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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2期|余一鸣:都市夜骑手(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2期 | 余一鸣  2020年02月23日09:44

今天是六月九日。一大早,张顺利洗漱上床前,就絮絮叨叨,说了一遍又—遍。王胜利说,今天是你的什么好日子?生日,初恋纪念日,还是破处日?张顺利不理睬他,王胜利说,再好的日子也不属于你我,有太阳的日子才叫日子,我们这种人属耗子,只属于夜晚,洗洗睡吧。张顺利好像聋了,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对自己又说了一遍,今天是六月九日。下午四点四十刚过,闹钟铃声和手机铃声几乎同时响起,张顺利其实根本睡不着,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掐闹钟,闹钟却掉到地上,一边滚一边闹,他弯腰左手捉住,掐掉。右手的手机接通,小月说,哥,考完了,都考完了。张顺利说,考完了,好,考得如何,还好吧。小月说,不知道好不好,我觉得,还行。张顺利松了一口气,小月是个谨慎的人,有这句话,说明发挥正常。小月在县中模考排名,从没出过年级前十,每次考完问她,都只说两个字,还行。小月说,哥,我班同学今晚聚会,吃饭,吃完后去唱卡拉OK,我能参加吗?AA制,每人一百元。张顺利说,参加,当然参加,记得回宿舍时与同学结伴,别落单。小月挂了手机,张顺利忍不住在床上跳了一下,那竹皮床板"吱哟"叫了几声,要坍塌的样子,张顺利跳到地上,水泥地面凉嗖嗖,踏实而坚硬,张顺利却不跳了,泪水洇湿了眼眶,张顺利仰天对纸糊的天花板说,爸,妈,小月肯定能考上。

张顺利的工作是跑腿,不是那种跟在老板后面的跟班,在老家这种人被称为“狗腿子”,张顺利是所有客户的“狗腿子”,听说过“饿不饿”“美极团”这样的跑腿公司吗?张顺利的公司叫“有我跑腿”,全城范围,您一个电话,要什么有什么,不超过—个小时送到您门口。跑腿分两种活,一种是“帮我送”,另―种是“帮我买”,这是当初,现在业务范围扩大,可以帮您干活,比如替某个客户把放在门外的垃圾袋扔进垃圾箱,你别小看这活,光垃圾分类就得费一番心思,好在每位员工都受过培训。可以帮您接送老人,甚至可以陪您聊天,按小时收费。工作时间分三班,白天是白班,夜班分小夜班和大夜班,小夜班干到夜两点,大夜班则干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张顺利基本都是选大夜班。王胜利是这个区域的片区经理,王胜利说,你这年纪,正是睡不够的时候,别要钱不要命。张顺利说,没事,我缺钱。张顺利说的实话,大夜班有六十元补贴,王胜利点头同意了。

跑腿们不喜欢别人叫自己“跑腿”,他们称呼自己“骑手”。

张顺利敲王胜利的门,敲得“梆梆”响,他俩租的是巷子里的简易房,是房东在院子里搭的违建,每个城市金碧辉煌的大楼背后,都藏着这种简易房,王头说,即使在香港摩天大楼后,也藏着这样的死角。当初房东租给王头一间,张顺利加盟他的队伍后,王头替张顺利又租下了房东放杂物的隔壁那间,反正只要能放得下一张床就行。王头打开门,哈欠连天,说,今天是六月九日,我知道。张顺利说,今天我请你吃晚饭,还管你的夜宵。王头擦擦眼睛,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噢,六月九日,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日子?他说完,麻利地穿衣穿鞋,怕张顺利突然改变主意,张顺利是个小气鬼,可不能让快到嘴的晚餐飞走。

张顺利其实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吃晚饭不是大问题,今天他和王头是大夜班,公司规定上班之前不准喝酒,现在酒驾查得严,骑电动车酒驾与开汽车酒驾同等处罚。可是夜宵那一场,是下班后的狂欢,这大热的天,王头一人能灌一箱啤酒,要是喊上三五个同事,花费不是小数目。不过,男子汉大丈夫,说出的话是泼出去的水,张顺利不做那种没脸没皮耍赖的事。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应该是月初,张顺利给妹妹转账了一个月的生活费后,剩下的钱只够第二天的早饭钱。对进城的农民工来说,只要有力气,就会有明天的饭钱,这不算个事。要命的问题是,张顺利所在的工地老板跑路了,商品房大楼盖了大半年,先是停工了,接着工头通知说,大伙走路吧,甲方办公室都让人砸了,员工散伙了,有消息再联系你们。走路的永远追不上跑路的,农民工最怕遇上这种主儿,工地上平时只发生活费,年底才会结清工资,甲方这趟跑路,农民工大半年的工钱泡汤。工头是乡里乡亲,他只能耐心挨大伙的埋怨,逼急了也没辙,有人会爬塔吊,欠钱毕竟不是欠命,一般人讲几句狠话也就认命。过了些日子,工地让人封了,工棚也不让住,张顺利只能收拾行李,在大街上一边流浪一边找活干。张顺利白天在农贸市场帮人卸货,卸各种冻肉各种蔬菜大包,糊口不成问题,晚上随便找个角落,摊开棉被就是床。

