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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3期|杨遥:银针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3期 | 杨遥  2020年03月18日08:25

杨树毛毛特别多的那年夏天,许多人过敏,我得了奇怪的病,一生气或者尿憋得久了,腹部下那玩意儿就坠下来,每颗比鹅蛋都大,红肿发烫,还伴随着肚子绞痛。我便不敢憋尿,一有点儿意思就去上厕所,但生气不生气由不得自己,不过休息一半天,它就自己回去了。

这样过了一年多,坠下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有时两三天才能回去。爸爸领我去门诊上开过药,去镇里的医院看过,吃了药、输了液都是暂时管点用,过段时期就又坠下来。因为这个毛病,到上小学报到的时间,我不敢去学校,据说上课小便得请假,我害怕同学们笑话。

爸爸妈妈问过许多人,听了许多偏方,用热鞋底轻轻拍,炒热的沙子包上布热敷,用艾条熏……有的管点用,有的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后来有人告诉爸爸说找罗汉试试,我听了马上拒绝。

罗汉是个叫陈永生的老头,个子高,人邋遢,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褂子,似乎从来不洗,油光发亮得像理发铺荡剃刀的布带子。脑袋中间的头发掉完了,红红的一片,但两侧的却很旺盛而且硬。脸上都是胡子,从眼睛下边一直蔓延到脖子那儿,除了鼻子和嘴巴,到处毛茸茸的。别人和他说话他总是听不清,自己一说话嗓门大得吓人。他经常把明晃晃的针扎到自己身上,一点一点往肉里拧,有时扎得整条胳膊上都是针,我们觉得他像疯子一样,见了他就远远躲开,潜意识中大家都害怕他。

可是附近同龄的小伙伴们都去上学了,每天早上他们背着书包叽叽喳喳走了之后,整条街都安静了,只剩下大人和老人们的声音。到下午他们放了学,我和他们跑到一起,他们说的是今天学会写啥字了,老师教了一首歌,连他们玩的游戏我也不会。再一次蛋坠下来后,我终于决定找罗汉试试。

那天上午,父亲领我推开罗汉家的门,一进院子,我好像进了另外一个地方。罗汉家没有像其他人家院子里种些西红柿、辣椒、茄子等常见的蔬菜,而是种着菊花、石榴、葫芦,菊花开得正好,黄灿灿的让院子里有很明亮的感觉;石榴在我们这儿很少见,陈永生把它养在大盆里,上面结着火红的果实;葫芦尽管蔓子有些枯黄,但还发着青,而且长得很大,我想起铁拐李的葫芦,顿时奇怪地对罗汉产生了希望。

进了罗汉的屋子,首先闻到一股药味儿,然后看到很多书,那是我第一次在人们家里看到这么多的书。我好奇地翻了翻,有的书是印的,有许多居然是手抄的,上面还画着光屁股的人像,很多地方有红线和圆圈。父亲向罗汉讲了我的病,罗汉说“脱了裤子我看看”。我有些害羞地脱下裤子,身体有些僵硬。罗汉洗了洗手,擦干净,扶着我的蛋摸了摸,又摸了摸我的肚子,说:“蒜奇(疝气)。”爸爸说:“去门诊和医院都看了,总不能除根。”罗汉说:“我试试。”他拿过一只铝饭盒,倒上开水,把一把又细又长的针泡到里面。几分钟后,他示意爸爸按住我,拿起一根针扎进了我肚脐下边,我刚要挣扎,但没有感到疼,而是有种有麻又痒的感觉,接着他又把一根针扎进肚脐更下边的地方。罗汉一连扎了四根针之后,我的肚子慢慢不疼了,然后蛋也开始变小。

此后几天,我每天去罗汉那儿扎一次针,发现罗汉根本不疯,只是生活不讲究,他对院子里的植物极其爱护,每天都要去摘摘叶子,浇浇水,甚至还用湿布一颗一颗擦石榴果。找他的病人不止我一个,大多是各种疑难杂症,罗汉对每个人都很有耐心,尽管说话嗓门特别大,那是因为他耳朵有些聋。

