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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开满了麦子店》:遥不可及的人间烟火 

来源:“云大评刊”微信公众号 | 郭诗亮  2020年04月07日09:15

在低矮的生存里,向天空仰望是重要的。

——张新泉《一只鸟在回忆飞翔》

《玫瑰开满了麦子店》这篇小说发表在《十月》2020年第1期。

王亚丽从茫茫夜空中看到一片红色辉煌地降临,玫瑰开满了麦子店。她没有见过沙仑的玫瑰,却从歌声中得到了走出绝望的一丝希望,尽管是渺茫的希望。

“沙仑的玫瑰”这一极具教会色彩的意象,在麦子店不断出现,歌词里、窗帘上乃至岳晓芬姐妹的身上,这似乎是开在中国大地上的一片信仰之花,低头行走的人们心中虚无缥缈的精神追求。然而不是,这片土地缺乏信仰,人们有更多的现世需求,纯洁奉主的岳晓芬,最终以欺骗者的身份不辞而别,宣告着信仰的萎缩。那么,如果说玫瑰仅仅像窗帘上的点缀一样与其他东西共同构成了多元化的麦子店,它又如何影响了王亚丽的选择呢?

小时候,王亚丽的妈妈对她说“卖逼也比要饭强”。这句话里有两个关键词——“卖”和“要”,分别强调的是公平交易和不劳而获。逃难时代不得已而为的要饭成了家族中屈辱的记忆,以至于她妈妈始终认为“要饭的屈辱远甚于卖逼”,并从小就给王亚丽灌输了这种观念。所以,在北京,王亚丽即使每天准时去等半价法棍,也不愿提早几分钟进去向售货员讨要;即使售货员赠予,她也觉得心中有愧,而在下次表示了拒绝;生病受岳晓芬姐妹照顾后,提出了“亲人也得明算账”。来自传承记忆中的“不要”成了王亚丽的底线。

需要帮助,却不能“要”,那该如何呢?王亚丽选择了“借”,有借则有还,这是公平的。所以在困难时刻,王亚丽参加了岳晓芬姐妹所在的“团契”,得到了她向画像中的干瘦男人“借”来的帮助,这也是她第一次与“沙仑的玫瑰”亲密接触。不过,干瘦男人毕竟是虚幻的,她得到的却是实打实的帮助,用什么来还呢?能够承受“还”这一行为的只有参加“团契”的众人。于是她试图通过做饭报恩,但岳晓芬姐妹阻止了她,并告诉她信仰面前是不能计较所得和所失的。“借”而不能还,王亚丽内心的平衡被打破了。

以 “不要”为底线的人不止王亚丽。王妈妈想要跟人“再进一步”,急需用钱,抵押房子成了她的第一选择。只是这样做必须征得王亚丽的同意,也就意味着向王亚丽低头伸手,而这无异于“要饭”。所以,她选择了欺骗。亲情为何短缺?王亚丽和母亲的对话几乎不带一丝感情,像熟悉的陌生人。看来,“不要”不仅在物质,也在精神。

岳晓芬姐妹也拒绝了“要”,各种筹款平台泛滥的时代,十几万不算个大数目。更何况,网络几乎不会传递来怜悯和同情的目光。但她拒绝了,她甚至没有向任何人分享她的痛苦,也就没有收获到任何施舍。不过,她选择了欺骗,她带着十万块钱不告而别,也带走了王亚丽的信任。信任原来是廉价的啊!岳晓芬姐妹多次说到“主不会丢弃任何一只羔羊”,对这句话,她是如何理解的呢?

“要”意味着可能被拒绝,这就把自己放在了非常被动的位置。“不要”则表示自给自足,也就不用与其他人有更多的联系。再进一步,如果去赚钱,那简直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果粒橙”努力奋斗,王亚丽腿部拉伤也要坚持带课。只是他们的工资毕竟太低了,低到不足以建立家庭,屋檐是低矮的。甚至如果请假——短暂地停止前进,都会被都市的车轮碾成粉碎。

“果粒橙”选择了骗,他没有遵守合约,挪用了客户佣金,再骗了把他当亲人的王亚丽。王亚丽替他挡下许多。骗也比“要”好,至少是凭了本事。但骗的后果是严重的,他们的生存空间再度被挤压,仿佛从此消失在了偌大的都市。躲藏,躲藏,一旦现身,便如被幽灵缠上,不得安生。这段时间里,“团契”和岳晓芬姐妹再次帮助了王亚丽,她仍然无以为报。尽管给了岳晓芬姐妹六千块钱,也不能阻止王亚丽内心的失衡加深。

