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镇之金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3期 | 艾傈木诺  2020年03月18日09:52

小镇自带着富贵的气息,山里有矿,家里就有金。

小镇的日常笼罩在灰蒙蒙的天穹之下,砖混结构的房屋,凌乱地,高高矮矮地排列在街道两旁,一层叠着一层的灰尘厚实地覆盖在曾经洁白过的外墙上,墙被灰尘的轻薄压得有些虚弱,就好像只喘着一口气,来一阵风就会吹断。

真的刮起风来,那些与墙还没有建立稳固关系的浮尘,洋洋洒洒地飘忽在空气中,被风暂时空出来的那一道道墙面上裸露出更虚弱的不灰不黄不白的颜色,破败的样子很旧很旧,旧得像做了一个梦。

又一阵风吹过来,新的尘埃如同新的尘缘,纷纷飞起,簌簌落下。

小镇就这样被乔装着,她闪闪的有金之光,被隐蔽在尘世凡俗之中。

我刚到小镇时,正是三月末,四处开满了亮晃晃的野李花,田垄上,村庄里,小路旁,远山间,阳光晃一下,就白亮亮地闪过一道野白花的光,实沉沉地甩进人们的眼睛,那光芒就像一道灼痕,花的灼痕,安安静静地待在灰茫茫的人世间,不肯走远了。

小镇也许一直这么美,一直有无法抵挡的花事,野李花之后有杜鹃,杜鹃之后有牡丹,牡丹之后该是向日葵、油菜花、蔓菁花、苏麻花、玉米花、洋芋花、荞麦花、芸豆花、扁豆花。无尽花朵,一直这样盛放着。

如果矿不在深山,金子不蒙着尘该多好,小镇花朵的笑脸该有多干净,多纯粹。

1

我住在小镇深处的廉租房小区里,窗下是一条坑坑洼洼的路,通向镇政府和县城。路边有一个篮球场,再边上是小学校、超市、药店、理发店、小吃店、小宾馆和名目繁多的快递公司。密密麻麻的输电线如同挂在崖壁的藤萝,慢悠悠地伸延在街巷两旁。

从早至晚,这里都很热闹,清早有孩子们朝气蓬勃的读书声,午时有街巷上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暮晚是人气最旺的时候,这里的灯光最亮,人们就把这里叫灯光球场,一边是男孩子们在球场上奔跑欢呼,一边是大妈们震耳的最炫民族风,两种风格的声音毫不违和地被混剪在小镇的暮色之中,让人心生欢喜。

有时,我会推开阳台的门,放这些欢乐的声音进来陪我,早出晚归,这屋子其实很寂寞,很需要这些带着烟火香味的声音,来我房间里做那绕梁余音。

更多的时候,我归家来,他们已散去。

小镇人起得早,也睡得早,十点之后,只有远远近近的灯盏还在使劲亮着。在灯下,夜夜都有一个拾荒的老人。窗下的路边放着一排垃圾桶,他在那里翻找着,很细心,很专注,我看见他把纸片,一片一片堆叠起来,就像在叠一件件刚从晾衣架上取下来的衣物,饮料瓶是刚清理好的皮鞋,塑料袋子是刚熨平的衬衫,硬纸板则是刚刚去了尘的呢大衣,他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归放在一个手推车上。

我看见他捡起一个苹果,在衣襟上擦了两下,大口大口地咬着,像是在吃一顿久违了的美味,那个苹果应该是天下最甜的苹果。

路灯特别亮,橘黄的光落在他脸上,也全是甜甜的味道。

他让我想起,妈妈也曾背着我偷偷去捡过垃圾。在我买房时突然拿出一大兜钱,有整的,有零的,倒在我面前,让我数数。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妈妈脸上微微的笑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卖纸板、饮料瓶所得,为了不让我们发现她捡这些东西,她也是晚上才出门去。

如今,窗外的这个老人,他每天都来得很晚,都是在11点之后才到,或许他和许多老人一样,昼伏夜出只是为了照顾孩子的脸色,只是为了打发长长的寂寞,只是为了贴补家用,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愿意可用之物被浪费了。

我隔着玻璃窗,看着他推着装满收获的小推车,在夜色中慢慢离去。午夜的空气很干净,凉凉的,是一个新的,与白昼不同的天地。他就像一个走失了很久的亲人,我用一整夜,都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的亲人。

而小镇,仿佛一直是我的驻地,安有家的地方。

2

说是小镇,其实就是弯弯曲曲的几条小巷,刚刚够一辆车单行而过,两旁尽是日用百货、五金电器和店名很时髦的服装店、美发店、糕饼店之类的小店铺。巷子每个角落都遍布着小吃店,店名也很朴素,云香、春红、阿四、平平、秋红……店名带着芬芳的泥土味和明显女性的信息,一看就知道是邻家阿孃阿姐阿妹在经营,走进去果然看到一个个干练精明的女子在灶前忙碌,店面很简陋,一个台面上放着几个小煤气灶,几口小砂锅,几把条凳,几张木桌,就支起一个店铺了,小吃店里大致就卖饵丝和米线,有煮的和炒的,煮的就用灶上的小砂锅,煮好用大号的洋瓷碗盛,十元钱,每碗都是满满的,尖出碗沿来,一个壮汉这样一碗也足够了,这些小吃店都是管饱的经营目标,吃饱就是她们打动食客的方式,吃饱了下次再来。毕竟,若有人问你人生中最美味的一顿饭,我们常常也只是记住了最饿时吃过的那一顿,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可以替代饿极了那一顿的幸福感和满足感。

有一天,在平平小吃店,遇上了一个彝族女子带着三个孩子,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她长相姣美,颜值超高,微黑的脸庞上有着高贵的东方气质,浅浅一笑,会给人一种安谧和舒适。2015年入户调查的时候,在仁杏彝寨我就记住了她。

她要了一碗米线,付钱的时候还怯怯地说了一句:好贵啊!

