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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隧道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4期 | 李俊玲  2020年04月03日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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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绝大部分的人都有目睹过生死的经历,我第一次接触到“生”是在懵懂的儿时。一些情景像那些镌刻在记忆中永不能抹去的纹路,清晰而又完整。老家的那间四合院里,陈旧的墙壁上贴的是下凡的七仙女,董永挑着担子衣袂翩跹,笑逐颜开,担子两头端兜着粉扑扑的一儿一女,七仙女与董永正迎面相逢,色彩缤纷,透出春天的蓬勃与欣喜。我们几个小孩时常就在这画下嬉戏、玩耍,肆意地消磨光阴。有一天,一大早,就听说隔壁的家门叔妈要生产,在我生活的那片土地上,人们对于“生”,总是怀着不能说出口的忌讳,似乎这个字眼里藏着破碎和不祥,总会用别的更家常与温暖的表述来替代。比如“领”“添”“养”之类的,“你们家添了个什么?”“领了个拿锄头把的。”“养了个挑水的。”话语中尽显老百姓们的隐讳。几个年长的婆婆聚集到院子里,烧水的烧水,扯布的扯布,絮絮叨叨的话语穿插在这些忙碌的迎接生命的场景里。叔妈所住的房间门帘严实地遮蔽着,人们出进都会留意地遮盖一下,掩上房门,仿佛是在做着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孩子和男人是不能进去的,姑娘也是,只有那些结了婚,有过生育的女人才能入内,这扇门坚定地隔离着两个截然的所属,不容置疑,让“生产”这件事情变得神秘而遥远。

叔妈的婆婆我们称之为叔太,一双解放脚撑着一副清瘦的身板,一件青布斜襟衣长年累月总不离身,头发梳得让高高的发际命悬一线。叔太是个做事麻利而谙熟民间生活的女人,知晓俗世的门门道道。她安排儿子带着香钱纸火,和刚宰杀好的鸡去寨子外的青树边,上付(祭拜)各位神仙,桥神,路神,山神,水神,田公,地母,还有家里的灶神,让各路神仙保佑叔妈顺利生产。阿叔回来时,抹着一头大汗说给叔太:都上付完了。叔太焦灼的脸稍稍释然,接着在自家门檐上挂上了一株仙人掌,和一个水瓶,边挂口中边嘟嘟囔囔,与空气私语交流,据说仙人掌是挡路盾牌,小鬼大鬼不敢靠近产妇,水瓶有特殊的象征,如同观音手中的净水宝瓶,可以消灾避难,保佑孩子顺利降生。那个年代,空玻璃瓶是珍贵之物,貌似白兰地的酒瓶子,细长的瓶身陈旧得有些发黄,连里面的水也感觉透着浑浊的色泽。我们这些孩子全然不懂大人们这忙碌中暗藏的担忧,不知门里和门外的人都在历经一场生死较量。一味跟着大人屁颠颠地跑来跑去,一心只想等待着叔妈快点生产,只要孩子出世了,我们就可以吃上冒着热气,甜得黏嘴的白酒鸡蛋。孩子们的兴奋在那一时掩盖了大人们的紧张。

一会儿,房门里面隐约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呻吟,时高时低,接着是一阵阵“哎呦”的呼喊,那呼喊像被某种东西压住又拼命跻身而出,低沉顿挫,紧张的气氛瞬时罩住了院子。叔太出出进进,端水倒水,眉头紧锁,脸色暗沉,阿叔在门外呆坐,搓着粗大的手掌,仿佛这样的搓揉,会搓出他想要的物件来。屋外的几个老婆婆也走进走出,低语议论着什么。整个院子就剩下了屋里叔妈痛苦的呻吟和屋外急切的等待,这里的空气仿佛被凝固了。呻吟越来越急促,我和一个小伙伴也被眼前的情景镇住了,那种想吃白酒鸡蛋的渴盼在大人们的种种怪异举动中迅速失散,不再走动,安静下来。“赶快去磨剪刀!”叔太跑出来平地一声喊,阿叔一骨碌跑去厨房。磨刀声,呻吟声,嘀咕声,脚步声混杂交响,恐怖席卷了院落。时间在等待中拉长了变慢的脸,日头快偏西了,状态依然持续。从接生婆口中知道孩子不好出来,叔太开始在院中烧纸叩拜,老叔也跟着下跪,口中不断念叨,隐隐带着哭腔。我站在他们身后,从纸钱燃烧的火光中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惊悚与莫测,这不像是迎接孩子出世,倒像是准备一场丧葬。

