔着河套,看不清她的面貌,只是看到一团绿,坐在墙上,兀自地唱着,不停地唱着,咿咿呀呀中透着无奈。她没有向河北面走过的人打招呼,唱着唱着还在叹息几声,听上去有些悲戚。我抬头望了望前面扛着锄头的妇女。记不清是谁叹了口气,然后说,贾莲这又是犯病了。

出于对贾英莲的敬畏与尊重,我一直在心里称呼她的大名。她在村里其他人口中,名字是被简化掉了的。大家就叫她贾莲。可是,上学后,我在外村人口中,听到了她另一个称呼:贾大姑娘。那个时候我已经开蒙,能够感觉到这里面有一些事故。再后来,外村人又再次提到她时,我明白无误地判断出他们所讲的“贾大姑娘”里面包含了“假大姑娘”的意思。到底是哪一种表达,是要看外村人讲述她的时候把她放到了一个什么角色里面。

贾大姐是如何恋上姓杜的那个男人的,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不需要知道。但自从隐约知道她的故事后,我对她没有一点点轻视。尤其当我长大之后,见证了越来越多所谓的爱情之后,我对她是由心里的佩服。而这种佩服甚至不是停留在佩服层面,抑或有着敬佩的分量。不止一次,我对我妈说,贾英莲是我极少数佩服的人之一。

以我推断,贾大姐认识山外的那个男人的时间应该是上个世纪60年代左右。我的这种判断和我从未对任何人启齿的事情有关。每到夏天,村里的人们都会到河里洗澡。大人们找的水坑都是远离人家的。中午的时候,两三个人相约着,拿着盆带着换洗的衣服便去洗澡了。

村里相约成俗的事很多。例如洗澡这件事,每一年男人和女人占有的水坑是不同的。这一年雨季来临,山上迅猛而至的水会把水坑里存了一冬的污水污物冲进沟外的大凌河,重新洗刷出来一个天然的浴缸。所以说,去年是那个水坑大,今年也许就是这个水坑深,年年不一。所以,除了几个有数的水坑是固定的游泳场地之外,大多数都是变换着的。

大人们洗澡相对隐蔽,而小孩们则不是了。男孩子们会聚在一起,光着屁股,不管有没有人看到,就往水里跳,打水仗,藏水猫猫。村里的大人也不会限制孩子们这种野浴。

沙卜台还有件事很是奇怪。先我一两年出生的孩子出奇的多。81口人当中,1971年出生的竟然占了5个,1968年的有3个,1969年1个,1970年1个,1972年1个,我是1973年出生,然后全村妇女像是生厌倦了,突然断档了。一连好多年没有孩子出生。我成了同批长大的孩子当中最小的一个。

七八个男孩子一同跳到水坑里洗澡,光溜溜的一群,可能是那个村子里最富有生机的场面了。当我们懂得害羞,再也不光着屁股在人们能看得到的水坑里洗澡后,孩子们看起来是成长着,但实际上村子里已经不再生机勃勃。这种孩子群浴的现象就绝迹了。

大概是六岁那年,当我们都在一个叫大锅底的水坑里洗澡时,武臣出现了。这个几乎没有和上沟的孩子们往来的青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看到他从山坡上的贾大姐家的院子里出来后,顺着山崖敏捷地几十步便蹿到了大锅底边上。沟坎上没有人路过,武臣三两下脱掉了他的外衣,直接跳进了大锅底里面。

武臣跳水的动作潇洒中带着无畏。因为在那前一年,村里一个叫胜利的从高处跳水时,竟然跳到了浅水里,摔伤了腿,家长们一直用这件事来提醒不知深浅的我们。小孩子因为不知道水深水浅,才会怀有一颗畏惧心,总是要试探着往深水里面走。而像武臣这样长大了的少年就显得尤其勇敢了。我在长大的过程中,有时面对小我几岁的孩子时,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呈现自己的能力。武臣那天的跳水大概也有这种心理吧。

