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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0年第2期|李国彬:泥鳅

来源:《红豆》2020年第2期 | 李国彬  2020年02月25日08:01

6月25日:气温22~32℃。白天多云,夜间多云。西北风2~3级。

今天是星期天,生意好,不到11点鱼就卖光了。我正在合账,我老婆尤优在布帘里面又发疯了,没轻没重地打儿子妥妥。才5岁的妥妥夸张地叫着,如同被谁捅了刀子,简直就是一个表演艺术家。我掀开布帘一角,大声吼道,够了,够了!尤优也大声地还我,我也够了!还说这个星期必须回去,你不走我走。

我骂了一句,气哼哼地一甩布帘,到外面去了。我刚走到树下,康莉来了。今天比上次更夸张了,头发染成了栗色,还卷烫了,看上去像是顶着一条泰迪狗。我以为戴了副高级眼镜,原来是眼描得太重了。白色的上衣又薄又透,被挤得变形的胸罩大多漏在外面。上衣的下摆系在一起,胡乱地悬在肚脐眼上方。肚脐眼上则穿了一只彩色金属环。牛仔裤超短,两条裤腿到了大腿根部,突然被撕烂了(我知道是工艺)。破烂处透得很,里面的小裤衩可以看到两成,透着一种轻佻和随便。两条腿又细又长。脚上趿拉着一双粉红色拖鞋。

这20多天来,她可是不止一次来找我麻烦了,任我怎么解释就是不信。这会她也不跟我打招呼,只是往树上一靠,悠悠地说,正哥,还得找你。

我不想理她,只顾用水管冲刷车子。车子里的鱼腥味很重,或许是康莉站在旁边的原因,我觉得这鱼腥味里还掺杂着一种淡淡的臭味。这时,我忽然发现,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摩托车,车上坐着“黄毛”男孩。看来是一窝出的,男孩的发型也很搞怪,四圈的毛都剃了,头顶那儿却兀地窜出来一撮。那一撮也被分开染色了,一半黄,一半黑,看上去,整个人像只臭鼬。戴着一对大耳环,手里掂了根女士香烟。这会儿正向这边看,一脸的油滑,眼神里透着一种冷漠和懒散。

康莉剔着苍白无血的指尖,低垂着眼帘说,不是我不信你,是我说服不了自己。你俩好得跟连体人样,他失踪这么多天,你怎能不知道?

我仍然不想理她,故意举起水管去冲洗车窗。水柱冲在玻璃上时,发出的声音很响,砰砰砰的,很能代表我的态度。这时,尤优在屋里打妥妥的声音更大了,嘴上还不断地呵斥着,不许哭,不许哭,咽回去。

我又烦又心疼孩子,正想骂一句,康莉又说话了,这次她的语气明显柔和了许多,正哥,算我求你了,告诉我吧。4日那天就联系不上他了。他消失了多少天,我就失眠了多少天,真活不下去了……康莉的话里带着哽咽。

我把水关了,一边收水管一边没好气地说,你反复缠我是什么意思?你带锹了吗?不相信我,你到我们家屋里挖去,看看有没有。

康莉果真向出租屋看了一眼。我对康莉的这一眼非常厌恶。我说,再告诉你一次,我不知道木鱼的下落。要不你去报警,就说木鱼被我蘸醋吃了。

康莉哼了一声。我正要发火,尤优在屋里摔东西,乒乒乓乓的声音和妥妥尖锐的号哭声混在一起,我那间小屋顿时像超压的小锅炉,眼看着就要爆炸了。

康莉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死死地盯着我家的门看了一会儿,然后颠着腿说,这种女人要她干什么?你要同意,我找人把她卖了。好了好了。我无不厌烦地话里带刺地说,走吧走吧,你卖不出价钱来,我自己卖好了。康莉一听,撅着下巴,有点无赖地说,你告诉我,我就走。我咬牙切齿地说,不知道,快走快走快走。康莉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又哼了一声说,这可是你给我指的路。我问,什么路?她果断地说,报警!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说去吧去吧,往左拐,派出所就在巷子里面,去去去。康莉瞪了我一眼,又冲我猛地跺几下脚,然后向不远处走去。只走几步她又站住了,转身看着我说,傅大正,你告诉欧阳木鱼,睡过人家是要买单的。自己回来和被我揪回来,吃的果子可不一样。

康莉劈腿上了摩托车,一把勒住“黄毛”的腰,摩托车像头瘸腿驴一蹦一跳地往前拱。

看着这对痞子男女远去了,我拖着渔网往家走,忽然我的脚踩到了一个影子,这把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芦花婆。她戴着一顶破草帽,拖着一辆脏兮兮的买菜车走到我面前。有泥鳅吗?她问。声音是沙哑的、缓慢的,能让人想到一张使用过度的砂纸。我摆了摆手。想要走时,芦花婆却不让。你有20多天没卖泥鳅了。她说,我学会刷微信了。

我再次摇了摇手,我摇手时感到浑身都不舒服。

6月26日:气温24~32℃。白天晴,夜间多云。西北风3~4级。

一大早,我就到中心街打了两张收费用的条形码,一张是给支付宝客户扫的,一张是给微信客户扫的。打两张条形码只需要4元钱,我却仿佛看到了400元、4000元……

我从中心街兴冲冲地回到家时,傻了。家里发生了重大变化。地被拖过了,到处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连挂在绳子上的两条毛巾都重新叠放了。一时间,我有点恍惚,直到看到挂在床头的结婚照,看到尤优那一副永远都不满足的屌形,我才确信这就是我的家。走进里屋,看到写字台上放着一条死鱼,身上裹着一张纸条,上面有字:傅大正老总,你在城里追鱼吧!字很漂亮,是尤优写的。这个女人,她说到做到,带着妥妥回乡下了。

我立刻打尤优的手机。关机。火车站和汽车站就在附近,我骑一辆共享单车,疯狂地撵过去。找遍两个车站也不见娘俩的身影。我又打车去郊区的动车站,也没找到他们。我这才意识到,为了这次不辞而别,尤优早就做好了计划。这个十恶不赦的女人!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只身坐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孤独和清寒、自卑和空虚便纷至沓来,它们一层层地包裹着我,我感到自己一点点地在缩小,像一枚被人嚼去肉汁的苦果。

这几个月来,尤优一直跟我过不去,昨晚又跟我吵了大半夜,一句话:跟她回乡。也是这几个月来她对我反复提出的要求。

我老家是阜阳的,父母是老一辈打工者,他们22年前就进城找事做了,现在还在上海郊区的种棉大户家里打工。家里原先仅有的几亩地已经承包给别人,所谓的家就剩下了墙根。尤优让我回乡下,其实就是要我跟她回到她娘家的地盘上。她哥哥是个脚丫缝里长毛的能人,通过土地流转也成了小有名气的种植园主,手里有1000多亩土地可用,尤优让我回去就是想让我从她哥哥手上低价、低息转租点地,再做些文章。我小学二年级就随母亲进了城,然后在父母打工的城市七拼八凑读完了高中,如今在我心里,那些土地远没有一条破落的街道更让我感到熟悉和亲切,让我到乡下跟土地玩心眼儿,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但这个城市并不眷顾我的这种情感,几乎每天都会遭遇尴尬:因一直住在出租屋里,妥妥至今还报不上户口;尤优没工作,在被这个城市完全细分的生活面前,我的收入显得越来越少;尤优几次去社区申请廉租屋都不符合条件;每个月房东总是提前来收租,前天告诉我说,从下个月开始房租要上涨。昨天妥妥闹着要和邻居的小朋友一起到景红幼儿园读书,属于这个幼儿园招生范围内有户籍的孩子都进不去,何况是我们!这好像羞辱了尤优,唤起了她对我和对这个城市所有的不满,便冲妥妥动手了。

过去的日子里,她胡闹的时候我总是怒而不乱,因为我心里有个秘密也有底气,总有一天我会让她和她娘家对我顶礼膜拜。没想到她有眼无珠,缺乏耐心,竟然以自己的行动和一条死鱼表明了她的态度和短视。