院子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不久,随着房内叔妈的一声叹息式的喊叫,接着是微弱的婴儿哭声响起,那猫咪一样的哭声仿若具有号角的力度,让屋外的人为之一振,大家如同被解开了枷锁,立马轻松起来。“领了领了!领了个抹粉的,不轻易啊,脚先出来,竖着出娘胎啊。”接生的老太太踮着小脚出来贺喜。叔太一脸淡然地回:“哦,蒸茶做饭的丫头啊。这样地折磨人,就叫竖生吧。”一个生命艰难出生了,一个名字随口也诞生了。叔太转身去了厨房,忙碌再次开始,我们脱缰撒欢儿起来,立马跟着去,蹭吃蹭喝。

从那以后,几乎每天我都会跑去叔妈家吃糖鸡蛋,叔妈的肚子瘪下去了,那个曾经快撑破她肚皮的小人儿,如今被捆成粽子般放置在她身旁,这个叫“小竖生”的婴儿整天闭着眼睛,仿佛累了一直在睡。感觉生命的降生原来是这样的惊心动魄与神奇。我们风一样跑去看小妹妹时,叔太总要交代,进房之前,得去厨房走一趟。她说,孩子小,你们这些野孩子到处跑,怕把外面不吉利的东西带进来,去厨房一趟,灶王爷会把那些脏东西吓跑了。生活似乎无处不埋伏着我们看不见的杀机。这是发生在母亲老家,汉族地方的事情。时隔30多年,那一幕还是新的。

对于生命的降临,人们会有很多禁忌,像呵护一棵刚刚发芽的树苗一样,小心翼翼。入夜之后,大人就交代我们不能到有婴孩的人家串门,这会惹来麻烦。听说,有人赶夜路回来,才到院里落脚,小竖生就开始啼哭不停,幸亏是叔太“烧香砸米”之后,孩子才乖乖入睡。在乡下,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总会有某种神秘的力量潜伏于四周,有庇佑,有入侵,有赐予,有掠夺,善与恶两股势力也在我们看不见的领域里做着不懈的斗争。香钱纸火如同食粮一般是必备之物,用来祷告,驱散或者庇护。人们相信,纸钱的燃烧,烛火的燃烧,都会让祈愿得以通达到那个神域的世界,都会让一切邪恶戛然而止。香火,是人们的精神护甲。

叔太说,人有阳气,人多阳气旺,家族旺,诸事就顺。而顺的前提是生,人丁兴旺,这多像是春天的开场,熙熙攘攘,只有这样才能有秋天的满树金黄,硕果压枝。在变幻莫测的自然与未卜的命运前,在那些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里,“生”是一种打破,宣告与侵占,而“生”也带着自身的忧患与弱小,带着随时被扼杀的危险,于是,祈愿和忌讳便成了民间惯用的捍卫之法。人的渺小需要依附祖先们的想象与创造,依附于那个冥冥之中空气一样的,却能保障呼吸的强大的神性系统里。这个系统,让人们遵照世俗之流,不敢越界半步,用尽繁琐的手段与程序来极力维护。