一个星期之后,我的疝气好了,后来也再没有发作过。我去学校报了到,成了正式小学生。罗汉那儿成了我星期天经常去的一个地方,它那些花果、书和药味儿、银针都吸引着我。班里哪个同学感冒了、头疼了、肚子疼了,我总是说:“去陈永生那儿看看。”这时我不再叫他罗汉的绰号了。有的同学去了,有的同学没去,但是慢慢地陈永生家成了许多人爱去的地方。去了那儿大家和去了其他地方不一样,都安安静静的,有时很多人待着,能听到的只是陈永生响亮的声音。大家帮他挑水、浇花、打扫屋子,都不说话,比赛似的,看谁发出的声音最小。陈永生拿出看病后人们送他的红枣、核桃、杏干、饼干,给大家吃,有时他也给大家讲些故事。

有一天陈永生正准备做饭,剥好了葱。有人问他耳朵怎样聋的,既然能给别人看病,为什么不把它治好?陈永生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那天下午父亲刚锄地回来,平素齐整的头发湿漉漉贴在头皮上,眼睛被汗水渍得发红,汗从脸颊上流下来,在脖子那儿汇成一股一股的,浸得白色的两股巾背心有些透明。我接过父亲手中的锄头,递给他一大瓢凉水。父亲身上常年带有的药片、消毒水的味道这时与汗味儿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儿,我使劲儿嗅了几下。

我和父亲在梨树下面坐下,微风吹来,树枝树叶的光影弄得父亲脸上一片斑驳,有一条影子横在父亲鼻梁上像条蛇不动了,我想劝父亲挪挪位置,但看到父亲疲惫的样子,话吞了回去。父亲喝水,我拿起锄头擦上面的泥巴。一块块泥巴擦掉之后,锄面镜子一样亮晶晶地有些发烫,我把它对准父亲,太阳光反照过去,父亲放下瓢,用手捂住眼睛哈哈笑起来,那条影子晃了晃。

这时躺在地上吐舌头的狗突然站起来,门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这些声音在大门口突然停住,因为什么争吵起来,更加混乱了。狗叫起来,父亲站直身子,拉了拉背心。

门咣地被踢开,二海领头几步冲进院子里,狗扑起来咬他,二海从柴堆上拿起铁锹,狠狠拍到狗身上,狗哆嗦了一下,呜咽着跑回窝里,没声音了。

“你怎么打我家的狗!”我跳起来喊。

父亲拽住他。

眨眼间院子里站满了人,风好像不动了。平车上铺着床蓝颜色的褥子,上面躺着的人一动也不动,苍蝇围着他嗡嗡乱叫,凉气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院子里的温度骤然间好像降低了。我望了望父亲,父亲刚才头上、脸上、脖子上的那些汗珠全不见了,脸色变得惨白。还没有等他说话,忽然几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号啕大哭起来。

“我那可怜的大海呀!”

“我的儿子哟!好好的一下就没了!”

……

父亲往前走,要去看躺在平车上的人,我拖着锄头紧紧跟在后面,心要跳出来。可是父亲的头刚碰了梨树枝子一下,几个男人就围上来,二海揪住父亲的背心,还有几个人手脚一起朝父亲身上落下。我扑过去想拦一下,被一脚踢倒在地上,父亲也被打倒在地上,刚刚擦亮的锄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很快沾满土变得灰蒙蒙的。我往起爬的时候,看见狗往这边看,尾巴紧紧夹在屁股中间,眼睛里满是恐惧。

我想父亲可能要死了,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明晃晃的好像有个黑洞散发着凉气,我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么漫长,几乎停滞了不动。终于那些人累了,嘘嘘喘着气、吐着舌头散开,二海留在最后面,踹了父亲一脚,骂骂咧咧地蹲在一边,瞅了瞅四周,把我给父亲的水端起来,咕咚喝了几口,瓢摔在地上。父亲先是不动,我以为被打死了,但是很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全身灰扑扑的,背心被扯断一根带子,半边拖到屁股后面,因为穿背心平时没晒黑的地方这时露了出来,灰一道,白一道,肚皮那儿沾了一大块土,头发乱蓬蓬耷拉下来,眼睛肿了、脸肿了,鼻子和嘴都在流血。

