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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3期|常小琥:穿心莲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3期 | 常小琥  2020年03月17日08:38

焦武和李可在床上正亲热到关键地方,前妻这时打来电话:“姓焦的!你女儿正在找你的路上,她身上还带了一把刀……”焦武一听前妻声音立刻软了下来,他看看手机上的日期,转头就问李可:“你丫怎么也不提醒我?”此刻李可双手死死地攥住被子,两眼瞪着屋顶。她说:“今天是我的排卵日,你要敢下床,那咱俩就别过了。”

焦武捡起地上一件真丝质地、黑白相间的条纹连衣裙,扔到她身上。她里面还是光着的。“赶紧穿吧,出去转悠一圈。”李可坐了起来,露出一对坚挺饱满的小乳房。她把连衣裙套好,戴上黑框眼镜,看见窗外天空阴沉沉的,云灰得发青,于是“哎”了两声,叫住已经走到卫生间的焦武。

“每次我都要躲。”

焦武在脸颊处抹了啫喱味的泡沫,瞥了一眼光着脚的愠怒的李可。

“别臭来劲。”

“我的孩子怎么办,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不愿意等滚蛋。”他攥着刮胡刀,走到厨房去,不由自主地挤了她一下。

厨房没有镜子,他只能瞎刮,同时耗到她走。然而一阵抽水马桶响过后,李可又跟过来。

“你丫还没完了?”

“我煲了一宿的粥!”她吼叫起来,令他割破了脸。

两人打开灯,并肩而坐,在暗淡的客厅快速喝下烫粥。

“钱准备好了?”焦武问,声音客气许多。

“电视柜下面第二个抽屉,那是我刚取的奖金。”李可的嗓音带有轻微沙哑,听起来有气无力的。

“下月一起还你。”焦武擦了擦脸上的血道,鸡冠子一样的乱发左右晃动。

“她不会真带着刀吧……”

“喝你的粥吧。”

“钱给到什么时候,我不为难你。只是她下次再来,能不能约到外面去。”

屋里异常憋闷,加上被烫粥熏到,李可吸了吸鼻子,像是感冒了。

“不能。”焦武一口把烫粥喝完,又去拿她那碗。“你走的时候带上点儿伞。”

“你还想让我在外面待多久啊?”

她抬头看他站起来,粥还剩下小半碗就被倒掉了。

每过半年,焦海莲要来拿一次生活费。焦武以为只要把李可打发出去,女儿就不知道他已经有女人了。然而每次来这里,她都会碰见她,要么在小区超市门口,要么在单元楼下的健身器,要么干脆是在楼道台阶上。李可抽烟、发愣、走来走去。焦海莲眼里,这个白皮肤、赭色烫发、戴牛角框眼镜的安静女人,尽管穿着朴素随意,却有些书卷气质,像学校里那些女生向往长大后的样子。焦海莲从来都是拿钱走人,除了“谢谢”,她不和焦武多说一个字,甚至不叫他一声“爸”。很快她就会从屋里出来,然后见李可绕上一圈后再往回走。那间屋子显然是有女主人的痕迹,经历过男人之后,焦海莲对此了然于心。她觉得他们俩这一套特傻。

焦武家住在自新路一栋简易楼里,顶层最把边那间,三十多平米。他总说这是自己留给女儿唯一的东西,她在这里有单独的房间,有时髦的床和衣柜,她可以随时回来住。可是每次见面,两人一个坐在靠窗的布艺沙发上抽烟,一个远远地背靠屋门玩手机,仿佛中间埋着地雷。焦武会尽量拖着不给钱,因为钱一到她手里,又是大半年里见不到人。半年是个有趣的时间段,他可以在女儿身上发现一些变化,每次都像是在重新认识她。嗯,她长高了、她知道忍了、她开始文身了、她学会抽烟了……他还发现她长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深眼窝,眼眸更如新疆女人般大且多色,婴儿肥的白脸盘上是黑茸茸的假睫毛和辣椒色嘴唇。那副小鹰钩鼻,更是他们姓焦的标志。当他看够了,仿佛这钱才算值回来了。直到得知她怀孕了,还拿着钱去做了人流,焦武才不再整这么多没用的。

这一次他就没有废话连篇,她也没玩手机。短暂静默中,仅能听到天边闷雷在响。他把钱放到腿边茶几上,叫她来拿,其实还是想仔细看看女儿。而她只是压低黑色遮阳帽,没有再动。“听说你身上带着刀子,站那么远,学他妈荆轲呢?这钱多了一点儿,知道你毕业了,去买件正经衣服,面试用得上。”她像只萎靡的猫一样挪动身子,焦武眼睛对准她迟疑拖沓的脚步,随后抬头盯着脸使劲看。

“你把头给我仰起来,帽子给我摘了!”当女儿站到他身前,脸显露在天光映照下,他弹了起来,见她左眼到额角间爬有黄锈般的伤痕。她咬着牙又把帽子摘掉,一半的脑袋没有头发,上面盖着方块纱布。“这你妈的谁干的!”

