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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凹小说的元气和新意

来源:文艺报 | 李林荣  2020年04月03日08:56

“60后”一辈作家里,像凸凹这样以不同的文体执著于为同一片乡土立传扬名的人,已经很罕见了。在人们的注意力正被城市化的建设潮流、生活风尚及审美趣味大面积裹挟的年代,扎根乡土,守望一方山水,描摹一地风俗人文,这样的创作姿态好像显得有些倔强、有些孤僻,也有些陈旧。毕竟,在当代中国文学的历史册页中,已经有过延续了差不多30年之久的农村、农民和农业题材热,与田园乡土和农业文明相关的人物、故事和生活场景,似乎早被写滥甚至写尽了。但从今天的角度回望,又不能不承认:当乡土社会仅被当作与城市相区别的农村、与市民或工人等城镇人口相区别的农民、与工业和商业相区别的农业这样一些半拉子的社会形态或社会要素来看待和描写时,对农村、农民和农业越是大写而特写,乡土社会的淋漓元气和完整面貌就在文学世界里被遮蔽和简化得越严重。

凸凹的文学创作,特别是早期散文和短篇小说,未能自外于上述大背景。在最初的起点上,他是顺应并且追随着这一背景中积久而成的那股强劲惯性去写的。不过,正因为他的创作太执拗也太用力地聚焦了农村和农民,所以终于使这些原本被文学传统从完整的社会生活肌体上切分、剖解下来的一半,滋长、弥漫、幻化成了他作品里的全世界。同神完气足、城乡俱在的社会生活现实比起来,扩充得足以占满整个文本时空的乡土叙事,固然仍属于一种拟态,但在这种拟态生成和构造的过程中,作者对真实生活的充沛体验和完整认知不可避免地会渗透进去,发挥血脉经络似的作用,将人、事、境等要素糅合为一个魂魄灌注的有机体。

自上世纪90年代末以散文先行、小说跟进、多体并行、密集出产的创作姿态登上文坛,20多年来,凸凹专注于呈现房山风土民情、建构京西地方人文在文学世界里的独特情状这一艺术取向,坚定沉稳,矢志不渝。这一面使他成为了少数几位痴心深耕故园乡土的典型代表,一面也使他的作品不分体裁和题材,大多带上了房山地区的方志和民俗志的特色,既闪着朴野、鲜亮的灵动光泽,也透着压在一根限高杆下似的某种局促和拘谨。

除了《生门》《西典新读》等“新书话”系列随笔,凸凹大部分的小说和散文创作都展示出了更多的地方写作色彩和更少的同时代色彩。凸凹需要用一部更扎实、更饱满也更精致的厚重之作,证明自己的创作追求、创作特质和创作气象不仅是可以向深广处延展和连接的,而且这种延展和连接也能关联到文学评论前沿的焦点话题,并促使有关这些话题的思考和讨论往更开阔的新视域、新层面推进一步。新近问世的长篇小说《京西之南》就有这样的意味。

与凸凹过去几部长篇小说类似,《京西之南》的取材、立意乍一看也有些随潮流而动和为时为事而作的貌相。从小说开篇述及“古家”初到京西的十四五世纪之际明朝大移民时代算起,整个作品的故事线,绵延在京西热土自明清经民国、再到新中国70年,上下长达五六个世纪的社会变迁背景中。一条革命星火燎原、政治气氛渐浓的主脉纵贯其间,登场人物和故事情节的“红色”光晕也越往后越显分明。

但通读之下,不难察觉,循着革命斗争史和建设奋斗史展开的叙事,只是《京西之南》情节层面的一条明线,跟它表里相衬、齐头并进的还有一条主题层面的暗线,在持续强化世道固然沧桑、人情却总归恒常的寓意。考诸《京西之南》所述之地的乡邦文献和官方记载,京西南一带自抗战时期即形成连片的革命老区,这本来就是史实。新中国成立以后,自五六十年代至改革开放时期,劳模等先进人物一直涌现不断,也确属当地社情民风实际。文学,尤其是叙事性和追溯性的文体类型,面对既成史实的社会素材,能够并且需要做的,只是意在审视、省思和阐释的归因式重述与情境化再现。这么做的理由,归根结底,不是为了给已定型定性的“历史事实”敷釉涂彩,而是为了开掘其作为史实的事理根基和社会成因。这样做的结果,有可能进一步巩固、强化史实的可靠性,使之更深切更具体,也有可能反过来,对宏大叙事的史实架构予以纠偏、证伪或祛魅。

从这个意义上再看《京西之南》,就容易发现它终究不是一部仿旧复古的红色经典或《红旗谱》式的作品。在革命斗争史和建设奋斗史的叙事框架和情节线之外和之先,《京西之南》铺设了更完整、更详切也更瓷实的地方人文志和乡土风俗志性质的叙事脉络和情节框架。后者不是仅为前者做表面的点缀或外在的标记,而是从故事线的起点到终点,都深深楔入全部人物的形象、性格和行为做派、心理逻辑的细节刻画。

在人物性格、心理、行为等各侧面的描摹基础上,凸凹在《京西之南》中,从小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具体际遇出发,竭力完成了一部京西南革命史和奋斗史的人性与文化心理意义上的归因史。一片从历史进程的末端或近端看来已成红色沃土的地域,其红色的来由,说到底,源自具体时代和具体生活场景中一个个活生生的历史人物的精神深处。《京西之南》为房山和房山周边的80多年革命史揭开了五六百年纵深的一段地方文化心理与乡风民俗人情的成因史。

身为房山当地文化土壤滋养起来的一株枝干日益粗壮的作家林里的大树,凸凹展现了迎风兀立的个性气派。他执拗地回到了自己为乡土立传的创作习惯中,并且向前迈了一大步,进行了一次用乡土伦理和民俗文化来阐释、溶化僵硬干枯的宏大叙事的文学试验,同时,也保留并发扬了他蓄积、涵养了20余年的那股始终连通着一方鲜活水土的元气和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