“不要”在拒绝怜悯的同时,也拒绝了帮助,拒绝了可能会有的温暖。孤独产生了。人和人之间原来是不可沟通的啊!王妈妈和王爸爸不幸的婚姻,岳妈妈和岳爸爸不幸的婚姻,京城老炮儿和妻子不幸的婚姻,夫妻之间不可沟通;王亚丽和王妈妈之间的冷漠,岳晓芬和岳妈妈之间的淡漠,“果粒橙”干脆是孤身一人,家人之间不可沟通;更遑论本就是路人的其他人。老炮儿的请求不是屡屡被视为不轨吗?王亚丽小时候的同学们不是经常取笑她吗?“你说前门楼子我说胯骨轴子”表达出了这种孤独感。

然而人是有交流的需要的。王亚丽的寻“亲”之旅——从母亲,到“果粒橙”,再到岳晓芬姐妹,虽然屡次失败,寻“亲”之心却不可断绝。人来人往的都市里,即使身边人也很少有交流的可能。于是,“果粒橙”这样心思重的人,在老乡面前,毫无顾及地说了自己的野望,他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向人倾诉;京城老炮儿这样略显油腻的大爷百无聊赖中干上了设计驱赶房客的勾当,他不缺钱,缺的是温暖。

岳晓芬姐妹在京城老炮儿的房子里举行“团契”,让京城老炮儿愈发体会到了孤独。他也许想加入人群而不得,也许怀念女儿而悲痛欲绝,总之,拒绝了交流而又无法忍受彻底的孤独,直到看见背影像她女儿的王亚丽,被压抑的情感才汹涌而出。只是,这才是悲剧的开始。

王亚丽在街上飞跑时“备感自豪”(“备”应为“倍”,似为笔误),是因为“受人瞩目”,至少这一刻,她在别人眼里真实地存在着。李琴姐妹两次提到自己的出国经历,似乎是在极力地向别人展示自己,以引得关注。屋檐是低矮的,然而人们也在抬头寻找那片敞亮,试图将心灵放在宽阔的地方。

“果粒橙”和王亚丽相交,谈论彼此的理想,容忍彼此的缺陷,在滑稽的粗俗里拥抱取暖。也许只要再走一步,他们就能像人间所有的夫妻一样,结婚生子,白头偕老。“果粒橙”抹除了这丝希望。“团契”时,人们手拉着手唱歌,没有功利目的,因此大家都感觉分外温暖。这是一片小小的世外桃源,给不幸的人们提供栖身之所,“彼岸”如果存在,大概是这个样子吧。岳晓芬姐妹的背叛摧毁了它。京城老炮儿马上就要成功了,尽管是自欺欺人,却终于可以拍到“女儿的背影”,以安慰他远在国外的前妻。又失败了。原来正常的需求,竟是遥不可及的。

既如此,戾气自然生发。“果粒橙”对王亚丽的辱骂,竟是表达亲切的一种方式。好荒诞的现实,果真“打是亲骂是爱”吗?王亚丽闯已被岳晓芬退租的房子时,大喊“出来,出来!没死就出来!”。一贯温顺的她对已消失的人释放了怒气。“果粒橙”在跃入京城老炮儿的窗户时,“窗帘骇人地鼓了起来”,“风也浩荡地灌了进来”,后来王亚丽看到“一条黑影从自己头顶呼啸而过”,仿佛一位英雄的突然出现。与“仙人跳”的形式结合起来,英雄和恶魔形成了反讽。玫瑰开满了麦子店,果粒橙和北京老炮儿的血,未尝不是玫瑰的一种。

麦子店的这群人渴望那遥不可及的人间烟火。“主不会丢弃任何一只羔羊”,也许岳晓芬姐妹逃离的时候,心里想着这句话吧。王亚丽宽恕了岳晓芬姐妹,下次如果再看到干瘦男人的画像,也许不再需要有什么愧疚的感觉了,所谓信仰,在这里,遵循的竟也只是公平交易。当然,经历了这么多,王亚丽的宽恕,似乎也为她带来了一丝光亮。在这一“借”一还之间,岳晓芬姐妹与她有了“亲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