2

这世间除了生死皆为小事,生死贯穿人生,任何民族都为生死注入了各自的理解和诠释,用不同的观念待之。作为布朗族,生与死都代表着生命不可跨越的坎,是一种飞跃与重建,是命数的昭示。“先定死,后定生”这是人们口中常说的一句话,带着阴冷的恐怖与莫测的神秘。生,是出口与开端,死,并未是结局与淹没。生死之间,仿若倒置,也似轮回。

在我的祖先看来,一切生命都是起源于脚下的这方土地,土地是天然的母体,繁衍出万物,生生不息,土地也是归属,接纳众生的尸身,粪便,血汗,泪滴,人世间的轮回无不是在土地之上上演。他们用土砌墙,用土打灶,在土里耕种,在土上筑房,在土坎里分娩,在土坑里下葬。生前离不开土,死后消融在土里,他们是大地的儿子。与土地的一生相依,让“生”也带着些许的另类。孕妇分娩之前,家人总会在产妇的屋子偏房砌一个土坑,让她坐在土坑之上生产。孩子呱呱坠地那一刻,第一时间便是与土亲近,身体粘上泥土,说明这一辈子便可顺顺利利地长大,土养万物,一切动植物无不是依存于土而生长生活的,养育人的最终是土。布朗族人用这样特殊的方式,让儿女的身体脱离母体之后的第一个接触者便是大地,土生土长,就是这样。布朗族人生下那一刻已将自己交付于厚土了,大地成为他的第二位母亲。这种依附的感恩,使得人们与天地保持着血亲一样的关系,彼此慈爱厚待。由此,在老家,任何方式的“动土”如开垦、建房、修桥、铺路、开挖,都得祭拜与上付,喃喃之声,像对一位长辈请示般,语调柔软而低沉。地皮,这个词就是人们对于土地最有温度的称呼,土地的皮肤,大地是有血肉和皮骨的,情态盎然。万物如此,人类只是依附于他身上的一个孩子而已。

挖个土坑给孕妇生孩子,那是希望有土地和山神的护佑,土坑如同大地一双厚实的手,接住了新的生命,并赐予他力量。长辈在挖坑时,会念念有词,祝祷土地山神来相助,保佑孕妇平安生产。孕妇分娩如果遇到不顺,接生婆便会吩咐家人,把家里的所有柜子门打开。开门,暗示着走出和通达。我曾想,祖辈们对于出生做出的这一举动,竟带着哲学思想。出生,开门,门户对于一个人而言,意味着独立和获得,也意味着危险和未知,走出是那么的重要。孩子的出世,也是走出母体的方式,母体的门户与大地的门户、家的门户如出一辙。打开所有的柜子门,这样呼之欲出的动作也会让产妇带有某种期许和宽慰,无形中会赐予力量。而不管人们采取何种方法,因生产死亡的事情,时有发生。阿奶说,旧社会的女人,生产是过一次鬼门关。在老家,有这样一句话:生娃娃,就是和阎王爷隔着一层纸说话。这话总能让我想到叔妈生产的情景。老家远在山区,交通不便的年月,生活习惯与生存条件的限制让医院成为遥不可及的地方,接生婆便是医生,只有寄托于那些祖辈们流传下的习俗,上付神灵、开柜开箱子、念咒祈福……用尽人们与此相关的一切办法来应对。

