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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寨夜色

来源:贵州民族报 | 汪海  2020年03月26日09:34

我到新寨村驻村扶贫已经两年了。

站在海拔1600米的王子山顶,俯瞰新寨的夜色,是静谧的。往东南方向看,一望百余里,在夜色的万峰湖上,冷静中显着迷幻,若隐若现,美极了。

西面的山巅。把目光逾过那黛色的山垭,山的那边,便是我的老家落荣,也是跟新寨一样深藏在大山里的村寨。

新寨就在我的脚下。新寨在五年前是一个省级贫困村,全村十个村民小组,有王子山、未木、未落发、上湾、邓塆、染房、未落峡、下寨、田坝、际山林等。

在王子山看新寨的夜色,新寨是宁静的。但走进新寨,新寨的夜色,却是灵动的。

村寨里有狗吠,一阵紧似一阵的,好像有两三只,从那边叫过来,又从这边叫过去,“汪—汪汪……”很有节奏。

新寨村三面环山,地势西高东低,山势陡峭。就是被称作“田坝”的那个地方,也没有一块二丈见方的田,亦是没有了一块逼仄的平地。

村委会在一个叫做“落啥”的凹地里。

在新寨的夜色中,村委会办公室的灯火是通明的。我知道,在脱贫攻坚工作和疫情防控工作中,村委会的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的同志又在加班忙碌了。

自从脱贫攻坚工作以来,像这样的熬夜加班,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再加上这次新冠肺炎病毒疫情防控,大家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村委会的院落里,有一方约二尺宽二十尺长的条石,横亘在两棵榕树的下面。忙完活了,我爱在这条石上坐着,燃一支烟,在水烟筒里抽。白色的烟雾从水烟筒里袅袅的出来,浸绕着我的面庞,我闭上眼,不思,不想,让身体在这样的氛围里休息。

院落的石坎上方,居住着一些人家,一溜的两三层贴瓷砖平房。

村支书徐贞贵告诉我,这些人家原来都很穷,是党的政策好,带领他们养殖猪,养殖鸡,或种树,或外出务工,挣了个十万八万的钱,便把原来的土墙房、茅草房掀了去,仿城里头的人,起了两三层的平房,购了些冰箱、电视、小汽车,把日子过得鲜亮起来。

我坐在条石的最宽处,听到了坎子上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在夜晚的灯光下,我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矮个男人用菜刀在木板上剁着喂食家畜的猪草。

“你阴一刀阳一刀的这样剁,要剁到哪个时候?滚过克,拿我来剁。”听声音,应是矮个男人的老婆。

矮个男人的老婆接过菜刀,“笃笃笃”的剁了起来,节奏要快一些,声音也要大一些。

矮个男人悻悻起身,“吱呀”,我听到了他的开门声。不一会,我看到他从屋里提了一个水烟筒出来,坐在院子边的石坎上,“呼噜噜”的抽个不停。

新寨村的夜色,大抵已到了亥时的光景,这是初春的时令,白天天晴着,夜晚就有星星在天空中一闪一亮的眨着眼睛。在村委会对面山顶上的那颗尤为最亮,好长时间了,它静静地在那里亮着。

新寨村在黔地西南的西南,邻了广西,也挨了云南,这里是大山深处,没有工业和其他雾霾的污染,空气质量出奇地好,只要是白天,便是碧天如洗,白云缥缈,美到极致。若是夜晚,亦有星星满天,宛若一片流萤妆点人间,美仑美奂。

新寨村大部分人家都住上了平房。村委会主任韦会忠家住的是两层木结构的三间两厦瓦房,他家的房子现在还是古朴的建筑风格,房柱和挑梁以及木质的墙壁都漆上了红黄相间的油漆,在南盘江岸这低热河谷地带,冬暖夏凉,在这里住着,无论早晚,是惬意的——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应该是很阔气的了。

只是韦会忠有了自己的心思,他望了一眼满是星星的天空说,我是一个村委会主任,现在,别人家都住上了平房子,他一个村委会主任,还住在一个瓦木结构的屋子里,好像挨着老百姓的房子有点不协调。

韦会忠思量着,于是就在年前,请了匠人,也重新建了一个两层小楼。

“吁。韦主任,新房子盖起来了,漂漂亮亮的。安逸了哈。”

坐在院子里,我看着韦会忠家离村委会不远的两层小楼,对他说。

“噫。有啷子漂亮的哟。”

我知道,韦会忠在故作谦虚。

“啷个漂亮的房子,在新中国成立前,大地主家的房子都没得你家的漂亮。”

我开玩笑。

“这倒是。就是原来大地主家的房子,哪有这个漂亮嘛!”

