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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祖父

来源:贵州民族报 | 潘鹤  2020年03月10日09:53

外祖父去世有半年的时间了,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耳畔似乎还萦绕着他那爽朗乐观的笑声;闭上眼睛,脑海又浮现出他那和蔼可亲的面容来,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清晰可现。

我老家在三都水族自治县三洞乡,若从乡场上起步,走到我们那个水族山寨,行程是七八里山路,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由于交通闭塞,信息滞后,我们那里外出务工的人极少,家家户户都靠上坡开荒播玉米、下地耕田种稻子来维持生活,这种繁重又永无休止的重体力活动,常常让农人一年四季辛劳地奔波于这贫瘠的土地之上,尽管付出如此之多,但获得的收入依然微薄。

外祖父幼年丧父,在孤苦中长大的他,历经人世磨难,长大成人后,他刚正不阿、同情弱者。在外祖父的几个儿女中,我母亲的命运最为坎坷,1993年,我父亲因肝癌离世,导致我家只有母亲一个劳力,地里的活要做,田里的活也要做,翻地、犁田、播种、施肥、收成……农活四季都有,连绵不绝,男劳力充足的家庭尚且感到疲惫不堪,更何况像我们这样只有一个女劳力的家庭,其中苦涩不言而喻。田里、地里那些接踵而至的农活,常常让作为一个弱女子的母亲感到喘不过气来;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母亲也正是这样,没有丈夫的她除了完成女人该干的活路之外,又学会了犁田耕地等重体力活,她一样一样地完成本该是男人来做的事情。

外祖父看我们家过得苦,他不忍心让我那瘦弱的母亲独自干活。每年春耕时节,年近七十、头发业已花白的外祖父就常常来我家帮我母亲犁田,此后十余年,外祖父的帮扶从未间断或停歇过。

除了犁田耕地这种重活必来帮助之外,但凡农忙季节,或我家里突然有什么急的活路,外祖父都一定会赶来帮忙。

家里日子哪怕过得十分困窘,哪怕岁月让人走到山穷水尽之时,外祖父也极力支持我母亲让我和弟弟读书,为了我们读书的学费四处求人,母亲也在所不惜。正是因为有外祖父和母亲的关爱与期待,靠着母亲披星戴月的辛勤操劳,使得我和弟弟都没有耽误学业。外祖父没读过书,斗大的字,他不认识一颗,但他却希冀我们兄弟俩走出农村,去追求另外一种有别于他一直以来过着的那种生活。

母亲在世时,每谈及外祖父,她总是流着眼泪说:“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全靠我父亲怜悯呵护,才能长大成人;及我中年,遇艰难困苦,得又靠我父亲来帮扶,才能生活下去……”母亲说完,一旁的我,感人生艰难,叹母亲不易,亦黯然神伤。

人生中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值得我们向他人述说,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有亲人一直为我们负重前行罢了。

2016年,这一年的风和雨交汇,融成了人世悲伤的雾,笼罩我的心灵深处,久久未能散去。

2月份,我外祖母离世。外祖母和外祖父相依相守近七十余年,外祖母的撒手西归,外祖父内心自是悲伤不已;但在参加外祖母葬礼的时候,外祖父却反过来安慰我说:“这事不必难过,生老病死是人生自然规律。”过后,外祖父想了想,又来向我询问母亲的身体情况,我说正在慢慢恢复中,那时候,我母亲身患重症已达两年之久了。

3月份,母亲离世。母亲因为经历过多坎坷,所以她成为我外祖父一生中最为挂念的女儿。但我的母亲,外祖父这个最命苦的女儿,虽然她从小到大都得到外祖父最为倾心的照顾和关爱,但她的生命依然先她的父亲而去,我身患脑癌的母亲的离世,虽然有一定心理准备,但她依然让外祖父走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处境,料理完母亲后事,我们去看望外祖父,我惭愧地跟外祖父说:“外公,对不起,我们没有照顾好自己母亲。”外祖父坐下来安慰我,他说:“你母亲阳寿至此,你们尽力了就好。”

8月份,我小舅父猝然离世。小舅父是外祖父最小的儿子,小舅父结婚晚,他四十来岁才结婚,所以我的小表弟那年才刚刚上小学四年级。出事的那一天,小舅父去邻镇办事,办完事情,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回家当晚就离世了,大家都还没来得及把他送到医院。小舅父的猝然离世,让外祖父始料不及,短短几个月,先是外祖母离世,接下来又经历了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和凄苦,这不是常人所能承受得起的伤悲,这种悲痛伤及肺腑,催人肝肠寸断。我到的时候,外祖父让我去把小表弟叫到身边来,他看着小表弟,却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无语,此中悲伤,无人懂得。

我知道外祖父内心的痛,小舅父离世后,只要一有时间,我们兄弟俩都去看望他,每当见到我们,外祖父总是很高兴,问长问短之后,每一次吃饭,他总是主动跟我们喝起几杯米酒,我担心他年纪大,不敢让他喝多,他总说:“我高兴,让我喝两杯哦!”每一次离开,我就提议,说要和外祖父合影,他也总是乐呵呵地答应。

静水深流,平缓的水面下,浪肆意滔滔。岁月如梭,平静的表象下,人的心凄凉切切。

光阴未曾停歇,它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生活按照原来的轨道又持续地走完了三载。

2019年8月下旬,外祖父由感冒引发重病,才几天病情就突然加重。姨母给我打电话说了这事,我和弟弟赶忙去看望外祖父。短短一个多月没见,外祖父的身体已显得消瘦不堪了,但看我们过来,他依然高兴,弟弟喂外祖父吃了一碗粥,他也依然能吞咽得下去,但我能感觉外祖父的身体已然大不如前,当亲人走去前厅吃饭,只有我和外祖父在的时候,他悄然地对我说:“你们兄弟俩来,我就没啥牵挂了,这次生病,我怕自己是挺不过去了。”我赶忙安慰外祖父,说:“您坚持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在输液,身体总能慢慢恢复!”外祖父看了看我,然后点头默许。

3天后,外祖父,还是走了,去了那个遥远的世界,在那里,我想他一定又能跟我的母亲以及那些离他先去的亲人再次重逢,并相聚相守,永不分离。

外祖父,生于1929年,卒于2019年,他走完90载岁月风雨,然后悄然地离开了这个充满着他喜怒哀乐的人间世界。

在给外祖父守灵的那个夜晚,后半夜我感到很困,就伏在桌子上休息了,迷迷糊糊中,又看到外祖父在河畔帮我家犁田,我给他送午饭,还没犁完的外祖父叫我把饭先放在田埂上,然后嘱咐我赶快去上学。我突然从梦中惊醒,却只看到外祖父灵前的钱纸随风飘忽翻飞和香火在风中忽明忽暗。

我起身,走出灵堂,朝村口走去,晨光熹微,只有秋天的风从那片广阔的稻田悠悠地吹来,我睁开眼极目望去,外祖父那和蔼又慈祥的面容却再也见不到了,这秋天的风最是无情,它不懂人间的悲切,依然在我的耳畔不管不顾地拂过来又拂过去。

我想,在春夏秋冬的往返和更替中,我的外祖父,他历经了数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生重创,却始终还能勤劳简朴、正直善良地面对生活,并将诚实守信、宽以待人凝成了自己的人生品格,所以在我心中,尽管外祖父只是一个农民,但他依然是一个值得大写的人。

山高水又长,追忆从不灭。

现在,外祖父虽然已经远去,但在我心里,他依然还活在人世,活在他亲人的思念中,活在那个叫良村的水族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