我喊:“爸爸!”父亲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擦了擦鼻子,吐了口嘴里的血,摇摇晃晃朝平车上躺的那个人走去。

几个女人尖叫着围住了他,这次父亲没有倒下,但等女人们散开之后,父亲的一缕头发不见了,以前长头发的那块地方发出刺眼的白,脸上、胳膊上到处被抓得露出一道道血痕。

父亲继续往前走,狗舔了舔爪子缩到窝的最深处。

父亲揭开蒙在平车上的那个人脸上的单子,一刹那成千上百只苍蝇嗡地飞起来,像烧红的炭扔到水里面,这些苍蝇盘旋着,有的落到那个人的腿上,有的落在痛哭着的女人们脸上,有的落到平车上,有的落到父亲身上,有一只居然落到大海老婆的嘴唇上,还有些一直在空中盘旋着。

父亲把手伸到那个人鼻子前探了探,又翻了翻那个人的眼皮,扑通一下坐到地上。那些盘旋着的苍蝇、落在别处的苍蝇都轰地飞到平车上的那个人身上。

“你赔我的儿子啊!”

“我的大海怎么就被你治死了?”

刚安静几分钟的院子,马上又充满哭声和叫骂声。

我呆呆地望着父亲,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几个月前,大海还经常来家里让父亲看病,一见到父亲,他那总是皱巴巴的脸就开始笑,他笑得很难看,也许他平时根本就不笑,所以不会笑。大海那时皮肤很黄,一看他我就想到人们说的黄种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像我这样的皮肤也被称作黄种人,黄种人应该是大海。大海说话时张开嘴,牙齿上沾满血,我很害怕。大海还喜欢拉开衣服让父亲看他的胳膊和腿,上面布满一块块发青的瘀斑。大海说胃疼,出不上气,头晕,拉出的大便是黑的。父亲给他放血,针尖挑破大海的指头肚,不像别的人血马上流出来,而是根本就不流。父亲说:“堵得这样厉害,肯定头晕。”给他往出挤,那些血挤出来后,淡淡的像杀猪后掺了水的血。可是大海还是胃疼,出不上气,头晕。父亲便给他打针。打完针后,打针的地方也出现淤青,几天都散不了。父亲不敢打针了,给他吃药,父亲知道大海家穷,给他吃的是些极便宜的一包几毛钱的药。大海老婆为了让父亲给大海看病,拿上鸡蛋、烟来家里看父亲,她一见父亲也是满脸笑容。她走之后,父亲让我把那些鸡蛋拿上,还提了一包别人给他的红糖,一起去看大海,他说大海需要营养。

现在大海老婆居然也抓父亲?我愣了几分钟,跑回屋子里拿出消毒水、酒精和棉球。以前我爬树、跳崖、打架,擦破胳膊和腿,父亲总是给涂点儿酒精和消毒水,酒精涂在皮肤上凉凉的,但像被火烫了,再涂上消毒水就不烫了,很快也就不疼了。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往哪儿涂?父亲身上到处都是伤痕,而且沾满了土。

我又跑回屋子去端水,那群人跟着我进了屋子,见东西就砸。有个女人把供神用的香炉和香插揣进了自己肚子里,另一个男人把供的神像一把撕了下来,扔在地上踩了几脚。碗被摔在地上,碗碴子飞得到处都是,像亮晶晶的盐粒。镜子被砸碎了,破碎的镜片里都是凶巴巴的人脸。水瓮被砸烂了,水哗地流出来,那一刻我真盼我们村上游的水库决了口,把大家都淹死。

幸亏我已经端上水,我把它端出来之后,屋子里继续传来砰砰的声音。我把水端到父亲面前,父亲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我用毛巾蘸着水擦父亲身上的土,父亲依旧一动也不动,有几只苍蝇从平车的尸体上飞到我们身上,我闻到一股臭味儿,感觉我们也快死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和马的嘶鸣,然后听到长长的“吁”的声音,马的气息冲了进来,狗又开始咬。

有个男人跌跌撞撞跑进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陈医生,快救救我的孩子,他快不行了!”