“我妈。”她把帽子重新戴上,遮住半张脸。好像是自己犯了错。

“丫疯了吧?”焦武攥紧右拳,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哪能照脑袋上打!”

“不是打我,是拿缝纫剪划的。”她轻轻皱眉,不太耐烦地解释,“她要自杀。”

焦武瞬间蔫了下来,望着女儿欲言又止。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扭头向周围瞅起来。

“还疼不疼了?”

“也疼,也不疼。”

李可不明白为什么这次雨都下了半天,焦武女儿却还不出来。她先是去水果摊买了半个西瓜、一盒杨梅和两串奶葡萄,又撑着灰伞,沿小区那条狭窄的健康道绕圈。当凉鞋被雨水浸透,脚趾沾上许多树叶,手臂也勒出了红印,李可坐在湿渍渍的长椅上抽烟,同时担心起会不会出什么事儿。烟都抽完后,看到焦武回了信息,她就一手扶伞,一手剥杨梅和奶葡萄吃,接着是啃西瓜。进出的人都会看她的脸,看那把摇摇欲坠的灰伞。很快李可嘴里泛酸,可她吃得更加坚决,一度连眼泪也憋了出来。直到雨水细如发丝,天色几近全暗,她才感到肚子胀得厉害,周身散发着腐臭的甜味。她扶正笨重的镜框,把西瓜皮用力塞进垃圾桶里。

李可掏钥匙时,焦武把门打开了。她一进客厅就说,“我连内衣都湿了。”焦武却小声讲起女儿的事,他打算让她在这儿住上一阵子。李可伸头看向卧室,衣柜镜子里见到戴遮阳帽的女孩侧影。因为不能去取衣服换,她全身止不住地打哆嗦。

“焦武,我还是不是这个家的人?”

他使劲挤眼,没明白过味。

“你跟我商量了吗?”

“我这不是正和你商量吗?”

“这也叫商量?她在屋里,我在门口,这叫商量吗?”焦武用身体挡住李可,令她只能直立在门前。李可被这个下意识动作刺激到了,温润目光里透出恨意。

“你这么大人跟一孩子较什么劲?”

“我较劲?你是把你孩子盼回来了,那我呢?我他妈的特意去B超室照出来排卵期,跟护士长请一天的假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她使劲推他,自己反被身后的门把顶了一下腰。

“我懂了!你是想赶我走,好把你老婆接回来一家团聚。”

“神经病!有那念头我用等到现在?我要去找医院带她去做整形,这孩子马上得参加招聘,不能影响她找工作啊,这时候我不管她谁管她?”

“那我问你,我睡在哪儿?我问你我睡在哪儿?”李可目光游移,鼻音加重。

“你丫爱睡哪儿睡哪儿!”两人用恶毒却又极低的语调“商量”。“你让我说,你们睡卧室,我在客厅打地铺!”

“我和她睡一张床?”

“那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见她吗,这不就见了吗?还是脸贴着脸。”

“这么个见法?”李可像是自言自语。她急忙推了推眼镜,理理头发,又看看落汤鸡一样的身体。

“我总是觉得,她头上那一剪子,其实是替我挨的。等她面试完,估计也就走了。”焦武叹了口气,仿佛女儿已经走了,“你帮她,就是帮我。”

李可重新拿起伞,推门就走。

“走了你丫就别回来!”焦武追到楼道,大声喊。

“我买菜去!”李可说。

焦海莲告诉焦武,妈总是会毫无征兆地袭击她,扇耳光、捶后背,或者直接上脚,有时候正在说说笑笑中,脸立刻冷酷下来,像变了个人似的盯着她。焦海莲讲话口气轻松,僵直的目光却呆怔地投向地上。在一种灰度的氛围里,焦武看到她脸上的黄色伤痕格外鲜艳。他一直把烟咬在嘴里,却没有点火。早年他和前妻在女儿面前常用最难听的话去骂对方,接着就是动手、动刀子,一次比一次熟练。记得有一回他要还手,女儿在沙发上一边摇着小脑袋,一边对他摆手,哭着说,“爸爸不要。”如今他是躲了,可是那个情景每天都会跟着他,不论女儿样貌发生多大变化,他想到的还是她那一幕。

