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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文学:文学的一次变革与革命

来源:文学报 | 李炳银  2020年04月04日08:15

新冠肺炎病毒正在全球肆虐的时候,生态文学的话题似乎有了更多的关注度。一次病毒灾难的出现,有其复杂原因,或许还不能完全与生态文学简单勾连。近些年来,中国政府将生态环境优质目标一再推举,作为国家发展战略努力实施,而且成果显著,是空前的伟业启动。“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等中国传统的自然观念,如今加上坚持绿色标准等接近自然科学的一些生存建设发展策略,正在为中国走向世界,追寻人类共同生命目标,提供着非常有力的理论观念支持。

可是,在我看来,生态文学的提出和它的高远指向目标,是一种新颖的文学目标和追寻,需要仔细深入的思考与实践追求。传统的文学,长时间来被人们理解为是人的文学,是以个性的语言故事人物探析表达人的社会环境存在感受和命运的文学,是围绕着人的价值利害情景展开的语言叙述。但是,我对生态文学有一种新的理解:生态文学是对包含着人类在内的所有自然对象和生命表现感受的一种叙述,其包含对象和目标显然是远远广泛于传统的文学界地的。生态文学有新的展开领域与活动舞台。因此,生态文学的开启,是一次深刻的文学变革与革命。

文学之途的困惑与追寻

自从古老的诗歌开始,文学就在以各种方式努力表达着人的社会感受和理想追求。经过几千年的时间和文学表达过程之后,如今人们渐渐地发现,仅仅依赖传统的文学观念和视野,着眼人类自己感受追求范围内的内容,已经很难解释和说明身边的人与环境、与他物的矛盾困窘关系与迷茫了。特别是在人类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剧烈频繁的战争存在和后来迅猛的科技进步,非常强烈地改变着人们感受认识世界的结论。在人类痴迷地实现着自己的文化、政治、经济、科技、军事等价值目标,甚至以近似疯狂的力量和速度呈现影响结果的时候,却对自身赖以生成生长的摇篮地球的破坏严重地忽略了,对于与人类一起生长于地球上的各种具有生命的动植物的被毁坏严重忽略了,以至发生了地球生态家园的严重危机。这个现实而严重的危机,正是传统文学的困窘之处和生态文学现象新生的时代背景,正是生态文学对传统文学以革命与变革的表现提出挑战的根源。在茫然的地方寻觅,在盘桓的地方发现,在新的方向目标下出发,这就是生态文学勃发生长的机会与能动进取的意义价值。

因此,当我们在这里谈论生态文学的时候,最先要清楚地意识和理解,生态文学,同传统的文学有很大区别,更是与传统文学中那种几乎是以人为中心而展开的历史、政治、文化、民族等局限性特点的文学表达有着质地的不同。生态文学,应当是出于人类的认识感受,在全球视野仔细认真地探求地球生命如何相互依存,共生并长的途径,实现共同长远和谐发展目标的新的未来的文学。这种生态文学,是关乎地球平衡运行和地球物种整体健康冷暖命运的文学。只有在这样的视野下,方能够感受到她的魅力和瑰丽的身姿。

生态文学正在开始以新锐的观察思考和描述表现为文学开辟新的视阈和天地,使文学在地球大地上新鲜绽放。生态文学这种新的视阈和目标追求,是在超越人类族群之间许多隔阂、分歧和缠斗之上的一种共同利益的追求,是追寻人类非常广大的地球家园福祉的理想努力。所以,虽然在当下这个很多人只讲“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我为第一”、无边泛滥的占有及消费享受自私行为等,只把自然视为提供人类生存发展机会可能的对象的时候,生态文学的纯粹超拔和神圣高洁品格无疑是伟大的表现。生态文学会告诉人们,在人类生存的地球上,还有比人类社会更加恒定和严酷的自然法则。而且这样的法则是人类依赖自身的科学努力无法违背和改变的。人类的科学始终在前行的路上,但它永远在自然的法则当中。