孩子呱呱坠地,长辈总要用温水洗刷一下孩子的身体,并留有一部分血污。刚刚从母体出来,还未完全适应外面的世界,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布朗人认为,留着母体带来的东西,会让孩子有能力抵御陌生世界一切污秽的侵扰,好养活。好养活,这就成为对于一个初到世界的小生命的期许。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在偏僻的布朗族山区,养活一个孩子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阿公的第一个媳妇,就是因为生养的三个孩子都夭折了,自己气血亏损加上悲伤过度,也随之而去了!那是阿公最为惨淡的一段人生,他埋葬了逝去的亲人们,抹干眼泪,继续在世间赶路。直到遇到了阿奶,阿奶是木老元人,嫁给阿公时,也是丧夫,带着4岁的姑妈来到了楂子树,和阿公组合了家庭,生下了我父亲,两个小叔,两个小嬢。而最小的叔叔也不幸在一场疾病中早夭了。父亲每当言及此事,语气中总带着一些痛苦。他说,从小叔夭折后,他便不再信神信鬼了。后来,父亲参军,便彻底地唯物了。听说小叔是患了类似疟疾的病,吃药没有疗效,阿奶便去求神婆,神婆说,神需要你家许一头羊,一个猪头,一只鸡,去山神处供奉。阿奶一一遵照,带着只有十岁的父亲,挑着贡品,到寨子外的那棵大树下,焚香祈祷。看着自己的母亲不惜一切地为弟弟的病情杀猪宰羊求神拜佛,父亲以为这样他的弟弟会好起来。无奈,几次的求告都无用,小叔还是走了。父亲说,阿奶抱着小叔的遗体时,整个人苍老了许多,没有流泪,只是沉默。他从此便在心里告诫自己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去求神,而在阿奶面前,却从不言说,默默顺从。小叔的死,让父亲的心走出了那个被“神灵”控制了的疆域,后来入党,入伍。在战场上,他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运送过尸体,也从死神手中逃脱过,他从来不和我们讲鬼故事,他常常说,鬼在人心。而阿奶是最爱讲鬼故事的人,那盏昏黄的油灯下,那个熊熊的火塘前,我听得入神,也听得汗毛竖立。阿奶一生从未离开那片土地,她的目光永远系着儿孙们走出大山的背影。

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取名,名字是他一生的符号。很多家庭为了让孩子顺利长大,便将孩子寄拜给天地万物。大树,石桥,道路,山脉,乃至一块石头,一朵花儿都是祭拜的对象。孩子的名字也带着这些“干爹”的姓,比如“树生”“桥顺”“路喜”“山么儿”“春花”“瓜叶”,这些记刻着自然符号的名字,显得土气十足,一目了然。在老家,这样的称呼很多,我父亲的小名就叫“柱么儿”,听说,小时候阿奶就选择了老祖留下的那棵柱子作为父亲的干爹来寄拜。父亲的小名只有长辈才可以叫,同辈只能称之为柱哥。这样随意地选取,是为了让孩子更随意地成长。“越小心越成精”,只有让孩子贴近万物,才会自然而然地长大。布朗人是希望,通过名字让孩子与他们眼里亘古不变的山河大地连为一体,贯通始终,这样的依附会让孩子的一生踏实度过。

孩子长大了,类似成人礼,便是“出行”。出行,代表着一个人即将面对着世界万物,面对未知的凶险和对于家庭的担当。大年初二这一天,由长辈带领着孩子到村外的大神树下去祭拜,叩头,祷告山神,孩子已大,可以单独外出了。这时,父辈们会拿出自己随身带的刀具,让孩子到附近砍一捆木柴回家,有种自谋生路的感觉。这表示着一年新的开始,也意味着一个人一生的开端。到山神边举行出行仪式,便是一种昭告,告诉万物与寨邻,这个人从此不再是父母庇佑下的孩子了。这个人,将会在密林里,在大山中开辟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人生之路就此开始。

3

一生的道路最终是通向死亡。死,并不是终结,而是用另一种方式继续活下去。万物有灵,人死后注定和逢春发芽的植物一般轮回再生,而来世不知重生为哪种花草或者动物,也许是一片草叶,一只飞蛾。所以,布朗人对于死亡的态度相对淡然,人们对万物总是心怀敬畏,它们或许是前世的某位先人的化身,就是虫蚁,也不可肆意践踏。“托生”这种想法便是人们对于失去亲人的别样期许。于是,死亡也与生产一样,存在诸多的禁忌与暗示,儿女双全的寿终正寝,像果子熟透一样自然脱落,称之为“修得好”。这样的死亡,隆重而庄严。早夭,病逝,被人谋害,意外死亡,或断气时没有人在身侧等等,这样的死亡称为死得不好。死得不好的人是不能停在堂屋的,也不能入家族的坟场,这体现着人们对于非正常的忌讳和不安。