焦海莲本想问清,这间房子到底还属不属于她,这时李可却端菜进来,讲出那句刺心的“你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那晚她做了叉烧鸭肉、虾皮油菜、干煸豆角和摊鸡蛋,三人坐在一张表皮翘裂的折叠桌前。桌子可以是圆的,也可以是方的。那是焦武结婚时在市场买的,裂缝是妈打架时拿菜刀剁的。焦海莲总去看那道裂缝,像是在认多年未见的朋友。上方一盏喇叭口吊灯,发出米黄色的光,令饭菜上的热气在眼前舞动。那道裂痕,也被照得黑亮如浆。整顿饭她只夹了两个虾皮,能嚼半天。无须用眼睛观察,她就能感觉出李可是个好女人,可她能做到最友好的举动,也只有沉默。她无法不提醒自己要和妈妈保持一致,尤其别再提起家里的生活。连同对这一桌子饭菜,最好也视而不见。这时焦武伸手去摘她的帽子,“李阿姨是宣武医院护士,让她给你看看伤口。”“我的伤口已经好了。”焦海莲甩头躲开。李可低头夹菜,装听不见。

三个人以不同的动作幅度吃饭,中间李可和焦武女儿有过眼神触碰,足够两个女人交换心意,算是对之前的多次相遇回以认可,之后谁也不必提及。焦武反复地问李可,豆角要炒多久才熟、叉烧鸭在哪儿买的、摊鸡蛋焌锅了没有。如果是平时,她会立即叫他把嘴闭上,而此刻坐在这里,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才是个外来者。如果不是焦武女儿在场,她会猛灌几听啤酒,然后打几个嗝,上床哭一鼻子,结束这傻逼的一天。

李可告诉焦海莲,卫生间有一次性的洗漱用具。她在客厅要先给焦武铺好被褥,即便眼下已是夏季,她仍然加了一层毛毯,再把沙发的竹席拼上去。两人盘腿坐在地上,由于视角变化,刚好能看见窗外的铅色月光,看见玻璃门上的姑娘身影。“客厅让你这么一弄,有点儿住在日本的感觉,还有穿堂风吹,舒服。”焦武看起来很兴奋。因为眼镜滑了下来,李可仰起脸,低着眼皮瞧他:“看你这意思,是打算在地上睡一辈子了,小心风吹后腰,落下病根。”

女儿回到卧室后,焦武示意李可跟过去看看,这种场合她这个“身份不定”者反而更需要兼顾两头。在卧室她看到焦海莲一直站在墙角,紧靠着那张圆桌。李可爬上床,换新床单。“你别介意,我并没有洁癖。”“没有关系。”焦海莲说,她把帽子也摘了下来。即便干了多年医护工作,可是目光掠过之际,李可还是被那张年轻又怪异的脸吓到了。

为掩饰失态,她迅速拿起手机给自己上闹铃。“医院上班早,我六点起床。”说到这她对着时钟叹了口气,屏幕显示距离起床的时间所剩无几。“我把闹铃调小,你可以吗?”焦海莲点头。

“你躺在里面,还是外面?”李可打开衣柜,弯腰去抽下边的毛巾被。这时焦海莲看见柜子的储物格里,有好几件婴儿连体衣,花花绿绿,被整齐地叠放成一摞。李可不见回答,再次问她:“想好了吗,你睡哪里?”这时焦海莲忽然转身跑出卧室,即便站在门口的焦武挡住去路,也被她用坚硬的拳头给捶开了。看到焦海莲莫名其妙地打开门锁,冲了出去,李可跟到楼道,才意识到自己只穿着睡衣。她转身去叫焦武,“你还愣着?赶紧追啊!”焦武笑笑,低下了头,让李可把门关上,问道:“你排卵日现在过去了吗?”