韦会忠接过话茬:“在我们村里,原来的地主,住的都是土墙房,用来照明的,都是煤油灯,亮都不亮。”

“但是,现在好了……”韦会忠感慨了一番,继续说:“现在国家政策好了,在我们这个大山里,搞脱贫攻坚,又是修路,又是栽树,还引导大家出去打工。人们有钱了,家家户户都建起了新房子。要说生活,现在的人们也好了,不光饭吃饱了,而且天天有肉吃,天天都搞得跟原来过年一样。”

说到这里,韦会忠突然把声音提高了一些:“就是原来的地主,生活也没有现在好!”

由于韦会忠突然提高了声调,村委会院子坎下竹林上的斑鸠,或许受了这声音的惊吓,“噗”的一声便飞出竹林,消失在月色的夜幕中。

村委会办公室的灯光一直亮着,办公室里坐着六个人,一个是村支书徐贞贵,一个是驻村第一书记石硕,一个是扶贫工作队队员何秀昌,有两个是我和村委会主任韦会忠,还有一个是我们的朋友阿瓦。

阿瓦是一名教师,春节假期,她来到我们驻村扶贫的新寨,白天休息时,她就一个人去村里转转,拍布依族的古村落建筑,感受独特而淳朴的民风、民俗,写一些文字,宣传大山深处的民族文化。一到晩上,我们加班时,她就义务和大家一起做扶贫攻坚资料,填报精准贫困户信息,忙得不亦乐乎。

村委会办公室的窗外有月光倾泻进来,大家都在忙,有的在填写上报材料,有的在核查贫困户信息,有的在整理对贫困户的走访记录。那上面写着“脱贫攻坚贫困户连心袋”字样的红色资料袋堆了一大摞,十分耀眼。

支书徐贞贵今年五十多岁了,清瘦,他的头发有一点长,但是打理得很干净,他用梳子把它都往后梳着,或许是用染发剂之类的东西染过,过了一些时日,鬓角和额头的头发根部,又长出一些花白的头发来。

徐支书随时都忙,每天一早八点刚过,他就骑着车从他家住的邓塆出发,要么赶到村委会,要么到村民家去了解情况,要么就去乡政府上报材料和汇报情况。

现在新冠肺炎病毒防控工作紧张,那天在村里开会,徐贞贵在电脑上完成了一个上报材料就往会议室跑。到会议室刚坐下,他又站了起来,“唉。在这紧急关头,我怎么忘记戴口罩了呢?”

这时有人拉着他,全场的人都大笑,都说:“徐支书,你的脸上戴着口罩呢……”

“唉。看这忙的!”徐贞贵长叹了一声。

人们笑,笑着笑着,眼里却盈着泪水。

时间到了子时,新寨村的夜晚归于宁静,落啥这个村寨里的狗也不再吠了,村民们早已熄灯进入了梦乡。

村委会办公室里的几个人还在忙。我打开我帮扶的吴云学、张正付、舒达云、余朝发、岑廷素五户贫困户的信息档案,思绪又把我拉到了两年前的2018年春节前夕。

我于2017年受单位委派,到南盘江畔坪堡村驻村扶贫。在坪堡干了一年,由于组织调整,我又被派到离坪堡村十公里外的新寨村驻村扶贫。

刚到新寨村,一切都感到陌生,一到新寨,我就和另一个驻村扶贫工作队队员何秀昌与驻村第一书记石硕一起到各村民小组的贫困户家里去走访。走了未木走上湾、邓塆,又走王子山,然后继续走访未落峡、田坝和际山林……这十个村民组,有574户人家,2542个人口;其中贫困户有161家,743人。

我帮扶的吴云学等五户贫困户,一户居住在未木组,其余四户都居住在未落峡。

张正付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有一个儿子,于十年前外出广东务工。前几年逢年过节他还回来。只是在近五年时间,他不但人不回来,连一个信息也没有。