父亲的手抖了一下,他睁开眼睛,肿起来的眼睛里都是血。他说:“赶紧去找别人吧,别耽搁了。”

那个人跑到父亲跟前说:“不找你找谁啊?”然后他发现了父亲的惨状,惊叫道:“陈医生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父亲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谁瞎了眼,还来找他,他把人看死了!”二海听到动静怒气冲冲喊。

那个人没有理会二海,而是从我手中抢过毛巾,飞速地在父亲身上擦了擦,把他扶起来说:“陈医生求求你,给我们家孩子看看吧,要不他真的就完了,附近只有你行啊。”

二海看见那个人不理会他,愤怒地喊:“他不能走,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处理,我看谁能把他领走!”旁边的女人们也纷纷跟着嚷:“不能让他走了!”

那个人忽然跑到平车边,一使劲抓住辕条把平车掀了起来,喊道:“我看谁不让陈医生走?”车上的死人翻了一下,脸露了出来,像睡觉不舒服翻了个身。有人惊叫起来。父亲吃惊地望着他。“陈医生,你再不去我儿子就死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那个人喊。

父亲哆嗦了一下,好像有人用鞭子抽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家门口,拾起扔到院子里的药箱喊:“你不要乱来,我跟你走。”那个人把平车放下,死人颠了一下,又面迎天躺平了。

父亲跟着那个人往门外走,二海他们喊:“死家伙你不能走!”父亲已经坐上马车,听见“驾!”马车跑起来。父亲喊:“永生照顾好自己,去你姑姑家吧,我很快回来!”

父亲一走,我心里一阵轻松,想赶紧到邻村的姑姑家去,让这些人和死人待一起!可是我刚走出二门,就被二海抓住脖颈拎了回来,他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爸跑了,你得陪着我大哥。”我反驳:“我爸给人看病去了,他不会跑!”二海哼了一下,把我按倒跪在平车前。苍蝇嗡嗡飞舞着,一阵阵死人的臭味儿传过来,我的鼻子很快闻不到任何味道了。一只只苍蝇在我眼前越来越大,它们红色的眼睛像飞机尾巴上的信号灯似的闪着光,金绿色的背部与黑色的翅膀上都闪着光,尸体在它们的吮吸下越来越白,比冰块还白。几个女人拿着鸡毛掸子、象棋,抱着板凳、脸盆架等摔不碎的东西,离开了我家里。那些没有拿到东西的女人和男人们一起拔光了院子里种的菜,用棍子把梨树上刚结的只有手指头肚大小的梨统统打了下来,最后离开的那个男人从狗窝里牵狗,狗抵着四条腿不走,他拿起棍子来狠狠打了一下,狗便乖了,不叫也不咬,夹着尾巴哆嗦着被他拉走了。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剩下大海老婆、二海、死人和我。满地的脚印,拔起来的蔬菜秧子和梨树叶子到处都是,青色的小梨滚了一地,今年本来是个丰收年。

这时大海老婆不哭了,二海不闹了,一个坐在梨树下,一个坐在屋檐下,我稍稍挪了挪发麻的膝盖,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便把屁股悄悄坠下去,后来坐在了脚后跟上。