在连路灯都已熄灭的自新路,忘记拿走帽子的焦海莲,裸露着伤口、光着脚拼命奔跑。地上传来沉重却悄无声息的震颤,可直达心底。她跑过少年宫,跑过万寿西宫,跑过法源寺,跑过半步桥小学,每一个焦武曾经带领她一起走过的地方,仿佛怎么跑都跑不完,同时又全部隐匿在黑夜中。只有自己的身影在脚下不断被拉长、压扁、重叠和分离。

次日焦海莲把关帅约到一家咖啡店内,见面时他身上穿着玫红色制服,金色方形纽扣、墨黑衣领——半小时后他要回到对面的维也纳酒店接晚班。坐在这里他总被认为是咖啡店的伙计,听到人们对他吆来喝去。

这个大她一年级的男孩,有张瘦长且五官立体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睛,以及讲话时慵懒世故的语调很讨女孩子喜欢。他侧身坐在焦海莲对面,表情木然,仿佛随时就要离开。

“你用不着怕,我不是来讹你的,也不想跟你扯什么责任。”焦海莲瞪着他,努力让自己像大人一样讲话,“这种折腾,我禁得起。”

“我有什么好怕的。”关帅嘴里嘟囔,身子悄悄坐正,“迟早你会明白,我才是最爱你的。”

焦海莲低头顿了一会儿。由于帽檐遮挡,关帅只能看见她紧绷的嘴。

“你妈真是个狠人。”

“不说这个。听说你那单位属于央企?”她问,“给的多吗?”

“水利部下属酒店!开玩笑。”关帅故意扬起音调,引别人注意,“四星级。”

“你怎么能去那么好的地方?”

“好地方?”关帅皱了皱眉,像是吃到难咽的东西,“白天我在客房部值前台的班儿,晚上去宴会厅当服务员。部里来人在宴会厅请客,他们从包间走出来后,领班会叫我和另外几个哥们儿的名字,跟着她进去打扫战场。”

“你还要负责收拾桌子?”

关帅扑哧笑了,随后很严肃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制服,或者说是审视。

“对。那上面全是没有动过的大鱼大肉、好烟好酒。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桌子收拾个精光,第二天都不会感觉到饿。”

“你去那里吃剩菜啊!”焦海莲一脸错愕。

“开始我也这么想。后来我问自己,什么叫剩菜?领班说,如果不是在维也纳上班,我一辈子都吃不到这些东西。”关帅舔了舔嘴唇,眉毛一挑,“今天晚上还是那些领导签单,我们又能享受一次了。”

焦海莲想结束这个话题,她感到有些恶心。

“我昨天去找我爸了。”

“哦。”关帅身子前倾,脸贴过来,“跟他提房子的事了?”

焦海莲摇头。

“那你干什么去了?”

“你叫我怎么提?我见到了他现在的老婆,我们还一起吃了饭。我想她已经怀孕了,难道让我把他们从家里赶出去?那是我爸啊。”

“看不出你还有一副菩萨心肠,脑袋被戳成这样你爸看到了吗?谁管你啊?”关帅斜着脑袋,用指关节叩响桌子,“迷途知返吧,人家和你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有了新老婆,有了新孩子,他们才是利益共同体。”

“利益共同体?”她费解地看着他。

“对。你那个家早就不存在了。他给你钱也好,留你吃饭也好,那就是为了堵你的嘴,让你不好再提房子。将来你们总是要形同陌路的,因为一切关系都是基于共同利益而存在,你对他还有什么用?”

“他早上给我打电话,要带我去医院修复伤口。”

男孩愣了一下。

“你怎么说?”

“我说不必了。其实我还没有想好。”

“去啊,为什么不去?”关帅耸了耸肩,摆出不可思议的样子,“真要修复的话那可不是你能搞定的,借机出来跟他聊聊房子的事儿,等他真有了新孩子,那房子和你彻底拜拜了。别再错过机会了!”

“昨晚有一刻,忽然觉得其实我很需要依赖他,我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循着记忆,在大口吸气中,艰难讲出每一个字。仿佛为此感到自责,“不过我还是跑出来了,也没有拿他的钱。”

“牛逼。”关帅朝她竖起拇指,同时看了一眼手机。

焦海莲起身去卫生间。站到洗手池前,她对着镜子摘下遮阳帽,把纱布揭下来看,那地方疼的感觉有些不对劲。她拧开水龙头,捂着脸拼力忍住不哭出来,就要忍不住时她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感觉好多了。

“你那里有什么来钱快的路子么?”再次坐回来时,焦海莲面目一新,“我实在不想住我妈那儿了。”

“等你伤彻底好了,来我家住,我爸妈已经把你当女儿看了。”关帅说。

“住你家?继续和你父母一帘之隔,和你睡在地上?”

