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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之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3期    | 陶丽群  2020年03月18日09:33

四十分钟,不会有错。

老建爬上最后一级台阶(其实并无台阶,只是一些被他经年累月攀爬踩踏出来,比较方便下脚的石头窝子)。早些年他有过一块黑色的劣质电子表,每次在竹排山脚下开步,他便开始计时。有时四十五分钟,有时五十分钟,但从未超过五十分零十秒。后来他慢慢摸索,根据自己气喘的程度和心跳的缓速来计时,稳稳地把时间控制在四十分钟上。对于一个长年累月爬惯山的人,四十分钟,可以想象得出竹排山的险峻和高度是相当考验人的体力和耐力的。但,这又如何?老建攀爬这座山已四十来年了。这座山长满了竹子,秋天满山竹叶发黄,夏天则一片苍翠,站在山顶上,你很难对眼下的景致无动于衷。但老建来山顶并非欣赏美景。

左脚稳妥地踏在山顶的平地上时,他缓缓出一口长气。早得不能再早了,天边的曙光才冒出淡淡的曙色,远处山头的光景尚笼罩在朦朦胧胧的黯淡里,不过,过不了多久,那些朦胧的轮廓便会慢慢清晰起来。竹排山背面一边山脚下的屯子,叫白牙屯。在竹排山顶俯视白牙屯,矮巴巴的石头房子像鸡笼一样蹲在芭蕉树下。那些住在石头房子里的人,小个子,凸额头,眼窝陷,眼睛小,他们的下巴短而尖,古怪的五官加上一个短下巴,总让人忍不住想朝那上面挥拳头……他们在夏天傍晚时会从石头房里出来,到山脚下的莫纳河(当然,那些短下巴肯定不这么称呼这条河)洗澡,男人穿短裤,尖声叫喊的娃们浑身赤裸。老建很少看见女人们出来,也许她们天黑后才出来,而他不可能天黑还待在竹排山上,下山比上山更危险,况且他对女人洗澡并无兴趣。他偶尔会看见那些穿花衣花裤的女人在地头忙活,长久待在某一棵芭蕉下,挥动手里的镰刀或短柄锄头。那种生活场景,其实与这边并无二致。

老建稍稍站了一会儿,他感觉今天心跳得有点快。夜里他睡得不太安稳,额头往头顶这块地方有些眩晕,不过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毛病,他非常了解自己的身体。山顶没有风,但空气新鲜而清凉,很快就把爬山出的一层毛茸茸的汗水吹干了。山顶很开阔,长着矮小的灌木和一种七色花,香甜的花香漂浮在清凉的空气中,真是不错的早上。老建深深吸了口气,待体力恢复通透后,他朝那边走去——能够望见山脚下白牙屯的山背面。他开辟了三条通往山顶的崎岖山路,因此在山顶上有三个相当明显的豁口,这三个豁口最终在一株硕大的七色花旁交汇,共同通往竹排山能够望见白牙屯的方向。真奇怪,难道山水也知道界限不成?竹排山朝中国的这边坡势也相当险峻,但总体而言还是能攀爬的。而面对越南这边,也就是能够看见白牙屯的这边,就像被刀削斧劈一般,这面山崖,别说人爬,恐怕连鸟都难以落脚,直直插入山脚那条并不算太宽的河里,好像这座山是从河里长出来的。

这么多年,嗯,四十年来,老建每隔几天就会爬一次竹排山,像在虔诚履行一种只有他内心才明了的庄重仪式。他是个高个子的六十一岁老人,多年来爬山使得他的筋骨非常结实(当然,他本来就生长在山里),瘦削的脸上棱角分明,看人的时候目光坦诚,鼻梁很挺直,这是老建脸上最引人注目的部位,这个挺直的鼻梁明白无误地透露出他性情中某种美好的品性。

清晨的曙光渐渐亮起来,远处山上漂移着渺渺雾气,它们会在越来越亮的曙光里慢慢消逝。老建刚才在山脚下时,感觉山脚下的天光比山顶要明亮得多,到了半山腰时,路过双亲二次葬的坟墓,天光似乎黯淡了许多,只模模糊糊看见落脚的地方。他只是在双亲的坟墓边稍微缓了手脚,并不停留。从双亲的坟墓边往竹排山顶去的路是老建开辟的三条路线中最难爬的一条,因此他并不常走这条路,一个月通常走一两回。路过坟墓时,老建瞥向二老的目光充满歉疚。他知道他们是带着对他的不解和牵挂离开人世的。