在死者还未闭眼之前,估算着快不行了,家人得去“赶病”,这是布朗族的一种习俗,面对病重垂危的家人,小辈们必须到各地的亲戚和后家去告知情况,以防不测,如不赶病忽然故去,有些后家会接受不了,继而心生间隙。一般情况,“赶病”就意味着凶多吉少了。赶病的目的是让后家有心理准备,也是奔丧的前奏。而家里这时已开始打制棺木了,把棺木堂而皇之地立于院子之中,有冲邪之意,据说,有些人会因此而好转。死者在断气之时,如果有子女在旁边是最好不过的,称之为“接气”,断气与接气,像是一种承接,人们说,哪个子女接气,他的日子便会好过一些,也预示着死者最记挂的便是接气的人,会将自己的福气继续传递于他。一般接气的人,都是在死者床前端茶送水,日夜招呼尽孝的人。先辈们冠以这样的传说,实则是在赞许孝顺的儿女,以此作为对其无形的嘉奖和鼓励,祖先流传下的习俗无不暗藏着做人的智慧。断气前,家人总会将事先准备好的银器或者钱币塞进逝者口中,称之为“口铃”,口铃是死者在通往地府的途中,用来上付各路小鬼的钱财。当老人完全停止呼吸后,家属便用竹竿拴上一条白布,挂在大门外面。这是一种无声的通知,看到白布条,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来祭拜和帮忙,这也是昭示,死者的魂魄将和白布与竹竿一起去往彼岸。这多像是乘坐一条船要去往通天的那方,只是那方在何方,无人知晓。

我人生中最先历经的丧葬,是送别阿公,那是一次让我终生难忘的场景,也让我第一次感知到什么是“死亡”。和父亲回老家照看生病的阿公已有数日,那天的下午和平常一样,阳光好得让人有些刺眼的晕眩。阿公的病情忽然有了好转,显得特别精神,和父亲聊起家常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病痛已把他折磨得瘦骨嶙峋,他的颧骨像两座山崖般明显地耸立出来。这位年轻时的猎人,曾徒手与一只黑熊搏斗,失去了臂膀上的一块肌肉。他黝黑的皮肤褶皱满布,纵横陈列着无数的伤疤,这些伤疤是生活赐予的勋章。靠着这些勋章,他的儿女们才得以长大。

我和表妹们挎着篮子,唱唱跳跳去水井边拔菜,洗菜,准备晚饭。一个小时的工夫,姑妈就惊慌失措地赶过来,让我们赶紧回家,没有说任何事,而我已猜到了可怕的结果。等我们从屋外跑回来时,堂屋已围满了人,一块青色的布已盖住了阿公的脸,给阿公的洗浴刚结束,屋子里还有蒿子水的气息。那块青色的“遮脸布”像禁止的盾牌,让我意识到,我们和阿公已经隔着不同的两个世界,我无法想象,刚才还喝水说话的他,怎么顷刻间就变成了“死人”,死亡是那么地迅不及防,他的话音刚刚还在耳畔,笑容还在眼前,忽然,这一切都已成为虚妄,一股冷气瞬时逼来,让我寒战。阿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这忽然的阴阳两隔竟如同被打蒙了的人醒来,不知方向。

父亲握着阿公的手,不忍放开,直到渐渐冰冷,那双曾经托举起全家人希望的大手,苍白地低垂着。阿奶过来,剥开父亲的手,把阿公的手小心地放入被褥中,轻声说:让你爹慢慢克,克稳妥了(克即走的意思)。阿公仿佛睡着了,大家围过来,默默垂泪。直到出嫁在邻寨的寿嬢,父亲最小的妹妹进门,放声痛哭,全家才从沉默的悲痛中彻底释放出来,潮水一般的哭声淹过山峦。阿公过世的消息传开后,整个寨子的人都聚拢来,大家分工合作,仿佛是在自己家里那样,有条不紊地做着该做的事情。夜晚,邻寨的人也来了,他们打着火把,把蜿蜒的山路燃成了一条龙。那些被阿公帮助过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大家坐在他的遗体前,只为看最后一面。家里从院子到堂屋都弥散着火烟浓烈的气息,火把不断,来客不断,火把上特有的松香气息穿梭在鼻翼,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嗅觉记忆,闻到就让我想到肃穆与死亡。