“我家可是木地板。”关帅有点急了,“我总不能把他们赶到地上去睡吧。”

她想说什么,嘴张开却没有出声。

“我得走了。”关帅站起来,俯视着焦海莲,“我回店里帮你问问领班儿,维也纳还缺不缺人,她和我关系不错。”

“去那里做什么?吃剩菜吗?不必了。”

他伸出胳膊想摸她的手。

“你要是没想好,就先住你爸那儿。正好容我一段时间,反正店里也要去学校招聘的。”

她把手从桌上撤回来,夹在两腿中间。

“这是真的不必了。”

李可安排父女俩去她们本院的整形科。候诊时,焦海莲对面坐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对方整张脸都肿了起来,显然正处于整容后的恢复期,旁边女人在和护士交谈,可听见母女俩是来削下颌角的。女人还要抽脂,说脂肪不要浪费,直接填充进自己的胸部。如果效果明显,还想让女儿也做一个,然后她就可以去美国留学了。那女孩像是见到怪物一样盯着焦海莲看,她也抬起脸瞪了回去。

大夫揭开女儿头上的纱布时,焦武才真正看见她的伤口里面。他背过身,心像被刀片刮似的一缩一缩,全身还跟着发麻。

“你这里因为感染过,疤痕上的毛囊基本都坏死了。”听见大夫说话,焦武立即转回身子。“至于黄色部分是皮下出血后,血液里的铁跑出来,氧化的样子。这种开放性创伤的增生痕迹,是永久的。”

大夫把纱布还给焦海莲,摆弄起电脑,她则无动于衷地贴到头上,戴好帽子。

“有两种治疗方案,一种是植皮,一种是打水。”

见父女俩都没应声,大夫把屏幕转向外面,招呼他们过来看。

“植皮,顾名思义,是把你身体另一块皮肤的正常组织,补到伤口处,就像植发一样。这方案的优点是周期短、花费少。”

“效果怎么样?”焦武问。

大夫没有回答,而是用力敲击鼠标,他们随即在屏幕上看到一个又一个烧伤小孩的照片。碗大的疤爬在每个人身上,坚固得倒像是屏幕上的污垢。

“缺点就是效果一般,她这块疤痕还不一定成活。而且用那边的好皮去补这边的坏皮,那边还会造成新的伤口。”

“这照片是术前还是术后的?”焦武又问。

“术后。”大夫回答。

焦武不再说话,焦海莲则坐回椅子上。

“第二种方案,也是我要推荐给你们的最先进疗法,往伤口里埋一个扩张器,定期往里面打水。”很快,屏幕上的病人变成脖子扛着桶状肉瘤,接着是扛在后脑勺上、耳朵根下面,甚至连鬓角都鼓了起来。“这方案优点是愈后基本看不出旧伤,问题是需要你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因为那么老大的扩张器,一打水全撑起来,她脖子上要顶七八个月的大鼓包。再说价格也要贵得多。”

焦海莲不再理会他们。透过铁栅栏,她确实看见几个肉瘤压在脖子上的女孩,低着头,迈着小步子,像接受刑罚一样,正在后院走来走去。

“多少钱?”焦武撅着屁股,还在分辨着术前术后的对比照片。

“十几万吧。你们每个星期要过来打两次水,所以最好在后院的小区租个房子,她到处走的话很容易吓到正常人……”

大夫话没讲完,焦海莲就站起了身子,理都不理焦武,大步走出去。

……试读结束,阅读全文请扫描文末二维码进入微店订阅。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0年第3期

创作谈

家有千金不如家有千金

常小琥

记得“非典”刚过去时,有一部叫作《我和爸爸》的电影上映,转眼间已经17年过去了,影片中那个存留在细腻且鲜艳的胶片质感里的北京,那个叶大鹰扮演的爸爸,还有他和徐静蕾之间若即若离的父女感情,在我心里种下一粒种子。我认为那是最理想的一种父女关系,不是存留在汽车洋房里,不是存留在微信支付里,也不存留在扭曲的价值观和矫情的想象中,那份情感就是一种很实际的生活,一个问题,接着又一个问题。