我正烦恼着,有人敲门。来者是解口派出所所长马必定。我忙站起来跟马所长打招呼,这才发现他后面跟着一高一矮两个男人。马所长见我疑惑,就做了介绍。他俩是市刑警队的席克队长和杜子尚警官,昨天有人报案,说木鱼失踪了,来向你了解一下有关情况。我很意外,死死地看着他俩,心里掠过一阵憎恶,暗暗骂道,肯定是十恶不赦的康莉干的好事。

你和木鱼是什么关系?席克问我。我说,是好友,非常好的朋友。在我和席克说话时,那个年轻的警官一直在东张西望,甚至掀开布帘的一角,伸着头肆无忌惮地朝里面看。最后他坐到桌子旁,漫不经心地翻阅我那本放在窗台上的台历。真缺乏教养,我心里掠过一阵不悦。

你和欧阳木鱼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席克问。6月2日中午。我回答他,我们在一起吃的饭。席克又问,都聊了些什么?每次和木鱼在一起,我都会被他那些滔滔不绝的瞎扯淹没。席克这么问我,我不得不梳理一下,我想了想说,他说他想辞职,想去北京碰碰运气。席克想一下想说,据我们了解,欧阳木鱼在似海快递干得不错,为什么想辞职?我笑了笑说,他说他们公司为了备战双“十一”,进了一批“小黄人”,就是那种能自动识别和分拣快递的黄色机器人。这样的话,公司就要裁减一半的人,他有顾虑,不愿被公司点名撵人,就主动离开了。

你知道他是几日去北京的吗?杜子尚在旁边问。这个我真不知道。我说,他只是说马上走,具体哪天走他没说,他还说在这里即使不被裁也必须去送货,双“十一”期间,每天每个人至少要送1000件,他说他吃不消。

4日你在哪?席克忽然插上来问。在乡下。我进一步解释说,我是3日上午被我老婆逼下乡的,她硬拉着我去参观她哥哥的种植园,是7日回到解口的。席克又问,这期间你们联系了吗?我说,没有。我在乡下的那几天,天天喝酒,我真的把他给忘了。

席克对我的回答好像不感兴趣,吊儿郎当地看着我。我只好打开手机,翻出了3日到7日在乡下的照片给他们看。智能手机就是好,这些照片上都有时间记录,很有说服力。

席克和杜子尚对我的这些照片看得很仔细,浏览一遍后,席克问,认识康莉吗?我笑了,转而有点蔑视地说,认识——木鱼的女朋友。

既然知道木鱼要去北京,为什么不告诉康莉?听席克这么问我,我便得到了一个肯定,确实是康莉报的警,而且和警察说了很多。我蔑视地笑了笑说,这是木鱼和我之间的约定,他不让我告诉她。我的这个回答让席克和杜子尚非常感兴趣,两个人的眼睛同时放光。

能不能具体些?杜子尚问。我咧嘴笑了笑说,这个……还是让她自己说更好吧。席克和杜子尚懂我的意思,几乎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继而又显出一种不甘心的样子。但对于他们来说,我是不能过度满足的。我只是告诉他们,木鱼和康莉是同居关系,康莉在感情上有点小随便,木鱼非常绝望。这次想到北京去主要是躲她。

听我说到这席克和杜子尚就懈怠了,接着他们又问了木鱼的社会关系后就走了。他俩走到门口时,马所长看了看他们的背影,小声地、充满善意地跟我说,失踪案是木鱼的大哥报的,你和木鱼关系特殊,这几天不要关机,出远门要说一声。马所长的话让我有点意外,同时觉得刚才我对康莉的“剧透”有点过了,我再不喜欢这个女孩,但那毕竟是人家的隐私。

带着这种不安,我打了木鱼的大哥木墩的手机,一方面是想了解一下木鱼的事,另一方面对他报案感到很好奇。我知道木鱼和他大哥木墩的关系一般,平时木墩对木鱼并不关心,木鱼一年不打电话给他,他都不会给木鱼打一个电话,尤其看不惯木鱼的假斯文、酸腐味,常挂在嘴上的话是,一罐子不响,半罐子叮当。

回来啦?木墩在那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会儿显然就在麻将桌上,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冒水泡一样。木墩越是这样淡定,我越发好奇,就问木墩最近和木鱼可有联系,实际还是想问报案的事。木墩说,没有屌事,我家弟弟我知道,打小就神神秘秘的,跟特务一样,跑不远。我知道木墩的心思都在麻将上,就约他牌局后再谈。

一个多小时后,木墩打我手机,他把自己报案的原因告诉了我。前天一男一女找木墩打听木鱼的下落,说木鱼失踪了,要木墩赶紧报案。木墩立刻打了木鱼的手机,关机,再和父母联系,父母也说联系不上,要他抓紧找。木墩当时说的话和先前在麻将场上和我说的话一样,认为木鱼跑不远,不要慌张,但是那个女的很急也很激动,又哭又叫又撒泼的,还掏出了两张大红票子来,要木墩赶紧进城找警察,木墩就报了案。那女的就是康莉。

就在这时,又有人敲门。我顺着拖在地上的影子看过去,敲门的是芦花婆。她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怔怔地看我半天才说,泥鳅来了吗?我很烦就冷冷地且决绝地说,没有。芦花婆好像很委屈,她看了我很久,然后才转过身,慢慢地走了。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说你家的泥鳅不精神哦,价格还要巧些。

我浑身立刻不舒服起来,头也慢慢痛开了。

7月5日:气温26~33℃。白天阴,夜间多云。西北风2级。

半晌午,我给岳父打电话。岳父是一个老实又没有主见的人。先是说尤优回到农村在理,她是想逼我回去做大事。听我不想返乡的态度坚决,又说我在理,说如今乡下也不同以往了,你要真的回来也确实为难。这会儿我听到尤优喊叫,不理他,不理他,不回来就叫他日鱼去。岳父大声呵斥,怎么嚼人(骂人)呀,这些年在城里都学的什么……

我刚挂断电话,就听到一阵摩托车响。我抬头一看,康莉已风风火火走过来。她的脸色非常难看,眼发青嘴发紫,如一只杀气腾腾的乌鸡。进门也不说话,眼睛像两把钢叉到处戳。见她“巡视”结束,我冷冷地问,找什么找?找你老婆。康莉没好气地说。我也没好气地说,找她干什么?康莉气哼哼地说,你说干什么?就是让她看看你是怎么和我这个婊子做爱的。康莉的这句话来着不善,我立刻警觉起来。我说,疯人院门没关好吧?康莉一挥手说,别废话,脱掉,我们现在就上床。

康莉的声音很高,我很忌惮,下意识地走向窗户。康莉上前一步,用身子顶着我说,不要遮掩,婊子干这个事正大光明。说着她竟然扯我的裤子。我推开她,愤然地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康莉也爆发了,她一边扯我裤子一边说,你说我干什么,你说你说……

妈的那两个警察。康莉终于放开我,气喘吁吁地骂道,奶奶的,什么都问。我连来月经怎么垫卫生巾都说了,看他们能拿我怎么着……

我感到一阵恶心,忙挥了挥手,好像我的脸上飞满了那种绿头蝇子。

你别装逼。康莉大声地说,我和木鱼的事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我说,他们是警察啊,想知道还不容易。她说,不对,你和木鱼是天下最好的朋友。我问,你什么意思呀?什么意思还要我说出来?康莉指着我说。我特别讨厌别人指着我说话,我猛地挡开说,你和木鱼的事关我什么事,我只会说鱼……

康莉哼一声说,算了吧,鱼都不信。妈的,他们问话的口气,就是针对婊子的。说到这,她又指着我说,在你的眼里,我是婊子是不是?你看你平时看我那眼神什么鸟样?你和木鱼说的那些话我都知道,不是你瞎说,木鱼就不会冷淡我,更不会多少天不理我,都是你,都是你,你不是人……

