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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试验》:张怡微的小葳蕤

来源:文艺报 | 朱婧  2020年03月23日08:51

每个作家都有其观世体物的方式。有人说过,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基础体温。作家的经验、技巧会随着时间、经历和处境婉转多姿,但变中亦守常,自然而然的、与生俱来的私密性和风格化的个人写作史遗存,作家的趣味调性和审美理想亦或隐或显安置于焉。

张怡微的小说察人观世,以“知微”见长。都市上海确实是张怡微生兹在兹的世俗日常和精神“我城”。诸多评论谈张怡微,勾连海派文化或世情小说的传统,自有来处,也理所当然。不惟如此,张怡微从不避嫌自己的原生生活和成长时刻。据此,在一些人看来,张怡微的写作不过是 “成长史”的细小分枝。披拂之处,举凡生活场景、家庭肌理、科班背景、域外经验都被征用,不但为了编织一个青年作家的所来之径,而且成长史直接以互文或者复调意义嵌入写作史,以至于把张怡微做了“生活即写作”的适宜例子。如此“透明”,张怡微作为张怡微,她的小说,或者个人日常生活的风俗史,当张怡微的个人写作史慢慢丰富起来的时候,张怡微也越来越被符号化。但张怡微远远大于现在被阐释、被评价、被在代际上完成一个作家写作青年期的经典化。也并不否认,张怡微的小说是文学上海拼图的一个板块,沪上背景从地景地标到城市变迁在她小说的文字中历观,她从未刻意也从未离开过她生于兹长于兹的上海空间,但同样写坊间的世情末事,张怡微可以不附着在文学“上海”,甚至把上海都市性切割出去,张怡微自在俨然,从张爱玲到王安忆到金宇澄的海派传统,张怡微有自己的小葳蕤。

长也好,短也罢;细致丰盈也好,粗放贫弱也罢,每个作家都在自己的时间上绵延出写作编年史。这样看,若说《樱桃青衣》和《细民盛宴》是张怡微写作的当下,而从《试验》重新合集出版的《家族试验》则是过往。这本小说,无论是读者的“看张”,还是张怡微的“张看”,如其所言:“《家族试验》是我观看世界、观看生活的起点。”在序中,她亦再次写到“‘家族试验’写作了一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生活在一起的故事”,联系早几年的《樱桃青衣》,亦有同样的自陈,它们同被列入“家族试验”的序列。

我理解,“试验”之于张怡微是一个关键词,但《家族试验》之“试验”和“樱桃青衣”的“试验”却是两种不同的试验。前者和后者接踵而至,就如没有前世,怎来今生。张怡微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建立起写作的历史逻辑,而她不可复制的“张怡微性”也可以在这个路线图上被辨识。《家族试验》中的“试验”,与其说是试探家庭内部人与人关系的组合方式,如“户口本上三个姓”(《春丽的夏》),不如说是试验如何处理不寻常的亲密关系。《家族试验》,不断复现自我关注、疏离家庭、怀有秘密的母亲(女性);颓败失意,长久缺席的父亲(男性);隐在的,对家庭具有巨大破坏力的“叔叔“(再婚对象);以及往往还承担了叙述者等功能,或隐或显的“我”,困于其中的“女儿”。“我”和母亲的关系,或者是疏离的,“虽然相依为命,却仿佛是两个星球的人”;(《丰年记》)或者是“我”单方面地渴近。“我”受困的主因源于家庭,其他不过是泛起的涟漪。“我”带回家庭的男性,也不过是视为对于家的意义的另一种补救,“试图向健全家庭靠拢一些”,但是这种补救如《丰年记》和《呵,爱》中一般多数是无功的。“叔叔”的侵入,“母亲”的世界以其强大的耐力和欲念得以完整,而“我”只能反复“试验”,如何去修复“我”和这个无从选择的世界的关系,像罗清清一样对着电话大呼“我真的不想来”,像《今日不选》想象脖颈上挂着“今日不选”。

一定意义上,《家族试验》更多意味上是一场专注的持久的心理试验。这试验按张怡微序中所言是“因为年轻的眼睛看到了许多残缺、不完满,看到成人世界令人费解的雷池,不冲进去看一看残肢断臂,是不会甘心的”。张怡微反复试验的结果是抵达了《樱桃青衣》,她进入另一种试验,书写“过继、无后、失独、老年人再婚”,她自述是为“人性的可能性的探索和表达”——世界撑开了,世界也辽阔了。张怡微说自己如今读小说的乐趣,“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揣测叙事者与故事之间的关系。当然不是刻板的索隐癖,而是因为,越来越多的时间里,我发现叙事者和故事之间的桥梁的虚构性并不亚于小说的情节,是一种‘作者意图’的潜在呈现”。其实反观张怡微自己的“作者意图”,从《家族试验》到《樱桃青衣》是从“意难平”到“风俗研究”,从生活到文学,从人物到人设,在愈加宁和的叙事和愈加熟稔勾连的家族故事炮制之中,得到愈加完美的小说,也未必没有怅然若失的瞬间。

至此,可以看清楚的是,《家族试验》作为前史,预演也是预言的意味何在?是一种方向感,如雾霭中的小径,或多或少去坦然面对,正如小说集序的题目:“如果爱赋予生活以意义,凭什么不永远让生活变得更加容易”。纵然不堪,纵然家是不讲理的地方。纵然细碎的不安密布,苦涩绝望时有浮现,依然同情。看到“母亲”顺驯外婆拜膜的忍耐苦劳;(《我真的不想来》)看到“母亲”坐在夕阳里“干干净净的好看”;(《嗜痂记》)看到“母亲”写在塞了钱的信封旁字条上的“妈有钱”,生出的对于他人能给出爱的负担和恐忧,甚至负累,即使对象是“母亲”。(《丰年记》)

生命的刀风雪霜袭来,张怡微看到的秘密通道,不是给自己的,而是别人的,这是她早年的叙事者会不由自主地选择的方式,像《丰年记》,“我”想守住“住过我父亲的家”,但不牺牲房子作为嫁妆就得不到和男友卓然,加上母亲和林叔叔,四个人一起仿佛“置身于梦中一般,可以重温,亦可以憧憬。这样美妙的四口之家,及平凡的天伦”。最终“我”成就了“母亲”和林叔叔成为房子里惟一的一对新人,“我”也想“保护我的家人”。张怡微曾经说过,多年前曾在老师那里得到生平稀少的、正面的获得爱的教育的瞬间。然而,爱不仅是习得的,爱有天然,或者说是因为有这种天然存在,在无数的试验中,得出的萃取才是纯正的,才有后来《樱桃青衣》的从容。有些东西还会搅扰,但是“生命不止是这样”。

向上向外铺张,也向下,人性有力的根扎下去,张怡微的小葳蕤,如此生长,我们看得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