插在一块石头边的苦楝木棍直挺挺戳在那里。前几天下了一场小雨,他上山时折来当拐杖。老建把木棍拔出来,提着走向悬崖边。白牙屯在山脚下渐渐亮起来,炊烟在芭蕉叶间袅袅升起。老建需要非常靠近悬崖边才能看见山脚那条河。流经白牙屯的这段河流看起来很窄小,其实不然。竹排山面对白牙屯的这面山崖像月牙一样中间往里凹陷,月牙的两端一端在河里,另外一端,当然在老建的脚下。山脚下的河面实际上被延伸出去的山体遮去了。白牙屯并不直对老建站着的高崖,以河水流向为参照,这个隐匿在芭蕉叶间的小屯子在老建的下方。

老建的呼吸变得紧迫和沉重起来,天光越来越亮,他闭起双眼,脑子里轰然作响,一些混乱的、血肉横飞的场面不断闪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么多年来,这场面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翻腾,像间歇性发作的头痛折磨着他,促使他一次又一次攀爬这座山。其实战场上最惨烈的声音并非枪炮声,而是人受伤后的惨叫和哭号声,这种声音直观地展现出战争的残酷。

老建开始感到小腹慢慢胀起来,眩晕在他的额头一圈一圈扩散。他猛地睁开双眼,白牙屯在越来越清亮的天光里清晰起来,他开解裤子前门扣子,掏出家伙,尽量靠近悬崖边,开始方便起来。

每次要爬竹排山,他尽量憋着,带着隔夜积下来的体液爬山,然后贴在悬崖边上,朝山脚下的河里撒尿。

是不是能落到河里,其实他并没把握。但他得这么做,这也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在他的幻想中,白牙屯人早起来河边挑水烧饭,会吃下他排出来的体液……

过程缓慢持久,有时候他甚至希望就这样永远下去。这当然弥补不了什么,挽回不了什么。但人要活下去,就得有个像样的理由。你道时光飞逝,往事如烟,而一些隐痛只会让你越来越活得不堪。老建活着的理由很少,爬竹排山是他少之又少的理由之一。

他凝固似的站在悬崖边,裤门敞开,积蓄了一夜的体液早就排结束了。晨曦的风带着七月湿润的露水气息在越来越亮的光色里醒来,穿过他的裤门,凉意便从那里朝全身弥漫。一个寒战随之而来,老建恍如梦中。这很危险,假如寒战带来一个惊吓,很可能慌了神就一头栽下去了。

一头栽下去!四十年来,这个念头不断模模糊糊闪过老建的意识,就在它一点点将要麻痹并吞噬掉他时,随后突然而至的强烈自责将它猝不及防击溃了。危险的、不断重复的、又不断被击溃的意识。它们像两个老建,几十年来在他的身体里血肉横飞地搏斗,都想将对方置于死地。

栽下去?开玩笑!从那场惨烈的战争里捡一条命回来就是为了从这里栽下去?!愤恨和怒火总是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将他的求生意念一点点拉回他的躯体。

老建从悬崖边慢慢转身,退回到安全地方。那块坐了四十来年的偏平的褐色石头接纳他沉重的肉身。

早些年,老建的愤恨会演变成委屈和干嚎,身体下那块石头承载着从这个汉子身体里流淌出来的忧愤和哀伤,它见证了这躯体经历四季所有的情感变化。在四十来年里,有三只名为开荒、开路、开山的狗追随他来到山顶,在山顶上狗总是很安静,一种高远的气势震慑了这几只与他为伴的生灵。最近五年来,他形单影只,变成一个孤单的人……