我摊开手说,他们找到我,指明要了解你和木鱼的关系,我怎么办?我说的都是大家能看到的。我就是畜生也不会当着他们的面说你是……

康莉抱着胳膊,斜着眼看我,摇头晃脑地说,你挖苦婊子的话比你刮下的鱼鳞都多,还要你直说!我摇了摇头,很无奈也很不屑地说,既然你不讲理,就不要再说了,我满手都是鱼腥味,去洗洗。康莉哼了一声说,你手上沾满了血。你什么意思?我很愤怒,瞪着眼问她。康莉说,你跟他们那样说我和木鱼的事就是杀人。我笑了笑说,好好好,我杀人了,你再去报案,出门右拐,巷子里就是派出所。我这样说就是下逐客令,但康莉仍然站在那,斜着眼看着我,紧紧咬着下嘴唇,我感觉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久她哇的一声哭了。

我老婆不在家,一个女人在我家哭,这可不是好事。在我有点不知所措时,她哭着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那也不能看不起我对木鱼的爱。你知道我多爱他吗?弄得我这个月大姨妈都不来了。我一天见不到他,心都像是被刀割的一样。那种木头做的刀子,你看过吧……

我看了一眼门外。那个“黄毛”就在不远处,这会儿正坐在摩托车上抽烟,他显然对康莉来找我干吗,我又是如何胆小如鼠了如指掌,根本就不朝这边看,只昂着头看天空。突然康莉带着一种近似于哀求的口吻说,我知道木鱼一直误会我。我们为这个吵得太多。求你告诉他,只要他回来,我再也不跟任何人在一起。我都和我的闺蜜说好了,明年二三月我就去南京开一个花店,从今往后为他当牛做马……说到这,她已泣不成声了。

或许是我的冷漠激怒了康莉,她忽然间又像换成了一个人,她摘桃子似的,三下两下就擦去了眼泪,然后狠狠地说,我确定你知道木鱼的下落。你一定知道!你不说可以,我自己找……说着快步地向外走去。

康莉走到门口时,忽然被芦花婆拦住。芦花婆扯住康莉那又细又长的胳膊,气喘吁吁地问,他们家有泥鳅吗?康莉一甩胳膊,没好气地说,他家有鬼。

我狠狠地关上门,随即感到浑身出现了一阵阵麻痹感,这令我很难受。

7月15日:气温25~30℃。白天雷暴雨,夜间中雨。西北风5~6级。

一大早,大团大团的乌云堆积起来,看上去特别有重量。乌云堆积之处,闪电像一条条怪异的蛇,不时地一跃而出,随即雷声大作。那雷声一次比一次响亮,能使人想到天崩地裂四个字。在轰隆隆的雷雨声中,那些黑的、黄的、蓝的、污浊的水从四面八方赶来合成一体,在我的房檐下发出了阵阵令人可怕的响动。我先是在屋里来回走动,内心莫名地极度不安,一时间竟让我五内俱焚。这时我特别想钻到床下,如果床下有一道缝隙,我还会钻进这道缝隙里。

一个小时后,昏天暗地的雷暴雨终于停了。就在这时,马必定打我手机,要我马上赶到派出所。

喊我到派出所还是因为木鱼,席克和杜子尚都在。

首先发问的是杜子尚。我告诉杜子尚,这几天木鱼没有联系过我。为证实这一点,我出示了自己的手机,那上面有我这几天不断打给木鱼的电话记录,均为未接听。联系康莉了没有?席克问。我大叹一口气说,她找过我。疯了!接下来,我描述了康莉大闹我家出租屋的经过。讲完后,我摇了摇头。

康莉显然比一支香烟更提神,听我这么说,席克忽然扔掉手里的烟蒂,又抽出一支烟点上,然后眯着眼看着我。我知道席克在等着我说话,我说,还是那句话,一口咬定我知道木鱼的下落,必须告诉她。骂一阵,哭一阵。说到这,我又摇了摇头。你要理解她。席克在一边说,通过互联网,我们重点查了3日到5日这个时间段北上的动车,没有欧阳木鱼的购票信息,这说明木鱼还在解口。

我想说,现在的交通工具这么多,木鱼不一定非坐动车不可。虽然这么想,但是没说出来,我怕他们多心,那才叫自找麻烦,我只是表示不屑地问,所以你们……她认为木鱼被我藏起来了。所以我说你要理解她。席克说。呵呵!我不能理解,我说,有病就要看病,她病得可不轻。

席克和杜子尚当然不屑我的愤怒和嘲讽,屋里一时静寂了起来。这期间,席克好像很无聊,在手机上翻找着什么。

没什么事了吧?我问。见我站起来,席克对我做了一个坐下的手势,然后说,你在每个双日子上都画了圈,什么意思?哦!随便问问。我一愣,脑海里掠过那天杜子尚翻阅我台历的景象。我看了杜子尚一眼,然后向席克说明了原因。解口市对水产品的消费全依赖江浙等地,这里的人又偏偏喜欢吃基围虾,鱼虾贩子把购进基围虾看成是一条发财之路,但工商管理有相关规定,每逢双日子才能进货,这个双日子就是我标注的进货时间,不信你们到工商局去调查。说完这些我并没有感到很得意,而是感到很无聊,我不知道他们问这个问题与木鱼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席克点了点头。显然他对我的解释很满意,但他一定从我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无奈和无趣。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鞋头,其实他应该看看他的袜子,他的袜子一只是正穿的一只是反穿的。我想笑,但我心里的嬉笑没维持多长时间,他们又让我烦恼起来。

席克把那支没抽完的烟放在纸杯上,让杜子尚把一张照片传给他。席克看着手机,幽幽地说,来之前我们收到了一张照片,这张照才是我们找你的主要原因。我不为席克的语气和神情所动,更不想在精神上被他们踩在脚下,只是平静地点点头说,好。席克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张照片上,这会儿他抬起头说,这是欧阳木鱼的台历,和你相同的是他也在台历上做了记号,和你相反的是他全是在单日子上画圈。我不假思索地问席克,什么意思?接着我笑了。我的笑声很大,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确实感到好笑,他们竟然按照这种奇数和偶数的方式把我和木鱼的生活偏好联系起来了,确切地说,是把我和木鱼失踪的案件联系起来了,真让我不可思议。

席克说,我个人认为,奇数和偶数不是对立的关系,更多的时候体现着一种完整性,我们总觉得不是一种巧合。杜子尚说话了,你俩也算是密友了,撇开巧合不说,这个有点特殊的小东西,木鱼不会不和你交流吧?席克在旁点了点头。

我不想辩解什么,想以沉默来表示我的不屑和对抗,看席克的眼睛才我觉得他最难缠。我解释说,我没想过这个事,不知道木鱼也喜欢在他的台历上做记号。也许是木鱼和康莉约会的日子。嚯!这么频繁?席克看着自己的手机,自言自语地说,到底是年轻人啊。

我不接席克的话,只是在心里憎恨着康莉,还用说吗?席克他们收到的这张照片肯定是康莉提供的。席克忽然把手机屏幕对准我,显然是在给我看。

手机屏幕上出现的是木鱼的日历照片,在6月3日和6月4日两个数字上,木鱼都画了圈,在4日的圈上还写了两个字“大正”。我感觉到自己的脸一下子就热了,我本想说这个“大正”能代表什么呢,我还是笑了笑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席克收回手机说,他在4日画了圈,你没在4日画圈,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在4日上写你的名字。

我感到身子晃了一下,整个人立刻像一条被卸掉尾舵和帆的小船,在河中无依无靠地转起来。

席克抽出两支烟,递一支给我,他点了火后把打火机收了起来。杜子尚从旁边打着火机送到我面前,我特别想抽烟,但我婉拒了,我笑了笑说,我可以走了吧?天很热,我的鱼是要换水的。席克没吭声。我更大声地笑着说,他画圈也好,写我的名字也罢,这是他的自由,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们没有和木鱼相处过,他的想法真是太古怪了……

屋里静寂起来,显然我的话像一根棍子,把席克和杜子尚从这个问题上挑开了。

过了一会儿,席克说,好吧,你先回去。席克说这句话时,显得很无奈也很疲惫。

我离开派出所后,感觉两条腿特别沉重。走到家门口时,突然有人在后面喊我,唔——

我吓了一跳,一看又是芦花婆。见我站住了,芦花婆哆哆嗦嗦地从她的拉杆包里捏出一条泥鳅来,说是在路上捡的呀,一条也吃不着,送给你养着哦。看着那条在芦花婆手里奄奄一息的泥鳅,我连打了两个冷战。当芦花婆将泥鳅放到我手里时,我的身体突然战栗起来,猛地将那条泥鳅扔了出去。