17年后的今天,我看到某部于武汉拍摄的vlog里,一女孩站在医院门口,向路人讲述家人的就医过程,她突然无助地痛哭:“怎么办呀,我没有爸爸了!”我尝试着去理解各种家庭关系,打动我的从不是“美满”两字,而是那些无能为力的守护,以及试图与对方和解的过程。就像每天正发生在眼前的无数生离死别一样,那些明知无可挽回,却又没有一丝放弃,共同面对那随时会被断送的日常。

我有个来自澳门的画家朋友,她说她有三个哥哥,但爸爸从小最疼爱她,他根本懒得理她的哥哥们,唯独对自己最有耐心。可是她对爸爸就是亲不起来,她说他确实是最好的爸爸,但她就是无法和他有亲密的感觉,她自己也为此感到遗憾。我本想说,父女之情本就是上天的恩赐,无需遗憾,但是我没有说,因为这种话太过于自以为是了。于是我尝试着把这种遗憾写进小说里,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我对家庭关系感兴趣,甚至连电视台的调解纠纷节目也喜欢看,只要不是弄虚造假的或者煽情说教,我都喜欢看,因为那些粗糙的、厚重的感情,可以在你面前瞬间崩塌。我从不觉得那些为了钱和房子的财产纠纷是千篇一律,我看到利益背后,是家庭关系破裂所承受的伤害和对人间的失望之情。曾经有一期节目,女主人公就住在我儿时长大的那条街,在一个建筑院的家属楼里,她放了一把火,烧着了整整一层居民楼,也烧死了一个陌生人。节目里,律师一度怀疑她有精神问题,因为她神神叨叨的,却说不清任何事情。可到了法庭上,面对公诉人,她绝望地诉说着放火原因,是她丈夫和自己离婚,女儿也选择离开她跟前夫生活,从此三年的时间里没人再搭理她。她只是想唤起家人对自己的关心,于是放了一把火。她没想过伤害任何人,也没想要毁掉什么,她只是想放一把火,让别人注意自己。这是一个糟透了的事情,像是病毒一样可以击垮很多人的事情,透着浓浓的绝望情绪。

我曾经问过一个94年出生的女孩,你喜欢你爸爸么?我喜欢问很多人这个问题,因为孩子喜欢妈妈是天经地义,但是对爸爸就未必了,如果一个孩子喜欢爸爸,说明这个爸爸确实有些过人之处。如果这孩子喜欢爸爸胜过妈妈,那么这个妈妈应该找找原因了。我问她,你喜欢你爸爸么?她说有时候喜欢。我问什么时候?她说我爸喝醉的时候,因为他一喝醉就爱给我钱,给得还挺多。

这是多么生动的逻辑,我想为这样的父亲鼓掌。我说,那你一定喜欢陪你爸喝酒吧。她说倒也不是,因为他最近喝醉时告诉我,以前我有个哥哥,但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爸一直瞒着我,这次他喝多了才讲出来。我才知道他每次喝醉了又给我钱,肯定是想我哥了,那钱我也不敢花。这也是令人感到悲伤的事情,父女间既要坦诚还要有所保留,这对很多人来说太难了。

我曾经在冬日北京街头,在灯市西口的路边,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父亲,身边跟着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女士陪伴他,我想那应该是他女儿。但她没有掺着他,两个人手挽着手,像是爱人一样,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为这样的细节动容。就像女儿总会问我,“爸爸为什么你每次看到我时,耳朵都会动啊?”我自己从不知道这样的细节,只要自己一笑,我的耳朵就会动弹,像是某种植物一样。但是她注意到了,我认为她有当个画家的潜质。

崔健的《一无所有》里有句歌词是“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这句词像是情诗一样,打动了无数听者。但我如今觉得这肯定不是情诗,因为追求这东西本来就是各玩儿各的,你给人家干什么?自由就更别提了,你把自由给了人家,那人家肯定就不自由了。如今我觉得这词写的就是一老父亲对女儿的话,所以我教给女儿的第一首歌,就是这句,越唱越应景。

《穿心莲》的写法和效果并没有多么高级或者新鲜的,但我很喜欢这篇作品。在写这篇语无伦次的“创作谈”同时,女儿正在隔壁看《蜡笔小新》,她已经能跟着哼唱完主题曲了。我希望她将来也能看看我写的小说,哪怕是捏着鼻子,我希望她能读懂我的追求。

作者简介

常小琥,男,北京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收山》,中篇小说《琴腔》,有作品发表于《收获》《上海文学》《山花》等刊物。曾获台湾华文世界电影小说首奖、《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紫金文学之星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