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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的时态

来源:文艺报 | 周晓枫  2020年04月03日08:56

所谓进行时态的散文写作,不仅是一种手段,更重要的是一种思维方式。当读者迷惑:现在有些散文为什么写得像小说?被认作是对小说的借鉴,其实不然。问题的核心在于进行时态的介入。散文表述的时态之变,既因为现代人思维模式的调整,也因为部分受到翻译文学的冲击和影响。随着时态的变化,散文的场景、结构、节奏都会发生相应的改变。 时态之变,也会为散文读者带来更为生动而复杂的审美体验。以正在进行时态写作!对于写作者来说,散文不仅有终点的视角,也有途中的视角;对于读者而言,散文时态的改变,使他们的角色从旁观到参与,从被告诫到共分享。

写作者很多判断来自直觉和印象,缺乏数据、理论和史料的学术支撑。他们根据空穴来风的线索,依靠天马行空的想象,得出海市蜃楼的答案……他们的可笑和可贵都来自于此。我想谈谈散文的“时态”问题,大概也属此列。

每当我想起自己以前读到的古代文学里的散文、白话文运动时期的散文、中学语文课本上的散文、现在报纸副刊登载的散文,总是给我留下一种混沌的整体印象:它们多数充满回忆的味道。一次旅行、一场际遇、一位亲人、一只宠物……他们回到书桌在回想之中开始写作。当然有着具体的情节、场景和片段,但写作者的视角,往往是从终点望向来路;读者清楚或隐约地知道,一切,属于过去完成时态。

我想特别强调这个词:“时态”。

汉语和英语不一样,所谓过去时、正在进行时、将来时,对我们来说只是昨天、去年、此时此刻、三个月以后等等这样的时间副词标注,之后并无词形和句型的变化。相对来说,我们缺乏对“时态”日常化的思维训练,或许影响到表达方式。许多中国当代作家在处理时空转换时并不擅长,切割和拼贴的痕迹明显,容易生硬。

举个例子,写搬家,我们先写以前什么样,后写条件怎么改善。读读萨冈的短篇小说《帮个忙》:“那年春天,我们住在诺曼底的一座豪宅里。漏水两年的屋顶终于修好后房子更显豪华,摆在房梁下未雨绸缪的水盆突然消失了,我们夜中酣睡的脸上不再有冰冷的水滴,脚下没有了沾水的海棉似的地毯,我们幸福得头晕目眩。”我们发现,她在这段描写里巧妙地镶嵌了闪回的场景,而不是在“以前什么样”和“后来什么样”之间存在界线;萨冈非常自然地镶嵌和融解过去,使阅读更具进行时态的临场感。

我拿小说里的这句话做个实验,如果把其中的“我们”改成“他们”,还是“那年春天,他们住进诺曼底的一座豪宅里。漏水两年的屋顶终于修好后房子更显豪华,摆在房梁下未雨绸缪的水盆突然消失了,他们夜中酣睡的脸上不再有冰冷的水滴,脚下没有了沾水的海棉似的地毯,他们幸福得头晕目眩。”在这段之后,我擅自加一句,“没有谁预感到五天之后降临的灾难,他们之间将只剩唯一的幸存者独自缅怀,并追悔于当初失控的狂喜。”这时,我们发现,在一段正在进行时的短短描述中,既可以折叠了过去,又可以延展到未来——三面镜子,制造出迷宫般的叠映效果。

我们假设,事件发生的完整顺序是从1排列到10。小说从中间起笔很常见,甚至只有345的部分,前史和尾声都隐藏在露出的冰山之下;顺序的颠倒、错位与叠加,也是常用手段。小说的情节不断走动,我们仿佛听到金属指针每分每秒制造的尾音,悬念和陡峭的转折随时随地酝酿其中。

散文通常如何处理时序呢?是站在终点位置平行回望,从1到10按部就班地重述,它几乎不提供未来,只提供过去。换言之,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散文,也就谈不上什么过程中的进行时态。无论1和10之间相距多远,我们总是忙于在事件结束之后,开始“事后诸葛”地讲道理。当小说的时态进行自如变换的时候,作家需要跃起和跳离原地,这时出现了平面之上的点,使叙述多维和立体。许多散文写作者相对懒惰,缺乏弹跳的运动能力,作品平铺直叙,相当于扁平的二维世界。一切,只是为一锤定音的“道理”做铺垫,所以对从1到10的整个过程,往往进行潦草而剧烈的概括,就像压缩饼干一样,只剩干燥、单调和基础的维生热量,却丧失了新鲜的水分和味道。这样的散文写作,形同制作标本。我们接受学校语文教育时,把一篇描述生动的文章提炼为只言片语的中心思想,这种思维训练是必要的,但不能把它演变为一种写作习惯。