7月16日:气温23~32℃。白天阴,夜间多云。西南风3~4级。

经过一夜的反复权衡,我觉得有些事一定要说清楚,否则会惹火烧身。还没到8点,我就到了市刑警队,我向席克和杜子尚说明了见他们的意图。我首先承认昨天我说了谎话,木鱼在单日子上画圈和我在双日子上画圈是有关系的。

解释我们画圈秘密之前,我先承认了错误。从席克和杜子尚的神情上看,他们还是表示理解和认可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我之所以绕开这个问题,是因为这件事很丢人也很难开口,关键是我和木鱼有约定,谁也不能说出这个秘密。听我这么说,席克打开手机,又把那张带有日历的照片翻了出来。

事出于2016年秋天。那天早晨,我到水产批发市场进货。在和水产品的老板谈价钱时,我的手机突然滑落到鱼档四周的下水道,我在下水道里倒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把手机捞上来。后来我在护城河的一座古桥下面找到了下水道的出口,那天我沿着下水道走了70多米后,头顶上就传来了喧闹声。我心里一阵欣喜,不用说这就是水产市场下面了。再往前走了10多米,惊喜地看到了我的手机。当捡起手机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妈的,脚下和那些小水洼里,到处都是活蹦乱跳的泥鳅。这时又有一些小小的黑影从我的眼前划过,这些小黑影落到地面上就变成了泥鳅。我抬头一看,上方是一处连着一处的铁架子,其实是水产市场的地漏,这些泥鳅就是从这些地漏里滚落下来的,说确切些是从那些卖泥鳅的盆里跑出来的。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一口气捡了20多斤,那天就白白捡了1200多元钱。

说到这,我感到脸发烫。奇怪的是,席克好像不在乎我这点“暗疾”,他递给我一支烟,又给我点上了火。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虽说那些泥鳅不是我偷的,但我一直很纠结,这毕竟是很难为情的。

后来你和欧阳木鱼在那个下水道里遭遇了?席克问我。我浑身一颤,马上笑着说,那怎么可能?杜子尚也笑着说,队长是不是又在看东野圭吾的小说?席克没有笑,他吸了一口烟,然后看着我。我知道,他在等待。

我和木鱼当然不是在下水道相见的。2017年冬天的一个午后,天上飘着小雪,我沿着护城河边向市中心走。走着走着,忽然看到树杈上挂着一个人。我走过去发现挂在树杈上的是一个小伙子,醉得不轻,穿得又单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立即把他从树杈拖了下来。我说你很有创意啊,人家醉了躺在地上,你挂在树上,干得快呀。小伙子摇了摇头。我说回家吧,下大雪了,穿得太少了。小伙子又摇了摇头。我便掏出手机,这时小伙子一把扯住了我的衣服说,不不不,不要报警。谢谢!我歇一会儿就好。我把手机收起来,说遇到喜事了?你这喝得可不少啊!小伙子笑了,摆摆手说,我被炒了。痛快!

听小伙子这么说,我来了兴趣,就和他聊了几句。一聊才知道他也是一个打工的,在解口混好几年了。我顿生同情之心,就邀请他到我家去缓缓酒,他站起来摆摆手向另一个方向走了。走几步他又站住了,要求加我微信。这个小伙子就是欧阳木鱼。第四天,木鱼突然来看我。这个家伙真是太大方了,买了一大堆烟酒等礼品。我老婆尤优市侩,看到客人带了重礼,就做了一桌子好菜。开始的时候,木鱼还很矜持,等半斤酒下去,他的话便满屋子跑了,越来越有激情,喷火器一样把自己的那点人生历史掀了个底朝天。

木鱼1992年生,属猴的,比我小四岁。他父母一直在无锡打工,他是在无锡生无锡长大,没在农村呆过一天。木鱼在职业技术学校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后来到解口闯荡。一年前木鱼和康莉相识于蓝蘑菇网吧,那时木鱼是网管,康莉做吧台司理。木鱼能吃苦,脑子灵活,身手矫健,极幽默,会说话,对各种游戏的植入和升级非常熟悉,老板和客户都喜欢他。因此招惹了麻烦,康莉爱上了他,一直把他追上了床。

康莉比他小5岁。父母早年来解口打工,在解口生了她。这是个对学习极度厌倦,对外部世界又极度好奇的女孩,没读完高中就混社会了。在蓝蘑菇网吧,康莉和老板的关系尽人皆知。木鱼动了老板的“奶酪”自然是要受到惩罚的。一天木鱼在巡视时,一个客人举报说木鱼在他身后足足站了5分钟。网吧有保护客人隐私的义务和责任,网吧对员工是有严格规定的,网管在客人身后站立的时间不能超过3分钟。为此,木鱼被勒令向客人道歉,并接受罚款,否则走人。木鱼当然没有在那个客人后面站过5分钟,更没有偷窥,这显然是找事,木鱼当即摘下胸前的值日牌就离开了。康莉也算是个性情中人,她鄙视老板在这件事上的阴损和下作,随后也辞职了。过后到一家保险公司做保险。木鱼能说会道,人勤劳,业绩很好,收入不菲。可不到半年,木鱼又被炒了,原因很可笑,他的经理经常会说,你们这些来自乡下的如何如何。木鱼咽不下经理的这种口气,也不示弱,通过网络竟然把经理上几代都是农民的资料全调了出来。这次失业对木鱼来说,损失很大。木鱼在保险公司找到工作后,康莉一直在家做全职太太。现在麻烦来了,自己的工作又丢了,一向花销无度的康莉再也无法在家呆下去了,吵着要去找工作。木鱼知道康莉的那点本事,也知道康莉的那些闺蜜都是何等货色,就力劝康莉,于是两人吵得很厉害。那天在运河边,木鱼就是因为这个才大醉一场的。

后来我和木鱼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他说他欣赏我的朴实、稳重、安全感和一身的鱼腥味,而我很欣赏他的热情、幼稚、冲动和一股子“青葱”味。木鱼跟我无话不谈,有喜事说有不快乐的事也说。有一段时间,他显得非常憔悴和低沉,接连向我借了几次钱。问了一下才知道,被保险公司炒了以后,他一直没找到工作。由于两人都没有生活来源,康莉再也不听木鱼的劝阻,自己去找事做了,这让木鱼既感到羞辱又感到绝望。

你把下水道的事告诉他了?杜子尚问。我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按理说那是我的摇钱树,也是我的秘密,但我们都来自农村,底子太薄了,不太容易混,他连吃一口饭都难了,我……不知为什么,我鼻子一酸,话语也哽塞了。

席克问,一次就可以捡30多斤泥鳅,可卖两千多块钱,这也算是一笔很大的收入了,你俩是怎么谈的?转眼看席克时,我感觉眼泪流了下来,苦涩地笑了笑说,你们都看到了,逢单他去,逢双我去。唉——看上去我们都是很靓的小伙子,谁能想到我们在下水道的样子……说到这,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大的苦涩之感,我摇了摇头。我从自己的余光看到,杜子尚好像也在抹眼泪。席克却冷冷地说,既然木鱼是单号你是双号,木鱼为什么在6月4日那天画了圈,还写上了你的名字?我说我把这天让给他了。席克问,那为什么?我盯着席克的眼睛说,这是他要求的。记得被保险公司解雇的三个月后,木鱼终于在似海快递公司找到了工作,他很珍惜也非常卖力,业绩一直很好。6月2日那天,木鱼来找我喝酒,他说他想离开似海快递公司去北京发展,想让我多给他一次去下水道的机会。你们说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拒绝吗?见席克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又说,他向我这样提要求,我还是有点不开心的……但是,算了算了……席克又问,4日那天欧阳木鱼去了吗?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说,他如果不去应该告诉我一声的。现在想来他是不是觉得我不高兴,也就不去了。