大锅底在小孩子眼里是全村子最恐怖的一个水坑。在它上游五十米处有个叫做小锅底的水坑和它是花岗岩的坑沿和坑底以外,村子里其他的水坑都是青石底的。顾名思义,既然这两个水坑被称作大锅底小锅底,那形状一定就像是锅形的了。小锅底属于女孩玩耍的领地,因其实在没有挑战的趣味。而大锅底被孩子们赋予了传说,因为小孩子进入这个水坑后,站立着是踩不到坑底的,加之瀑布落下来的那道石壁有点垂直,那的漩涡有些大。游到那的孩子总会有一种被吸入水底的感觉。于是,在小孩子的口中,大锅底里面是有大鱼的,专门会把小孩往水底扯。要想在大锅底里游泳,必须是结伴的。

而武臣的脸上没有任何惧怕,他伸抻了几下胳膊和腰肢便一头扎进了水中。他在岸上有个向上起跳的动作,是为了让身体和水的落差更大。一个瘦瘦的身影,在正午的阳光里,闪着一道白光,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把水面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水花。锅里的水被武臣身体带来的压力冲击时,一时来不及从那个狭小的隘口溢出,水在坑子里激荡着,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坑沿。我愣愣地坐在浅水处,武臣许久也没有露出头来,只看见水中一长条白花花的影子在浮动着。我生怕水中的大鱼把他拖进最直的崖壁下面,毕竟我看到无数条鱼正从那里纷奔而出,随着水波一起惊慌失措着。

武臣的头终于露出来,他用两只手捂住脸,用力向下抹挲掉脸上的水珠,然后把乌黑的头发向脑后捋去。长大后我对体育特别痴迷,也看过无数次跳水比赛。说实话,专业运动员的跳水难度确实大,也特别优美,但是谁也没有武臣的这一跳震撼人心,带有英雄气概。

武臣的眼睛细长,眼泡似乎有些肿了。他灵敏地转头,骄傲地望向我们。我们比他可能要小到十岁吧。武臣游泳的动作也漂亮,仅仅两三下,就从深水区猛地游了出来,他把瀑布下面的那个漩涡一下子甩在了身后。我觉得危险离他远去了。

他在水中猛地直起身时,由于动作太过迅速,水一下子把他的布裤衩扒到了腰下。全村的人,无论男女,所穿的裤衩都是布做的。那个年代,供销社里还没有内裤出售。大人孩子穿的裤衩都是买来布找人缝。据说小孩的需要一尺五吧。但即便是仅仅一尺五,小孩子一年也只做一条。布裤衩带就是一条圆皮筋,有时会把腰勒得紧紧的。晚上一脱裤衩时,腰上就像是捆着一道绳子,那条痕已经勒进了皮肤。所以,我们小时候,睡觉时都是喜欢光着睡的。

武臣直起腰向水外走,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一群孩子正在窥视着他青春的秘密。一小片卷曲着的黑亮亮的细草在他的腰处露出了踪迹,水把他的裤衩定了型,紧紧地箍住了他的大腿,他的裤衩里面一定包含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然,他为啥要用遮掩的方式不让这群孩子探知。

正是中午,武臣索性又把自己回归成了一个孩子。他在岸上,用脚扯下了牵绊着他的裤衩,他干脆和我们一起,变成了一个孩子。但显然,他已经不是孩子,他让我们意识到,用不了多久,我们也会长成他的样子。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他是一个最快乐的人,游向漩涡时,清水包裹着他雪白的屁股,而他仰面游回来时,水托起了他身上茂密的水草。他成为了大锅底的主人。