就在2018年的古历八月,张正付生病,我联系他儿子,联系不上,我急,就急急慌慌的去看张正付老人,陪他看病,买了生活用品以后又和村委会的副主任王显林一起,把他送回家。

那一段时间,无论晩上还是白天,我都要给张正付老人打一个电话,询问他的病情治疗情况。

后来老人病重,我联系不上他儿子,只好打电话把他远在广东佛山打工的女儿女婿叫回来照顾他。

突然有一天深夜十一点,我接到了张正付老人女婿打来电话,说老人去世了。挂了电话,我不禁泪流满面……

我另外帮扶的四家都还好,一户易地扶贫搬迁到城里去住,通过招聘上岗,有了固定收入,实现了搬迁脱贫。

还有三户在本村居住,通过危房改造项目,都给他们建起了每人不低于二十平方米的房屋。解决了住房问题,同时通过引导外出务工和发展种植、养殖等项目,他们每个人的经济收入由五年前的不足3000元上升到了现在的一万元以上,摆脱了贫困。

新寨村161户贫困户,743人贫困人口的脱贫攻坚工作,由于之前的基础工作做得好,我们又与村里的常务干部密切合作,齐心协力,奋战一年,在2018年年底,把全村的贫困发生率降到了0.021%,使新寨甩掉了“贫困村”的帽子。

新寨村大部分人家都是从湖、广和江西、云南迁徙过来的。迄今大抵有一两百年的历史。

从下寨和未落峡的布依族吊脚楼民居来看,布依族同胞迁徙到这里时,还要早一些,他们的房屋建筑,都在三百年以上。

有人说,汉族喜山,他们的房屋,都建在山上;布依族喜水,他们的房屋,则傍了水。但是,这里的布依族却不同,就下寨和未落峡两个布依族村寨,都建在山上,与汉族相邻而居。

一直以来,这里的布依族和汉族的关系都比较好,他们相互走往,相互通婚。

新寨村有三大山梁,东北方向有王子山。站在王子山顶,可以俯瞰全村容貌。另外还有邓塆梁子和际山林梁子。

昔日走访村里的贫困户,路经这些山梁上,便选一向阳处,席地小憩,看新寨村袅袅的炊烟,听狗吠和鸡鸣之声,便会令人心旷神怡,瞬间把心和魂消融于这山水之间。

邓塆在新寨的山之巅,其势北高南低,左右山势挺拔环绕,树木葱茏。三年前我在坪堡村扶贫时来过这里,那时已是黄昏时分,一溜的黛色,烟雾缥缈于山腰。我写了一些诗句,叫《邓塆的颜色》,发表在陕西的一个刊物里——“邓塆在山的深处/邓塆在山腰里/邓塆的颜色/是翠绿的诗意//邓塆的风,轻拂着老屋/老屋的石台阶/每一级都写着故事//老支书家土得又土的家常菜/让我吃着家乡的味道/思乡的惆怅/随着一杯又一杯的老土酒//在我的胸中,燃烧着滚烫的热烈/我望着家乡的方向/一声“我想回家”的呐喊/想把邓塆与家拉近距离//老支书/来,我们再喝一杯/我们用烈酒燃烧乡愁/把这邓塆的颜色/融入我对家乡的记忆……”

“咯—戈—哦—”鸡叫二遍了。

一阵电话铃声,阿瓦的大姐打来电话,告诉她,她们的父亲生病,病情有些严重。阿瓦急,接电话时带着哭声,“这怎么办嘛?现在疫情防控紧急,我这里又远,赶不回来呀……”

“现在已经不早了,今晚加班就到这里。参加疫情防控值班的同志辛苦一些,去接替正在值班的同志。其他同志早点休息,明天八点,准时上班。”

凌晨三点,村支书徐贞贵叫大家下班。走出村委会办公室,在回宿舍的路上,我们乘坐的车里正在播放现在的流行歌曲《送亲》,只听王琪在撕心裂肺地唱:

“再见你时/你还是那头乌黑的头发/只是眼里藏不住/你想对我说的话/我说等你出嫁的那天/就让我送你吧/你点点头不说话……”

回到宿舍,万籁俱寂,只听到沧江河里,那“哗哗”的流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