当天你在哪?席克问。心想那天你问过这个问题,怎么今天又问?我说,在乡下。我把那天的话又重复了一次,“我是3日上午被我老婆逼下乡的,她硬拉着我去参观她哥哥的种植园,是7日回到解口的”。说着就去摸手机,我想把那天在乡下拍的照片再给席克看。但席克又说话了,最近你去过那里吗?我的脸又发烫了,我知道席克问的是下水道。我说从乡下回来后,就再也没去过了。席克问,为什么?我说,不知道。反正去过乡下后,就不再想去了。说到这我不断地搓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是的,我内心很乱,因为暴露了自己和木鱼的隐私,有对木鱼失踪的牵挂,也有一种背叛朋友的焦虑和不安。但我提供的信息如果能帮助警方找到我的朋友,我所说的一切又算什么呢?杜子尚说,很感谢你。你提供的这些至少能帮助我们排除许多情况,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我看着坐在那里皱着眉头,一声不吭的席克说,如果……有木鱼的消息,能不能告诉我一下……

但愿。杜子尚说。

7月21日:气温20~30℃。白天晴,夜间晴。西南风3~4级。

整整一个星期,我低烧、高烧交替着来,炼钢铁似的。

感谢这场漫天大火,在我昏睡的这一个星期里,没有任何人打我的手机,我忽然感到被人忘却或许是人生最好的结局。但忘掉你的人一定会把你忘掉,惦记你的人永远都会惦记着你。我想这句话时,不知你能不能想到这样一种情景:一群土狼围着羊群打转……

我刚觉得自己身体有点实在了,康莉的电话就打来了,开口就问木鱼的下落。他们没帮你查出来吗?我问。也许是身体刚恢复的原因,我的声音软软的,其实是酸酸的,充满了不满和嘲讽。面对着我的戳穿,康莉语气肯定地说,我没有找警察。我从来就不看好他们。想到那张木鱼家的台历照片,我感到这个女人真是谎言遍地、虚伪透顶,现在更显得阴险狡诈。我说,去吧,他们手里有你发的照片,那张照片比卫星还顶用,已经帮你找到木鱼了。康莉明显愣了几秒,突然哭着说,我能怎么办?我找不到木鱼,我活不下去,我能怎么办呀?你来看看,你来看看,我还有多少头发,你来看看……

哈哈哈,我笑了。我想到了“黄毛”,想到了她和各种男人的身体搅动在一起的样子,我咬牙切齿地说,明说了吧,就是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康莉大哭着说,我就知道你知道。我大吃一惊,我知道这个女人除了贪婪、风骚、混乱外,还偏执和一根筋,我几乎是咆哮着说,打上个月2日以后,我要知道木鱼的下落,我全家抱团去死,就死在护城河里。

我的毒誓可谓穷凶极恶了。我喊叫出来后,感到整个人都缺氧了。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拳头紧紧握着,如果这个女人在我面前,我真不知道能干出什么来。当然我更希望她能感受到我的愤怒,能适可而止。但她竟然冷笑好几声,说如果你像个男人,就不要把老婆、孩子往护城河扔。我跳起来喊,是你逼的。

她倒是越发冷静起来,说,知道我为什么缠着你要人吗?为什么对你的毒誓不感兴趣吗?因为你一直都在撒谎。你不是说你不知道木鱼的下落吗?怎么警察一问,木鱼的下落就出来了?你不是说你做的记号和木鱼做的记号没有关系吗?结果警察一问你不也承认了吗?你觉得你在警察面前什么都说圆了,可是你还在撒谎,因为有件事情你不敢回答,因为你一回答木鱼就出来了。

听康莉这么说,我一怔,我感到她的背后一定有人。我和席克、杜子尚的谈话,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如果真是这样,她刚才的这句话就充满了凶险。我笑了笑说,你真会玩呼啦圈,再抛一只看看。康莉清了清嗓子说,那好。你跟人家说是木鱼要求你把4日那天让给他的,难道你没撒谎?康莉先是不断地哼,当我说她是虚晃一枪,存心讹诈时,她便说出了真相。

我之前说过,有一段时间,木鱼在刻意躲着康莉,那天康莉给木鱼发了几条信息,信息的主要内容是6月4日上午,康莉要木鱼陪她去医院做孕检。木鱼回的信息是,公司分单双班,自己逢单干活,4日这天一个好友家中有急事请假要求他顶一个班,所以不能去陪康莉。

说到这,康莉把自己和木鱼的聊天截图发了过来。我正在辨别截图的真伪,康莉又把截图一一撤回了。

我问,怎么撤了?心虚了吧?造假是需要学历的。康莉说,造假的是你,你的学历也不高。康莉的话是对我的还击,也是对我的羞辱。我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脑子不够秤了?4日这天全中国调班的人多了去了,都与我有关?康莉说,全世界都没有你和木鱼挑的日子这么巧合。还有台历,你别忘了。我说,你过来,我们当场验证信息的真假。康莉说,木鱼不现身我不会见你的。我越来觉得你这个人假,就是个假人。那你就别信口雌黄!我大声地说,我警告你,木鱼如果真失踪了,你这样乱说就是栽赃和诬陷,是要吃官司的。康莉说,我只要找到木鱼,别的我才不管呢!你说木鱼去哪了?我大声地说,不知道,我快被你逼疯了。康莉也大声地吼,除非你能解释我的问题,我才认为你不知道。我更大声地喊,去吧去吧,你让警察来吧。康莉突然把手机挂了。

和这个女人对骂,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元气,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纸人。接着在半个小时里,我一直在想刚才和康莉的对话。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马必定所长打来的,这个十恶不赦的女人!她果然去找警察了。我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示弱,我按下了接听键,马必定说你别动!我马上就到。

不到10分钟,马必定和两个民警来到我家门口。马必定和我说话时,那两个民警一直盯着我看。听说我这几天没做生意,马所长让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车子直奔城郊。

40多分钟过去,车里4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这种死寂让我不安和充满好奇,我问,这是去哪?马必定冷冷地说,快到了。马必定的冷脸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就不再说话了。3个多小时后,车终于在一条简易的公路边停下来。我们下车跟着马必定来到一条几米宽的河边。河边停了几辆警车,许多村民正在围观着什么。嗡嗡的带有江浙口音的议论声和一张张带着神秘色彩的脸,令我感到了一种罪恶和煞气。再往前走上几米有一条黄色警戒线。看到那条警戒线在大风中不停地抖动,使我感到神经被什么不断地缠绕着。

在一个警察的引导下,我们走进了警戒线。这时我首先看到了木鱼的大哥木墩,他正和两个穿着白大褂的法医说着什么。他一边不停地擦汗一边摇头。待我再走几步,就听清了他说的话,不是,不是的,那不是的……

杜子尚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向我招手说,过来,请你过来。我越过一片茂密的芦苇,我看到了一具被白布遮盖的尸体,席克和几个警察正站在那小声说着什么。一个警察端着相机,围着尸体,一会儿半跪着,一会儿蹲着,如获至宝地不断地拍摄着。

不知为什么,此情此景让我一下子想到了木鱼,我的心扑腾扑腾地狂跳起来,眼睛也开始灼热了,一阵难受掠过我的心头。我走近那具尸体时,席克说,你看看是不是欧阳木鱼。

尸体显然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已经严重变形,面目全非。我抑制着一阵阵恶心,伸头看了几眼,内心的悲痛突然就消失了。

是欧阳木鱼吗?席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问。

我擦去眼泪,掐着虎口,抑制着恶心说,不像……看不出来。见席克还在看着我,我又说,他是那种要饭都要擦粉的人,这个人的穿着太随便了,一点都不像……

说话间,木墩和警察走了过来,我问木墩,大哥,你看过了吗?是木鱼吗?

木墩表情凝重,声音低低地说,不是木鱼,他脖子上哪有那东西?