太阳破云而出,霞光万丈,晨风缓慢吹拂,灌木丛里开始活跃各种昆虫,草绿色的“菩萨”跳到老建的脚背上,又一跃而起跳走了。虫鸣开始在光亮的天色里喧闹起来。

老建从恍惚的世界里醒来,他使劲拍了一下大腿,把残存的杂念拍掉,然后站起来。白牙屯上的炊烟多了,他最后朝那个屯子瞥了一眼,转身朝来路返回。在那株茂盛的七色花边,他选择了另外一条下山的路。这条路通常会有不少野物,主要是草蛇,无毒的,倏地从你面前经过,迅速横穿曲折的山路,消逝在就近的一株竹子根里。还有肥硕的老鼠,拖着一条粗尾巴,看起来笨重却极为灵敏,一头扎进竹丛里。这些山货通常不会引起老建的兴趣,前几日下了雨,他觉得覆盖了一层厚实竹叶的地面应该会长出一些山蘑菇。这东西哪怕清汤寡水煮,汤水也能喝出鸡汤的滋味。

果然不少,就在近路的竹丛下,比脚拇指大,雪白而圆润,顶在地面上,像一颗颗硕大的白珍珠。竹林深处应该还有不少,这东西拿到莫纳镇去卖很抢手,能卖五到八块一斤。目前是雨季,就这座山,竹排山,也会让他有几百块钱的收入。这几年,老建都能从这座和他一样孤寂的山中收益不少。只是他花钱的地方极少,卖了蘑菇,正巧在集市上碰见弟弟,留下少许购买生活用品的钱,余下便全给了他。他极少去弟弟家,那是个平凡不过的家庭,稍微有些心计的老婆,已经出嫁的两个女儿。大女儿的两个孩子长年累月托付与父母照管。弟弟其实也是享有天伦之乐的,他的生活并不困窘。

老建单单就有些恐惧那天伦之乐。每次去弟弟家回来,抽身离开热气腾腾的家庭气息,他总会好几天回不过神来。所以便少去了。

“哥,你出来吧,家里不缺你这口饭!”额头长着密集皱纹的老弟总是劝他,他比老建年轻五岁,早年养家糊口的艰辛使他看起来才像当哥的。这个民间木匠有颗厚道心,肩膀上总吊着装木匠活儿的工具,游走在莫纳镇周边的村子里找活儿。他的五官酷似老建,都是有堂堂相貌之人,只是个子稍矮,是个对生活没多大野心的人,不过他总是尽心尽力照顾家人。

老建不喜欢弟弟这个话头,他摆摆手,“一大家人,闹得慌。”他装出嫌弃的样子。

……

他折了根细竹条子,把摘下的圆白蘑菇串起来,串了两大串子,挂在手臂上慢慢下山。明亮的阳光透过茂密的竹叶射下来,林子里到处都是从竹叶间漏下来的丝绸般的光线,新鲜湿润的空气里带有竹叶的清香气息。林子里并不寂静,竹叶在微风中沙沙响,鸟鸣虫叫,和一些无法寻到出处的声音,但你会从这些并不算嘈杂的声音里听出更大的安静,像来自人内心深处的安静,你会被这种接近于生命的美好安静突然感动了。

往年,五年前的往年,每逢草木葱茏,这山上总会传来某个村人粗犷的喊山,人在林子里忙活着什么,忽然直起腰来那么一嗓,很难说那不是一种源于这林子赠予的深刻的情感的爆发。

老建不善于这种情感表达方式,他更喜欢和林子里的安静融为一体,像暮年的生命一样寂静。

他缓慢下到山脚,穿过长满杂草的石板路。一条碎石路,石头缝间也钻出杂草了。他暗暗叹息,再来两场雨水,杂草就该把路淹没了。这几年七八月份这条从山脚进入村子的路总是杂草漫漫。他一个人的脚步,哪怕日夜不歇地走,也阻止不了杂草生长。