傍晚时分,邻居们屋顶上冒出了炊烟,以往我总能闻到玉米秆葵花秆树枝燃烧散发出的烟熏味儿,以及炭辣鼻子的味道,现在什么也闻不到了,只看见冒出的烟由黑变白,越来越淡。大海老婆先回家,过了会儿她拿了一颗鸡蛋和几块窝头过来,二海正准备吃,她老婆来了,二海便回了家。院子里留下两个女人,她们约好似的一起哭了几声,然后哭声便淡了下去,变成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被夜色渐渐吞没。没有人管我,我的肚子一点儿也不饿,我一直盯着门外,盼父亲早点儿回来。可是门外越来越安静,院子里也越来越安静,两个女人不说话了,虫子的叫声响起来,平车那边尤其热闹,我再也受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后来竟睡着了。睡梦中平车那边不时传来声音,也没有吵醒我,反而像是在催眠。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照在我脸上,我猛地醒过来,二海嗡嗡的声音传来,“他妈的你老子还不回来,让老子们等。”说着他便滚来一截埋在水渠边的铁管子,让那两个女人和他一起扶起来,拎住脖颈把我塞了进去,在上面盖了块大石头,不放心还用脚踹了踹,大概觉得我跑不出来了,才放心地对两个女人说:“回吧。”大海老婆问:“他就留在这儿?”她明显问的是大海。二海回答:“就留在这儿吧,姓陈的那个家伙不给我们个交代,不能把大海拉回去。明天一早就来了,谁会偷个死人?”

三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冷冰冰的铁管散发着寒气,我缩着身子尽量躲开它,睡意一点儿也没有了,我担心父亲在那边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儿?

一晚上,我没有等到父亲,黎明的时候终于熬不住了,靠在铁管上睡着。早晨的阳光从石头的缝隙中照进铁管,驱散了寒气,我仿佛躺在烧得热乎乎的炕上,看见父亲治好了一个又一个病人,他们脸上带着微笑,拿来红枣、核桃、杏干、鸡蛋……忽然我被尖锐的轰鸣声吵醒,二海用铁锹把子拍着铁管喊,“什么时候了,兔崽子还在睡觉?”千万只蜜蜂钻进了耳朵里,他喊什么我听不清了。我被拎了出来,跪在死人前面,我想起水库边古墓旁的那些石人石马。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人多起来,但是已经不像昨天那样悲伤,她们只是在平车前哭上几声,然后奔向屋子里,昨天留下的桌子、穿衣镜架子、柜子被抬了出来,平车放在二门口挡住她们的路,她们把平车挪开,我也被踢着跟着平车走,一件件东西被抬出去,然后门窗砸烂了,碎玻璃和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这天,我一直眼巴巴地望着门外,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我饿了捡几颗地上的青梨子吃,渴得不行拼命地咽唾沫。二海他们不像昨天那样管得我严了,到了下午人少的时候,远处的梨子我也能捡来,吃的时候,不擦土,不吐核,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只盼望父亲早点儿回来。随着青涩的梨汁流进肚子里,我感觉自己在慢慢死去。

第三天上午,姑姑和姑父听到消息赶来。可是他们一进村子,二海他们就知道了,他们把我塞进铁管子里,嘴里塞了块布子,管子上盖了石头,一群女人围着平车哼哼哭起来。

姑姑和姑父一进院子,看见家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一下子都怒了,姑姑咬牙切齿朝他们扑去,被姑父拖住了。他们屋内屋外找了一圈,父亲不在,也没有发现我,恨恨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姑姑和姑父领来几个干部,与二海他们争吵半天,那些女人哭声大起来,干部们的声音被哭声吞没,半天也处理不下个结果,他们生气地走了。

第三天。

第四天。

……

屋子每天被翻一遍,后来院子里也被搜寻了个遍,连二海打狗的铁锹和掏粪用的叉子也被拿走了,咒骂声和哭泣声越来越少,但是每次这些声音响起来,我都会浑身汗毛一竖,我想要是听不到这些声音就好了,想着想着,忽然真的就听不到了,连二海敲打铁管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院子里的苍蝇越来越多,有时满满一层落在大海身上,绿油油的像刷了一层漆;有时围成一团像个球,又轰地炸开;有时一只挨一只密密麻麻蠕动……

第七天,父亲突然回来了。

我看见一匹白马拉着马车停在门口,父亲从车上下来,一片白光进入我的眼帘,顿时什么也看不到了。

……

作者简介

杨遥,男,山西省作协副主席,鲁院与北师大联办研究生班学员。出版有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闪亮的铁轨》7部。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山西文学》奖、黄河小说奖、纯小说年度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