听木墩这么一说,我一惊,接连几步走到了那具尸体跟前,然后在死者的头部蹲了下来。法医显然明白了我的意图,小心地扒开了死者的衣领。当死者脖子后面的一块黑色印记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的眼泪一下子狂涌下来。

是的,我和木鱼认识之前,他脖子后面是没有这块印记的。后来被保险公司解雇,尤其是和康莉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脖子后面就长了一块癣,他经常抓那个地方,这种癣抗药,非常顽固,特别痒痒。久而久之就坐成了一块黑色的印痕。

木墩见我流泪就怕了起来,他蹲在我的旁边,一边扳着我的肩膀晃一边盯着我的眼睛,激动地问,是我家弟弟吗?我哭着点了点头。

8月2日:气温20~30℃。白天晴,夜间晴。西南风3~4级。

警方并没有完全采信我的指认和眼泪,他们从木墩大哥的身上抽走了两大管血。DNA鉴定出来了,木墩和死者的生理基因的相似率达99.99%。木鱼再无生还的可能。

我帮着操办完木鱼的后事后,木墩大哥就要回乡下了,那天上午我去车站送他。我给他购了票,偷偷塞给他300元钱,又为他买了一大堆路上吃的。到了车站后,当木墩大哥向我挥手,示意我回去时,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相对于我的激动,木墩大哥要平静得多,只是说,没事了,没事了,回转,回转。木墩大哥越这么说,我越难受。木鱼,我的兄弟,原谅我啊。

我佩服木鱼,不仅因为他是个阳光大男孩,还因为他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热情,是那种把嘴关在笼子里也要哈哈大笑的人。有一段时间,木鱼于我更像是一对情人,每天都要见面,见面时就无话不谈。我比他大几岁,看上去也比他更为粗犷、雄壮,却是枉长了。在生活面前,他比我更坚强、更宽容,谈到生活的不如意时,我经常会唉声叹息、捶胸跺足,然后骂这个骂那个。每到这个时候,木鱼总会安慰我,讲那些没有用却让人感到安慰的话:对于这个世界,我们要鄙视一半,爱一大半,在这种缝隙中会迸射出一道道奇异的光彩,这些光彩就是你我的希望。你听听他这样说,你会不会感到既做作又非常感动?

木鱼对我的鼓励也不是每次都能奏效的。有次我喝多了,把生活中所有不爽的事一件一件往外抖,夸张地描述着我的生活窘境。开始木鱼还帮我分析,不断地为我打气,随着我那些倒霉事排山倒海地到来,他就显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扛不住了。他会在我叹息后接着就叹息,有时还会在我叹息之前就叹息。每次叹息后都会说,哎哎哎,我要在场就好了。接着是陪我落泪陪我醉。有一天,我和尤优打成一团,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今天没挣到180元钱。尤优认为我这样做生意是对家人不负责任,很可耻,让我马上放弃当鱼贩子的想法立刻转行,而我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方式,除了贩鱼,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正是为了这个争执,尤优大叫一声,竟当着我和儿子的面啃食了一条生鱼。这件事让我太伤心了。那天晚上,郁闷的我喊上木鱼去喝酒。酒桌上我重点描述了尤优啃鱼的情节,我流着眼泪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要表达什么?她想告诉我什么?她打我骂我都可以,她这个动作,让我非常绝望,一步也走不下去了。

就是在那天晚上,木鱼跟我说了一个故事,是关于他的。

有一天,他去水产市场买鱼,手机不小心掉进了下水道。木鱼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也是个穷大方的人,按理他不会为这种事烦恼的,但是这部手机是康莉给他的生日礼物。那天康莉捏着木鱼的下巴,“意味深长”地说(意味深长是我虚构的),这部手机里有我半条小命,不许你丢了。康莉是一个在爱情上斤斤计较、咄咄逼人的女孩。平时,如果木鱼忘了他们第一次看电影的日子,第一次接吻的日子,第一次上床的日子等,她都会和木鱼吵到房梁断。现在这部带有契约性质的手机丢了,其后果木鱼再清楚不过了。

为此,在第一时间里,木鱼就去找了水产市场的管理员。市场管理员摇头摇头再摇头,脖子都快摇断了,就是没摇出一个办法来。木鱼报了119。消防队的解释合情合理:总不能因为一部手机将整个城市的下水道都掀开。三天后,一个拾荒人在古桥下的一片茂密的树丛中,帮木鱼找到了下水道的出口。此后的事情就不用再赘述了。

那次,木鱼捡到了30多斤泥鳅。木鱼在送外卖的时候,知道1912商业区里有一家秘制泥鳅专卖店,以泥鳅为主材,可以做出20多种佳肴来,生意极其火爆,往往下午3时有人排队,到晚上11时队形不乱。木鱼把泥鳅卖给他们时,当时就拿到了近2000元钱。

这个故事非常传奇,但是当木鱼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并允许我和他一起去下水道捡泥鳅时,我才感受到故事的实惠。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景象,由于带的东西太多,木墩大哥在过安检时,手上的东西撒了一地。我下意识地想进去帮忙时,一个小伙子拦住了我。我以为是车站工作人员,我说,我是送人的。小伙子向我举了一下手中的黑本子,我看清楚了,是车站派出所的便衣。我正疑惑,便衣收回证件说,请你来一下。因为便衣嘴里有“请”字,我便放松了许多,便跟在他后面,向车站广场走。不一会儿,便衣把我带到了一辆黑色的警车前。警车很大,上面写着“特警”二字。我正在张望,便衣一指车子说,上去吧。

我迟疑了一下,又伸头向车里看了看,当我看到席克和杜子尚时,我放心了。我上车后,3名荷枪实弹的特警便下车了。你送的是欧阳木鱼的大哥吧?我刚坐下,席克便问。是的。我心情灰暗,声音很低沉。你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了。席克明显在感慨。朋友处到这个份上不容易。席克的话,让我颇为感动。我笑了笑,算是表示了感谢。接下来,席克解释说,今年年份特殊,能出警的都出警了,他和杜子尚是临时值班。忽然看到了我,喊我上来聊聊。

我卖鱼不代表我的脑量只有鲫鱼那么大小,我也看过不少书,备战过高考的,我对这种解释半信半疑。席克掏出一支烟来,先是在烟的腰身上舔了一下,正要点火,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把烟收了回去。是这样。席克说,欧阳木鱼的死因还在调查之中。凡是与欧阳木鱼生前有关的线索,还要一一核实。

其实,我一见到席克心里就明白了。我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们对什么有疑惑。又是康莉把我告下了吧?席克和杜子尚互相看了看。这时,席克说,我们去了似海快递公司,6月4日那天,木鱼没有为任何人代过班。

我的心情沉重起来,这两个家伙在这等我,果然与康莉有关,而且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我叹了口气说,我承认我撒谎了,确实是我把6月4日那天让给木鱼的。我说这句话时,我看到杜子尚先是打开了录音机,然后又翻开了一本蓝壳笔记本。

整个6月,木鱼的日子都不好过,先是预感到自己可能被“小黄人”挤出公司,再次下岗,然后就是对康莉的绝望。木鱼被保险公司炒鱿鱼后,康莉在她那些闺蜜的蛊惑下,不顾木鱼的阻拦,出去找事做了。不出木鱼所料,康莉出入的全是大酒店、酒吧和一些大型娱乐场所。有一天,让木鱼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晚上,木鱼在康莉的手机上看到了一条信息。尼玛我是通过你们老板找到你手机的,这几天老子很不舒服,你是不是病鸡啊?你的“车”要挂牌啊!接着木鱼又有了许多新发现,康莉的小包里经常放着成打的避孕套和孕期试纸。深夜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开车接送她。后来两人吵得不歇,还打过,按照木鱼的话说,他被这个女人伤到了祖坟。那天他来找我,想借4000元钱。他说他想去北京,报考北京社会职业技术学校。其实我知道他是想逃离康莉。什么专业?我问他。殡葬专业。他高兴而自信地说,这是个冷门,报考的少,录取率高。就业率百分百,出门就被人抢走了。我问他你被录取了,真去火葬场扛死人,天天看死人的脸色?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当然不信,我说你那么要面子就不怕别人说?他说死人的面子也是面子。我觉得很有意义。他最后几句话还是蛮打动我的,他说现在我们为故去的人司仪,将来我们死的时候,也会有人让我们走得风光。对于我来说,4000元不算负担,我当即就答应了。但问题马上就来了,我的银行账号和尤优的手机是并网的,我花每一笔钱她都知道,为此我只好和尤优商议。商议的结果很糟糕,别看每次木鱼来我家,尤优有笑脸也做饭菜,但她打心眼里就不喜欢木鱼。她觉得木鱼夸夸其谈,非常不靠谱,她说你借钱让他考殡仪馆,那就等于让他的人和我们的钱一起去见鬼。钱没借出来,牛又吹了,我的面子往哪放就成了问题。尽管木鱼非常理解我,我还是十分内疚,我就主动说4日我不去了,虽然那几十斤泥鳅解决不了什么,也算是我的心意吧。