武臣只是和我们洗过那一次澡。也是我们唯一一次和成年人或者是接近成年人洗澡。实际上,武臣是有自己的水坑的。大锅底流出的水没淌出多远,就流进了一个更大的水坑。那个水坑是贾英莲家挑水的水坑。她平时就是从有些陡峭的上坡上挑着一副水桶下来,到这个泉子里挑水。由于是她家吃水的地方,所以,这个水坑叫做老贾家水坑。这个坑子不是全村最大的,但是最常见的。无论哪一年,它都可以承载孩子们游泳的梦想。因为它旁边有道泉眼,不需要上游夏季雨水的补充,它也能丰盈。这个泉和贾英莲一家的生活状态也是极为相似。老贾家水坑至今还有鱼生存在那里,我长大后,曾无数次一个人坐在那个水坑边,看那水里自由自在游动着的鱼。它们像是武臣一样,不知道来自哪里。它们又像村里的人,对外面也没有多大的梦想。贾家水坑是整个沟里,最后一个可以游泳的水坑,它的水没流出一千米,就注入了那条宽大的大凌河了。而几十年以来,那些鱼就在这个坑里安然地游动着,和村里的人一样。安于了眼下的世界之小,可是这种安然,又是内心的宽大。宽大得已经装不下任何忧愁。

老贾家水坑的水由于是泉眼里的水,所以,也是全村最凉的一个水坑。离我们上沟又是极远,如果不是年头旱,上沟的水坑不能满足我们逐渐长大的身躯,我们一般的时候不到老贾家水坑游泳。因为,有时游着游着,武臣会站在山坡上喊停我们。因为那是他家的。那个坑子虽然是公用的,但冠名姓贾。武臣的命运也是被贾大姐冠名姓贾呀。这个坑子与武臣身世何其相似。

在那次和武臣洗过澡没过几天,武臣在路上堵住了我,他冷冷地问我,是不是对村里人说他那天洗澡光了屁股。我辩解没有。但是武臣还是冷冷地问,那我怎么听到你们当中有人说是你说出去的。

我没有说。既然村里有的妇女知道了武臣下身藏不住的秘密,那就是证明了那天洗澡不是我一个人看到了他青春的世界,而是年长我两岁的那些伙伴差不多都看到了,或许他们私下里好奇地在自己身上也寻找着成长的蛛丝马迹。

我在村里是听妇女们说过武臣的。妇女们的谈论应该是和那次洗澡有关。忘了是哪个妇女,叹了口气,说,武臣真是长大了。

“武臣长大了”,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是我多年之后才理解的。她们说这句的意思还是冲着贾大姐去的。意思是说,贾大姐一个人终于把武臣从一粒种子,顶着风冒着雨带到了人间,既当爹又当妈的把他终于拉扯大了。男孩将要变成男人了。可不是村里的小孩子们已经无意间向大人们透露了武臣的成长。大人们这一声叹息中,有着的是欣慰,和对贾大姐的怜惜。

我知道贾英莲的事时,武臣都已经十几岁了,小时候只是觉得这对母子有些奇怪。只是长大后,贾大姐时不时地会走到我的面前。尤其一些人婚姻不顺,找我诉苦时,还有一些年轻人在一起跟我交流什么是爱情的时候,自然不自然地会让我想起贾英莲。

一个未婚的女人,是如何被一个已婚男人吸引,或者勾引,也或者是她主动爱上了人家,但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左右的中国农村,会是一件多么不耻的事情。可是,她就那样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镇上的那个男人。而且此生未嫁。在我们那个相对落后的地方,五十多岁带着孩子改嫁的女人也有男人要,不到三十的贾英莲要是下了那个决心,求亲者会是纷沓而至。可是她不,她就在半山坡的那处孤房里守着。

这样想来,她的那座房子更具有了特殊意义。离沟门最近的一处,又是全村住得最高的一处。她只要站在屋子旁边的坡上,便能够看到从沟外走进来的每一个人。她是不是一直在盼着那个人的到来呢?是不是盼着那个男人践诺呢?可是没有,一直到武臣长成了成年人,贾大姐也没有盼来那个人。

有时,放学去沙卜台,路过镇子边的时候,路上每出现一座新坟我都会想,是不是那个传说中姓杜的人呢。这种想法真是奇怪,不过没有一点点诅咒的意思。只是觉得,如果那个男人一旦没了,我的贾大姐可能此生就真的断了一个念想。可是她没有,她总会偶尔地犯犯病,一犯病她就要站在山坡上唱《十大劝》。她用唱歌的方式劝慰自己,但是村子里的人是没法去劝慰她的。怎么个劝法呢。对于她的爱情,只能承认,不能过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