正在进行时的好处是什么?把读者凌空抓起来,直接扔进叙述的情境中。即使是回忆体小说,也强调情节和细节带来的效果逼真的还原体验。小说家即使通盘布局、全知全能,他也不可能把一张可以俯览和纵观的作战地图铺在读者眼前,而是带领读者进入VR游戏的体验迷宫,在丰富、复杂、紧张、多变的仿真景况中做出临场反应。而这种技术手段,似乎被散文所遗忘。也许散文更多跟个人经验相关,经验都是过去的,而我们又急于把经验中的 “道” 提炼出来,才导致这种结果。一切已然结束的心理暗示,容易使读者产生阅读上的安全感乃至倦意。

所谓进行时态的散文写作,不仅是一种手段,更重要的是一种思维方式。当读者迷惑:现在有些散文为什么写得像小说?被认作是对小说的借鉴,其实不然。问题的核心在于进行时态的介入。散文表述的时态之变,既因为现代人思维模式的调整,也因为部分受到翻译文学的冲击和影响。随着时态的变化,散文的场景、结构、节奏都会发生相应的改变。

散文以正在进行时态来构思和描写,就不像过去那么四平八稳,可能出现突然的意外和陡峭的翻转。少了定数,多了变数;不是直接揭翻底牌,而是悬念埋伏,动荡感和危机可以增加阅读吸引力;更注重过程和细节,而非概括性的总结;并且我们对事物的理解,更多元、多义和多彩。文学的魅力就在于此,它不像数学一样有着公式和标准答案,而是具有难以概括和归纳的美妙的可能性;即使答案偶尔是惟一的,过程也依然能有多种、多重、多变的解决方案。

中国文化的特点常以成败论英雄。其实过分看重结果,不重视过程,结果往往导致过程难看,无论是打球还是做事。我们之所以用“童子修道不成仙”来劝诫写作者,不要过早从事散文写作。因为假设涉世尚浅,就谈不出什么对人生的深入理解。的确如此,可假设我们的重音就不在那个修道的“道”上,就不在那个文以载道的“道”上,我们可以刻画“修道的童子”的形象,可以写“怎么修”的,怎么“不成仙”的,是怎么尴尬、怎么糊涂、怎么挣扎的……这些都可以成为散文的素材。当我们这样进行散文创作,耐心而准确地描述过程中的画面,其意义和意味远大于预设。我们发现,不仅止一个“道”,而会有多种可能的“道”;曾经,我们执迷于位置10上的那个惟一的“道”,因此忽略了从1到9沿途上所有的“道”。

我们都知道散文上手不难,写好并不容易。散文的耗材严重,相当于娶了不要嫁妆却挥金如土的“败家娘儿们”,开始日子好过,后来日子难过。人生的经历密如丛林,开始做家具,很快只能做筷子,后来就只够做牙签的,最后干脆就没柴烧了。假设我们改变散文的构思和表达方式,就能够更“环保地”使用材料,放慢节奏,珍惜细节,悬念文字要展现开花的整个过程。进行时态式写作,从某种程度上说,可以部分缓解散文的资源性匮乏。

约翰·伯格曾说:“讲故事的人有好客的责任。”散文亦是如此,正在进行时态的写作是大厨精心调制了香色味俱全的正在上桌的菜肴,诱动读者的食欲和想象,从中汲取适合自己身体的营养,而不是保健品厂商提供一把药品了事。就像散文长度的变化不仅是字数叠加,而是带来了重要的结构之变。我认为时态之变,也会为散文读者带来更为生动而复杂的审美体验。以正在进行时态写作!对于写作者来说,散文不仅有终点的视角,也有途中的视角;对于读者而言,散文时态的改变,使他们的角色从旁观到参与,从被告诫到共分享。

散文要表现“此时此刻”,这使我们不会忽略沿途的风景;“现在”,连接过去的屐痕,也指向未来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