听完我的叙述,席克忽然变得跟没事人一般,他说我们就是随便问问。

这时,不知因为什么,车门外一个背着巨大的包裹,怀里抱着孩子的男人正指着两个特警大骂。席克向窗外看了看说,好吧,你回吧。

我却没走,我说两位警官,在木鱼这件事上,我也想提供一些情况。听我这么说,席克和杜子尚相互看了一眼,杜子尚则起身把车门关上了。接着我把过去木鱼发给我的几条信息一一发给了席克。

——我很痛苦,她口口声声说对我忠贞不渝,我发现她和我在一起时,总有一些男孩在附近转悠。

——她问我要的一笔钱是为了给我买人身保险,这个剧情尼玛的那么狗血:我死了,然后她去领保险金。

——她说她把执法队的蒋哥搞定了,想介绍我去执法队做事。昨晚我亲眼看到她跟一个后脑勺堆满“富贵包”的男人走进了浴场。她描述过她的蒋哥,我看一眼就认识了这个人。

——哈哈,法术越来越高了,她说她怀孕了,必须要我交一份保证金。这不是问题。不过我断定这是个熊孩子,他的父亲另有所指……

——大正,昨晚的梦真血腥。那个姓蒋的先是捅死了那两条狗,然后沿着护城河边追杀我,我走投无路,一头钻进了泥里,不知为什么那泥里全是血啊,吓死我了。

看完这几条信息,席克问我,这个蒋哥是怎么回事?

我说是地下执法队的老大,在民间专门接私了的活。木鱼怀疑这个孩子是姓蒋的,主要怀疑康莉利用姓蒋的在讹诈他,或者那个姓蒋的利用康莉在讹诈他。

席克说,非常感谢你。又说,你这几天再回忆一下,凡是与木鱼有关的情况,只要觉得可疑可随时告诉我们。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时席克转头对杜子尚说,下午把她喊过来。

8月4日:气温22~29℃。白天晴,夜间阴。西南风3~4级。

中午,暴雨如注。这个出尔反尔、十恶不赦的天气!

听到外面急骤的雨声,我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是那种用瓦片在脑颅里一层一层往深处掘进的疼痛。我蜷缩在床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整个人像只可怜的西瓜虫。就在这时,满脸阳光的木鱼一下子跳到了我的脑海里。

有一本叫《营销管理》的书,好像是美国人写的。在这本书里,这段话很牛逼:“朋友之间,最好不要绑在‘钱’字上。”不久我就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我想木鱼也是。

那个幽深的下水道里也不是每天都能捡到几十斤泥鳅的,这既要看卖泥鳅人的心能粗到什么程度,又要看泥鳅们的勇气和智慧。为此我提出一个办法,那就是逢单归木鱼,逢双归我。当时木鱼的表情虽然有点不自然,但对我的提议也没有表示明确的反对。

几个月下来后,我们之间还是出现了不快。真没想到,平时大大方方、大大咧咧的木鱼也很较真。他每天都会问我,明天你有没有时间(是指能不能正常去下水道)?我是一个有家庭的人,突发的事情当然要比他多。每当我有事不能脱身,他就一声不吭地顶上去了。令我不快的是,我有事去不了,你可以顶,但事后你至少要客气一下,或者跟我平分,或者将收入折给我一部分。他从来都没说过这样的话。

那天(不是6月2日)我们在一起喝酒,我故意装醉,然后说出了心里话。我建议如果某一方在当天没有时间,另一方可以去顶,但所得的利益要和对方平分。我怕他不高兴,我在提这个方案时,一直带着一种玩笑的口吻,还把碗里的唯一的一根鸡腿夹给了他。听我这么说,木鱼满脸的严肃,一副很纠结的样子,半天才说,我也正想和你谈这个事哩。

接着他说了他的想法。他说他想离开这个城市了。因为突然提出离开,我的内心还是很复杂的,感到他离开的原因固然很多,但近一段时间,我俩在去下水道这件事上发生的一些小猜忌和不愉快,或许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好像他离开这里是故意让我。

正当我处在又是不安又很感激的当口,木鱼又有了新建议。这个建议让我措手不及。

上个星期四,木鱼参加了一次联谊会。参加联谊会的基本上都是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打工者。在联谊会上大家彼此介绍了自己。通过自我介绍和交流,木鱼认识了许多老乡,而对他刺激最大的是许多老乡在城里都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有的不仅创业有成,而且在城市里的一些行业协会里还有了名分。

同样是“新三代”(有些人对我们这些第三代打工者的称呼),你看人家那么光鲜,那么有成就,我感到自己太浮夸了。参加联谊会的第二天,木鱼这么对我说。说这句话时他显得很激动,面红耳赤的,一副羞臊难当的样子。我感到他的话很幼稚也很可笑,就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我不也有自己的理想吗?不过是时间问题。

哈哈,我这样说木鱼真像是在自嘲。记得在初二时,由于我放学时天天经过气象局,忽然对气象产生了兴趣,搜集了许多气象方面的资料,高考时首先想的是,将来能上一个好的气象学校,为此我还把南京气象学院狠狠地研究了一番,连男女厕所在哪里都摸得一清二楚,可惜,哈哈……

木鱼对我刚才的鼓励似乎无动于衷,他继续唠叨说,参加过联谊会后,我突然不能接受自己的活法和生活理念了。尤其是……我竟然偷偷摸摸地去钻下水道,去占那点小便宜,这叫什么……无地自容……

说实在的,当时木鱼说的这番话让我很尴尬,也有点不快。我认为他在否定自己的时候,不能把别人也拉上,这是在发神经。

木鱼还嫌不够,他接着说,我每天都被一种深深的道德感所驱赶、所压抑,我越来越无法接受,实在无法接受……说到这,他不停地摇着头。我毫不客气地说,这下好了,你马上要走了。道德的事你不用管了。

木鱼突然看着我,诚恳地说,正哥,再干一个月,我俩就收了吧。然后把这件事告诉水产市场管理办公室,或者直接告诉那些卖泥鳅的。这样我即使去北京了,也放心了。

木鱼的话刚说完,我就不高兴起来。木鱼的这句话听起来阳光而浪漫,但是我却能感受到一种阴险和自私。有一句话书上是怎么说的?——我得不到就把它交给魔鬼……

下一个环节,我们且讨论且争战,半天不歇。我气不过,一句一句逼他,如同一层一层扒皮。我问,你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市场管理员,市场管理员自己去下水道捡泥鳅了怎么办?那就告诉那些卖泥鳅的,提醒他们看好自己的泥鳅。如果卖泥鳅的集体起诉我俩怎么办?那就通过匿名信的方式。如果第一个接到匿名信的人,偷偷去下水道捡泥鳅了怎么办?那从今后,我们俩都别去了。我觉得木鱼一定会这么说的,结果他没说,我却在心里说,如果我们决定不去下水道了,你自己偷偷去了怎么办?最后木鱼妥协了,因为他看我越来越激动,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他显然不想让我们之间的友谊被那些泥鳅钻出缝隙来。他笑着说,呵呵,我不过是一时之念,说说而已。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又说,这个秘密是我们两人的,我会永远保密。从明天开始,我们继续去下水道。我们在略略的不协调中言归于好。

这是我们发生争执后第七天,我打了木鱼的手机,我说明天家里有急事,你去吧。

木鱼答应了。木鱼答应时笑了。那是一种占了别人的便宜之后才会有的笑声,我完全能想象出那张小人得意的脸。面对这些,我的内心忽然就平衡了许多……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诡异而神秘的木鱼立刻从我的脑海里溜走了。