回望大地母亲的忏悔与觉醒

“人类只有一个地球。”这是人们在意识到地球存在危机之后发出的深情呼喊。地球不只属于人类。中国古老哲学中就有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深刻认识。可惜的是,伴随着人们心智的开启,欲望的增强,贪念的浓烈,慢慢地,人们开始相信“优胜劣汰”“丛林法则”“人定胜天”“改造自然”等等的一些观念法则,以人为万物“灵长”,然后向万物宣战。人本来只不过是宇宙间一粒尘埃,是自然中的一种微小的存在。可是,人类在飞速发展的科学理性和技术手段下,日益无限度地迷恋发展,对地球的掠夺和对其他生命的毁损几近疯狂。在万物为我使用的观念和不断创新的科学技术手段伴随下,使人们对于人类的自然化存在近乎遗忘,不断地蔑视自然给予人类的强大庇护的神圣作用价值,漂浮于自以为强大和无穷的理性虚空,无视自然法则,以为科学可以面对一切,与地球大地的间隔距离对立愈来愈大了。当人类向自然的索取毫无休止、欲壑难填的时候,大自然也是有承受极限的。自然也有难以违背的规则。当一次次或许是因为人类造孽而导致的生态灾难降临的时候,这也许就是大自然的反应。所幸,一些真正富有高远理性和伟大情怀的人们,开始意识到了大地母亲的恩惠和对她的伤害,以及这种情怀所收获的哀痛,开始回望、忏悔和觉醒了。

或许是物极必反的原因,尽管中国很早有很超迈的自然观思想,如老子、庄子等人的许多深刻见识,也曾经有像《诗经》、像唐朝王维、柳宗元及后来各代很多融入自然山水的诗文作品,表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欢愉美妙情形等。但生态文学的观念却是来自科学社会相对发达的美国这样的国家。被认为是生态文学最早的美国作家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利奥波德的《一只鸽子的纪念碑》、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等人的作品及其倡议的观念方向,被认为是生态文学主张开始的标志性人物和作品。梭罗告别躁动喧闹的都市,在瓦尔登湖畔追求最大接近自然生活的体验和感受、利奥波德因对一个候鸽物种的消逝感到遗憾和悲戚、卡逊在感受因为大量使用杀虫剂而导致许多虫鸟死亡、消失,本该生动热闹的春天变得寂静而哀伤。等等这些,都是在呼唤人们回望大地和自然的诚挚心音,令人感动。这些看来似乎是传统社会另类的行动和认识,在多年形成的人们与大地自然相处情形中开辟出新路径,为生态文学创作的旗帜标识了新的理念和疆域。

尽管人们如今已经向月球靠近,也对木星等星球展开探析。但是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地球依然是唯一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地球大地也是唯一可以以自己的环境、气候、水分、物产等养育人类的家园。所以,地球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大地的怀抱就是母亲的怀抱。在经历了太多的远离、淡忘乃至伤害之后,人类是该放下狂妄和傲慢,知趣地依附到地球大地母亲身边了。

为了这样的回望和依附,人类需要自省和自觉地收敛自己的贪婪欲望,需要平等友善地对待地球其他生命的存在及其权利,需要相互在广大长久的地球自然家园和睦共生。即使各种生命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其他生命种群之间存在着争夺厮杀,但也必须切实地遵守合乎自然的法则,防止强制和极端。以强凌弱、竭泽而渔的结果是道德伦理的丧失和对平等规则的破坏,最后会打破平衡陷于灾难。不管人类相互之间现存着多少纷争和对立,但在神圣的自然世界面前,需要统一的认识与合作共济的态度。为了我们大家的未来,生态文学的提出和开展,恰是人们觉醒的开始和不断延伸拓展走向未来这条道路的很好方式。