沿着碎石路慢慢进入村子。

这个叫百大的小村子四面环山,村人的田地都在半山腰上。往年这个时候,玉米该抽穗了,如今半山腰上的地里长满了荒草,用石头垒起来的田埂依稀可见,不过山腰上再也看不见通往地里的曲折石路了,全被杂草淹没了。面对村子的那面山上,有几株高大的黄皮果,那是黄善家的。绿得发黑的叶子间吊着一串串沉甸甸的黄皮果。早两年黄善夫妻还会在这个月份背着背篓来摘出去卖,这两三年就不再来了。黄皮果在树上由青变黄,然后慢慢脱落。到第二年春天,树底下的地上便钻出好多黄皮树嫩黄的苗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长不大。略高于村子,也就是在黄善家黄皮果树的后面,有一座颇为高大的四四方方的露天地头水柜,那是国家搞西部大开发时镇上给百大建的饮用水柜。原先那里有一个往下凹陷的石窝子,接住从山上往下流的一线泉水,到了雨季时,山上冲刷下来混着泥巴的雨水总是把石窝子溢满,水便不能喝了,像浓汤一样黄腾腾的。村里人只能冒雨顺着山泉上山到泉眼处背饮用水。

如今偌大的水柜蓄满一池清凉的泉水。老建从镇上买来一条脚拇指粗的白色塑料软管,在软管的一头捆绑当作沉底用的石块,甩进水柜里,软管一头垂挂在水柜外他够得着的地方。每次需要用水,他便用力吸那管子,把水从水柜里吸上来,冲澡,洗衣服,天旱时灌溉种在水柜下方的玉米地和菜地,极为方便。他在水柜下边侍弄了三块颇大的玉米地和两分左右的菜地,地里的收获够他一个人全年的口粮了。他偏爱辣椒,两分菜地靠近水柜的那一角固定种席子大的一片指天椒,余下的种包心菜和香菜。玉米地里套种花生,炒花生米下酒,他的生活实在也没什么指望了。

清晨真正来临了,明亮的阳光撒在静谧的村子里,他的家在村子中央,地势稍高,一栋以石头为基脚的干栏楼,村里全是这样的干栏楼房。以前屋顶盖茅草,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后,对农村进行茅改瓦工程,茅草屋顶变成了黑瓦屋顶。五年前实施异地安置,镇子里来了庞大的搬迁队伍,帮着村民们搬迁到生活条件更便利的新村去了。为了防备村民回迁,搬迁队伍要把村里的老房子全扒掉。村民们不干了,扬言扒掉房子就不走。破败的干栏楼因此得以幸存。

老建黄昏时坐在屋门口,山风带着草木的气息从山间吹过,大大小小的干栏楼静默在群山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富有的国王,当然,国王很孤单。他和弟弟一家搬到新村后,在新房里吃了一顿开火饭就回来了。一晃五年。悄无声息地在这个遗落的村子里生活,五天外出一次赶莫纳镇集子,在一些特别的时候爬竹排山登顶。老建没感到任何不适,他不觉得孤独,他早就习惯它了——孤独——那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路过万寿家门时,老建被他家门口一片妖艳的紫红吓了一跳。万寿家有三个女儿,姑娘们总喜欢侍弄花草。她们在屋角和院边上种了不少招蜂引蝶的指甲花。这东西生长极泛滥,院子几年无人照管,它们便蔓延整个院子,花枝招展,快要长到闭拢的两扇陈旧木门前了,从院门外的路边已经无从下脚通到那两扇门前。

那两扇门没挂锁,只是闭拢。老建记得万寿家有一口好火灶,省柴。万寿当初很舍不得家里这口灶,说是他爷爷那一辈筑下的,他和他父亲,以及三个女儿全仰仗这口灶烧出来的一汤一饭养大,五年前他临走前魂不守舍地请求老建久不久过去烧烧他家的老灶,暖暖灶肚。老建觉得这老东西真是老糊涂了。十八户人家,每户人家的堂屋里都摆过神堂,上面曾肃穆地罗列祖宗牌位。活着的人走了,死了的人呢?也许他们还盘坐在荒寂的神堂上也未可知,谁敢突兀进去烧人家的火灶?

从他们家的屋顶上悬挂下来两条长长的丝瓜藤,藤子上已经挂有几个镰刀一样的丝瓜。也不知道丝瓜种子是怎么上到屋顶的。

唉,一个万物蓬勃的七月,天空已经从晨时的灰白渐渐转变成淡蓝色了,又将是一个碧空如洗的好天。早上就这样来临,有如经历过的无数个毫无悬念的早上。四周的群山如此巨大而宁静,老建的移动在群山中显得势单力薄,如同大地上的一只蚂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