从阿公病重那天起,父亲就和单位告假,一直守在床边,半月之余。他是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接气”的人,他没有把这样的所谓“福报”看作是上天对他的赏赐,而是觉得自己亏欠阿公太多。从9岁外出求学读书,到参军工作,成家立业,父亲始终身处山外的世界,只有逢年过节才有空回家看看阿公。虽然父亲想尽一切办法尽孝,将衣服、药品、食品源源不断带回老家,而唯一无法邮递的便是陪伴。在掩棺的那一刻,父亲竟失声痛哭。我惊呆了,第一次看到父亲这样不管不顾地哭泣,感觉那个一直以来坚毅而乐观的人忽然坍塌了,父亲像女人一样的呜呜声音让我震颤,竟使得我萌生出一丝丝的羞愧,而很快便被悲伤、恻隐与自责淹埋了。死亡,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恐惧,惊慌,哀痛和彻骨的寒凉。一个在你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人,忽然空缺了,你的生活瞬间被撕裂了,疼痛倾轧而来,让人无所适从。失去,永别,触及不到,只余思念,都是属于死亡的。他的音容笑貌,用过的物件,包括留存的气息都彻底地消逝,而这样的消逝却如墨汁渗进木头般,一寸寸占领了你的记忆空间。我看着阿公棺木前的遗像,那是一张他唯一留存的相片,是父亲拍摄的。阿公开怀大笑,皱纹荡漾开来,露出烟熏的牙齿,眼神慈爱而明亮。他永远定格在框里,用黑与白这简单的色彩,给予我们在这世间仅有的念想。

父亲的悲痛超过了我的想象,我的悲痛很多时候直接来自父亲。阿公走了,这个世界意味着父亲便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阿公走了,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人会守在火塘边,烧水泡茶,等待儿孙的归来;阿公走了,老家不再完整,逐渐残缺。大家都劝慰,说阿公修得好,走得明白安详,一生行善积德,一定会投奔到一个好去处。父亲无语,擦去了眼泪,低垂头颅继续跪着,在人群中显得那么的孤单和矮小。对死亡的不同认知,让他的族群和他隔着厚厚的高墙,父亲蜷缩于自己的小小一隅,巨大的哀痛袭来,无人能挡。

在去往墓地时,领路鸡和领路猪是必不可少的,它们将领着阿公的魂魄,走向祖先的领地去和同类团聚,再进行下一个轮回。而不是误入牛马之道,托生为动物。这样的领路让布朗人走得安详,在他们的眼里,死亡意味着归土,归土也是归途,可以回到祖先那里去,可以再为来生修一次遥遥无期的德行。而我总固执地认为,阿公会变为一棵树,一棵洒下一地阴凉的大树,一棵可以庇佑寨子的神树,像他生前一样,总是施恩他人。人们抬着祭品,那些被吹得鼓胀的羊,一只一只地安放在托盘之上,也安放着祭拜者的虔诚与尊重,只有儿女和重要的亲戚朋友才可以祭祀整只羊,羊越多,逝者的子孙和朋友越多,人品越显赫。祭祀阿公的羊排放着,送葬的人依次跪着,从家延绵到水井处,浩大而震撼。有的路人数起了羊,啧啧赞叹,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祭祀羊,那种羡慕的眼神与语气,竟让我陡然生出强烈的自豪感。以至有那么短暂的时刻,忘记了阿公的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