“逆行者”的慧敏与收获

生态文学的意识和观念实践,显然还处在一个初始的发展阶段,梭罗、利奥波德、卡逊等人的开拓之功至伟。但当生态文学这种文学现象逐渐地被人们在不断接触的灾难过程中认识感悟的时候,这样的文学主张和追求就像投石入水之后,迅速生波荡漾开来了,力量抵达到世界各地,以及很多作家的心间。中国很早就有“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也有像《山海经》这样涉及自然的神话记录、有像《徐霞客游记》这样有关山川河流人文风物的考察记等,但这些内容都与如今的生态文学伦理主张和目标有很大的区别。

当代公众的生态环境意识观念似乎是在1980年代前后明显起来的。生态文学创作也伴随着这样的观念开始出现了。这期间,最初在报告文学创作中有分明的表现。徐刚的《伐木者,醒来!》及他后来的《守望家园》《大森林》等很多作品,既是中国生态文学的先声实践,也奠定了他作为著名生态作家的坚实基础。此后有岳非丘的《只有一条长江》,杨兆兴的《沙坡头·世界奇迹》,邢军纪、曹岩的《北中国的太阳》,陈桂棣的《淮河的警告》,何建明的《共和国告急》,李青松的《遥远的虎啸》《共和国:退耕还林》《塞罕坝时间》《把自然还给自然》,肖亦农的《毛乌素绿色传奇》,梁衡《树梢上的中国》,古岳的《冻土笔记》等等报告文学作家作品,都不断努力地在为中国的生态文学添加浓厚靓丽成色。这些作品涉及自然生态环境的各种领域,呼吁人们提高生态环保意识,艰苦奋斗,努力开创建设,与不同的毁坏行为进行斗争,张扬了文明科学进取的模范人物的社会生活观念和行为。作家在创作中显示出的时代使命和担当精神令人感动。

像徐刚、李青松作品所体现的激情诗意和个性形象特点,都是厚重和灵动丰盈的独特存在。在文学创作中带有仔细观察感受自然生活,或从不同题材角度和文体形式表现出一定生态文学特点的作家,还有像哲夫、叶多多、王国平等报告文学作家、也有像张炜《九月寓言》、姜戎《狼图腾》、艾平的《包·哈斯三回科右中旗》等小说家及其作品,有像刘亮程、鲍尔吉·原野、李娟等这样细腻记述自然风貌、表现独特细腻感悟的散文作家作品等等。诚然,中国现今的生态文学现状,似乎还更多处于呼唤人们树立与自然共生,收敛一己物质欲望,切实保护生态环境的阶段,比较现场直观传输,还缺乏更加深远精湛的追求思考表达,但这种在传统文学创作道路上的“逆行者”身份作用价值,还是被人们十分肯定和认可。生态文学似乎不能够简单地等同书写生态灾难,譬如不少作家面对地震、洪水和像当前的疫情的书写,这中间尽管会有很多的密切关系,但生态文学恐怕不会这样简单。在我看来,生态文学似乎应当是人类在哲学认识论上的修正改变,是人类跳出自身中心藩篱,主动调整已有成法,是融合大自然法则的新的伦理建设和行动出发,是在努力适应自然生存法则下追求自然延伸的自觉和寻找、遵循的定律等。

生态文学“逆行者”的道路上,会存在风险和经历曲折。因为,他(她)不仅要与传统的文学发生区别,更会与几千年来人们逐渐形成和习惯了的认识行为产生分歧,面对的将是非常沉重和悠久的历史负担。要人们放弃以人为中心的社会观念,要人放下身段平等地善待其他所有生命,希望人改变自己的生命愉悦等实在是不易。但人们必须有自我否定的自觉和勇气,有遵从自然规律的积极选择。生态文学作家作为“逆行者”,为了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自然生命的福祉前途,保护地球家园并持续提供发展延续条件,必须以自己合理善意的文学阐释,说服人们改变错误观念,放弃私欲、约束自己。生态文学的使命和承担崇高壮伟,期望前行的道路上天人感应,互为因果。

海子曾在诗中写道:

灵魂啊,不要躲开大地

不要躲开大地上的尘土

生态文学应当是生长和成就于广袤大地的绿色大树、森林、草地,在天地间婆娑铺展成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