手机是康莉打来的。等手机响到第八遍时,我按下了接听键,有事吗?我拖着声音问,是不是还要打听木鱼的下落?他们告诉你了吧?康莉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刚从墓地回来……

康莉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沉重和压抑,我的情绪一下子就受到了抑制。康莉显然抓住了这个时机,她说,我想见见你。

我记恨着她在背后做的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情,想说不见,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问,什么事?康莉说,见面谈吧。我说,看在木鱼的面子上,你还是一个人来吧。我觉得我的话阴阳怪气的,非常尖刻,非常具有暗示性了,不知这个蠢女人能不能听懂。还好,她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约车。

半个小时后,康莉来到我的住处。她很憔悴,眼圈是青的,人好像被前后左右修了几刀,加上穿着一条黑色的长款连衣裙,人显得更为瘦削了。遭雨了,衣服大多湿了,有几片紧紧地贴在身上。坐下后她先用纸巾清理了一下额头上的水珠,然后点燃了一支烟,一边轻轻地抽一边目光空洞地看着我膝盖以下的部分。我问,今天来又要为我布置什么功课?

功课?她一怔,然后懒洋洋地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我索性说,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为什么三番五次地跟我过不去?今天来有新任务吧?是不是又发现了我的罪证?

康莉叹了口气说,他们说木鱼死得很高级,你我都不配当嫌疑人。说完这句话,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显然感觉我对她的这句话敏感了,又说,实话跟你说吧,蒋哥在重案组有内线,都打听到了木鱼的食道内有淤泥,身上无任何外伤,不是他杀。

什么意思?我问,原来你一直怀疑是我杀了木鱼?我充满厌恶地看了一眼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

没有……她说。我没那么想过,我是来道歉的。康莉忽然这么说,正哥你要理解我。

哈!我嘴里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我觉得我是想发出一声哼的。

康莉说,我大姨妈来了,你要不怕血,我给你下跪。

这个寡廉鲜耻、谎言遍地的女人,我在心里骂着。

康莉又叹了口气,看着我说,他已经不在了,我们再这样就没意思了。都别折腾了好吗?我实在不想见那些警察。

我气不打一处来,说谁折腾啊?都是你自己在找事啊!

是的是的。康莉连连点着头说,我大姨妈来了,你要不怕血,我给你下跪。

我在心里骂她,又不想理她了。康莉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是准备在她再说此类不要脸的话时赶她走的,她这一哭,我立刻像一部油标落底的车,在原地熄火了。

哭了一会,康莉抬起头来,用纸巾擦着眼泪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其实你永远都不会懂一个女人的心。你不知道我多爱他多纵容他。恋爱前我只看到他阳光、热情、为人憨直,相处后才发现,他一身毛病。满脑子都是幻想,要开这个公司,要租那个写字楼,要卖豪华别墅,从来就没问过自己有没有那个实力。好不容易找到几份工作,自尊心又那么强,今天把老板炒了,明天又被老板炒了。最难的是他被保险公司辞退的那段时间,我俩都没有工作,他死要面子还不让我去工作,我只好骗我老爸的钱来养他。实在扛不下去了我才出去的。他还天天跟我吵,怀疑我这个怀疑我那个。还骂过我,说我就是没有挂牌的鸡。他骂人真难听,你是无法想象的……我都忍下了,我知道他那样骂我,还是因为爱我,我也只想让他知道,我这么做到底还是为了他……

趁她抹眼泪,我说,不要再怪他了,人都不在了。

不不不,康莉不停地摇着脑袋说,我没有怪他,我从来就没怪过他,我是真心想跟他过日子的。当我听说他曾经瞒着我去下水道捡泥鳅卖,我哭了一夜,我差点哭死过去……

好了好了!我说,现在大家的账都结清了,这个事不谈了。

康莉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突然爆发出来的不耐烦,她转而说,大正哥,今天来,我想弄明白一件事。

我突然警觉起来。

康莉说,木鱼出事前和你见过面,你告诉我呀,他到底还爱不爱我?我找他找得这么急,是因为我怀孕了。知道吗?因为这个孩子,他和我吵得很凶,一口咬定是别人的。正哥,我问你,他有没有跟你谈过这个孩子?如果在你面前,他也说这个孩子不是他的,我明天就去医院做掉。说到这她咬着牙瞪着我,好像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与我有关似的。

你想听真话吗?这时我听我自己在说。本来我并不想为这种女人做抉择的,但是对于这个女人来说,此时我有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听我这么问,康莉紧张地看了看我,似乎有拒绝的意思,仅仅迟疑了几秒,她便嘘了口气说,你说吧……

我叹了口气说,康莉,他对你早就没有感情了。他跟我谈过这个孩子。他能相信吗?就这么多吧。

她凭什么不相信?理由呢?康莉几乎尖叫着问。

我笑了笑说,他的理由不就是你们吵架时说的那些吗?就那些。

妈的。康莉轻轻地骂了一句,然后笑了。她笑时昂着脸。她的脸看上去像只小船,当恣意而下的泪水装满“小船”后,就从两侧快速地溢了出来。接着她又轻声地像是吟诵似的地说,尼玛这个蒙面唱将,藏得太深了。

我觉得我的目的达到了,我解释说,本来嘛——我是不想说的,人都不在了,何必让你再难受?后来想一想,早知道早解脱是吧?算了,别和死人计较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也可以重新开始了,我也想过个安稳日子了。说着我为她倒了一杯水。当我把这杯水放到她面前时,她的脸分明红了一下,旋即又大颗大颗地落起了泪。我任她哭,连续哭了几次,康莉的眼睛已经肿得像两只桃子。她又点上了一支烟,先是贪婪地吸了几口,然后把两条腿绕在一起,泪眼婆娑地看着窗外,然后从她那只桃红色的包里拿出一部手机来。她打开手机时,手机的屏幕上立刻跳出一张图片。我瞟了一眼,那是一张天气预报的图片。

康莉就盯着这张图片看。她在凝望这张图片时,不断地抽着鼻子,眼泪则不时地滴落在手机屏幕上。等泪水在手机屏幕上落成了一团,她就用纤细的指尖去涂抹。涂抹了几次后,她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我。

在康莉痴痴地看那张天气预报图片时,我已经绕过她的身体,走到了门的旁边。见我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康莉忙转过脸来找我。看到我后她一怔,她盯着我看了三四秒,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把那天让给木鱼?她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点可怕。

我摊开双手说,这个问题是你交给警察的,昨天他们一定回答你了。

康莉又看了看手机,人明显激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了。她声音有点颤抖地说,6月4日,最高气温32度,中午前后有特大暴雨,降水量可达500毫米。说到这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问她,你什么意思?

木鱼心粗,连我的生日都常常忘,他绝对想不到去看天气预报,难道你也没看?你对天气预报可是有研究的啊!

看了。我说。我的声音同样也低了下来。我能感觉到,我的膀子上起满了鸡皮疙瘩。

康莉站了起来,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嘴唇开始发抖,接着浑身都在发抖,眼泪再一次落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牙齿打着颤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

我感到自己浑身都汗透了,大脑一片空白,脚下在剧烈地晃动。更令我惊悚的是,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了。敲门声很响,咚咚咚……咚咚咚……

开门哦。有泥鳅卖吗?随着敲门声,外面有人这么问。声音是沙哑的、缓慢的,能让人想到一张使用过度的砂纸。 

李国彬,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四届高研班学员,现任《安徽文学》主编。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另有小说入选《〈小说月报·原创版〉精品集》《〈小说月报·原创版〉》《心理小说精品丛书》以及安徽省长篇小说精品创作工程,曾三次获安徽省社科奖。《小岗村的年轻人》为中国作协重点扶持项目,已出版并入选第二十三期鲁院论坛作品。小说《哥哥莫要过河来》被改编成大型泗州戏公演,小说《罗拉》被改编成同名舞台剧在北京等地公演,影视作品有《徽州女人》(第一原创)、《醉翁亭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