老板娘回了一句:都这样卖呀!

我坐在旁边,一直在思想中和自己纠结,要不要请老板娘给她多煮三碗?我这样做会不会伤害到她自尊心?妥不妥?决定了,又自我否定,来来回回,当我下定决心要给她多煮三碗时,老板娘已经将两大碗米线和两个空碗端上桌了。

老板娘说:分着吃。

女子说:我有钱的,我不吃,只给娃娃们吃,一碗够了。

老板娘也不回话,把摆到她面前的碗拉回来,拆开一双卫生筷,把两碗拨成四碗推到孩子们和女子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就收拾其他桌子去了。

女子一愣,眼睛跟着老板娘手起手落地转了一圈,然后低下头,轻声用彝话和三个孩子说:吃吧。

我一愣,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得我脑子根本转不过弯来,我一会儿看看老板娘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上的工作,一会儿看看低着头吃米线的孩子们,我独自在心里解读着那个矮小、稍胖、微黑的老板娘。一个经营小吃店的农村女子,也许初中没有毕业,就出来讨生活了,她有自己的孩子,丈夫在外打工,父母守着故土,过着平常人家的平常生活。一碗米线,十元钱,也许她得卖十碗才有这一碗的利润。

我猜测着,她善良的来路。

她能用最朴素的方式保护另一个女子的自尊,又把良善简单美好地留给了孩子们,这种能耐,却是我永远也赶不及的。她也许仅仅是想让孩子们今天有个晌午吃,不用饿着肚子走回家的那些山路,那些她或许曾经饿着肚子走过的山路。

许多年后,她也许会忘了今天来吃米线的孩子,我却相信,在这三个孩子中总有一个会记得这两碗米线带给她们的温馨。

一想到彝族女子有吃米线的钱,她只是舍不得吃,我就特别难过。小时候,我家里很穷,妈妈就是这样,买一碗米线她只倒一点汤汁拌冷饭,其余的都给我。

彝族女子是一个母亲,老板娘是一个母亲,我也是一个母亲。

可我在孩子面前,犹豫、迟疑、纠葛、不决。然后自责,然后为自己开脱,怪时代,怪环境、怪人心不可测,常常忘了怪自己不够勇敢。

在慈悲面前,我唯有在心底,深深地向老板娘敬礼。

有些爱微小低矮,浮在尘土之中,却永远都在。在那些偏僻不起眼的角落,等着提醒我们被陶醉的、被麻木的、被污垢沾染的心灵。这些爱,有时在万物间窸窣作响,有时在沉默中弯着腰,有时是漫长的晨昏与四季,有时仅仅是一只山羊走过草坡。

3

我每天从村里回到小镇时,也正是小菜市准备收摊回家的时辰,街上无人,家家的摊位前也是空无一人。晒了一天的菜无精打采地排列在黄昏中,卖菜的人倒是相互拉着家常。我站在她们的摊子前面,一边听着她们玩笑,一边挑捡着蔬菜。这一刻,让我感到每过的一天都是圆满和愉快的。

哪怕,因为小镇的习惯,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青青绿绿的菜了。

我想买青菜,青菜被捆成三四斤的一大捆。

我问:可不可以拆开,我一个人只想买一半。

卖菜的大妈:不可以,我们就是一捆一捆卖。

我又说:那我买一捆,留一半给你,我吃不完浪费了。

大妈:不行,你付钱了就是你的,你拿走,我不要。

好吧,为了不浪费,我不买了。事实上,绿叶子的菜都被捆成了捆,以捆为单位出售,许多菜我都只能问问价,没有买过。米线、饵块、肉都是少了一斤两斤,大家都不想卖给你,称着麻烦呗。

付一斤的钱,只拿半斤也不可以,他们认为亏了你。

每个摊位前,我都试过了,只拿一半,没有一家同意。虽然吃不上想吃的菜,我心里却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适,在这里找到了一种规则的平衡,有规则的世界才是有情的世界。在这个规则中,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你给我真金白银,我给你的一定是足斤足两。

这其中,不只是交易规则,还有一个不亏心的传统道德观念,约束着人们墨守买卖规则。我们一直说世态炎凉,我们又一直破坏着这个世界原有的法则。占便宜是人类共通的特性,我想节约的心态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想让卖菜的占点便宜,然而在这里却行不通。这种久违的习惯,已在市井人家、贩夫走卒之间形成一种无言的,可贵的乡规。

这种自发于心的规则意识与人性、人心、道德和信仰有关。

我并不是打算沿着原路折回旧时代,我只是更喜欢在新的道路上,延续那些在任何时代都需要的精神,哪怕有些精神之光在我们心里渐微,渐灭。

只要我们还呼喊,我们还追寻,我们还需要,我们还遵守,我们就能重新拥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