张顺利开始是找公园的长椅睡,半夜常被人叫醒,睡不踏实。后来就在草地的大树脚下睡,没人赶他,有一回却被一泡尿浇醒,公园到了夜晚就是恋人的世界,除了狗,也有人喜欢在树脚下尿尿,张顺利一声怒吼,把那家伙的尿吓了回去,落荒而逃,可那股尿臊味追了他的棉被好多天。张顺利学乖了,还是在街边上找个过道或者屋檐下睡觉安稳。光线太亮,睡不着;光线太暗,防不住遭遇撒尿的路人。那次他在一茶馆的门头下住下,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这种店家的门口最适合他过夜,上午一般不开门,没人一早凶神恶煞地把他从梦中惊醒。睡意朦胧中,他却被吵闹声弄醒,本来懒得起身,有什么闲事也轮不上他去管。偏偏他此刻有尿意,就拎着裤子往吵闹处凑。那地方是个临时停车场,停的都是高档车,越野车居多。越野车停的地方,不妨想象成野外,车身高大,躲在车后面没人能看到,闭上眼睛,打开尿闸,你就恣意想象在越过山川,跨越旷野。把急事办了,张顺利没了睡意,有了看热闹的兴趣。吵闹处是在停车场的出囗处,俩人拦着,不让另一个人走。张顺利以为是交停车费起了纠纷。这个临时停车场,其实是左侧夜总会的专用停车场,也没见有收费处的红白横杆拦着,再说,这里进出的人,传说小费出手就是上百上千,不会为了停车费的几个小钱计较。夜总会的门头金碧辉煌,赤橙黄绿的霓虹灯不停地变换着色彩,门口两个保安高大威武,像两根柱子一般分立两侧,目不斜视。这里的保安想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静夜里的吵架声比高音喇叭还响亮,他俩充耳不闻,大概是认为门外天大的事也与自己职责无关。张顺利走近一看,除了推搡的三个男人,地上还躺着—个女人。这女人侧躺在地上,金黄的头发遮盖了半个脸,嘴角上有呕吐物,头发发梢上也粘着呕吐物,大冷的天,她穿着羊毛衫和皮短裤,白生生的腿硌在石子上。羊毛衫下摆卷起,露出了胸衣,而皮裙已遮盖不住粉红的内裤,张顺利看—眼就不敢看第二眼,这女子显然是夜店里喝多了,出来呕吐就醉倒了。看那三个男人,穿着打扮也有些特别。站在车头的那个男人,戴着长舌帽,帽檐伸出来遮住了整个额头,捂着一个大口罩,天冷了,这都说得过去,问题是大半夜的他还戴着一副墨镜,他穿着裏得严实的鸭绒棉衣,脖子上有围巾,看上去也不像夜店刚出来的顾客。另外那一方,一高一矮,高的胖,矮的瘦,他俩看上去更不像夜店的顾客,戴一样的帽子,橙黄色,穿一样的工作服,橙黄色,应该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倒是个子矮的那位嚷得凶,说,你凭什么要将她带走?凭什么?

墨镜说,我是她哥,她是我妹,我妹喝多了,我带她回家。

矮子说,你凭什么证明她是你妹妹?

墨镜说,我凭什么要证明给你看,你是警察吗?你算老几?

矮子跳了几跳说,老子不是警察怎么了,老子是马路警察,管得宽。

墨镜掏出包烟,递过去,说,哥们儿,行个方便,行不?

一高一矮将烟点着,高个子说,不行。

张顺利说,这事要证明也不难,你说她是你妹,那你告诉我,她右手手背上有什么?

女子的右手在背后,张顺利蹲在那侧,看得清楚。墨镜说,她手背上能有什么,有颗痣呗。

张顺利翻开女子的右手,用手机屏照亮,手背上白白静静,什么也没有。

不等墨镜辩解,高个子一拳打在他脸上,把墨镜打飞了,墨镜后面是一双惊慌无措的鼠眼。他顾不上捡墨镜,窜上小车的驾驶座,锁门,发动,一溜烟跑了。

高个子东张西望了一下,走到一边弯腰捡起了那副墨镜,他朝镜片吹了几囗气,用衣角抹了一下,自己戴上,说,好东西,不捡白不捡。

张顺利觉得这高个子戴了墨镜,比挨揍的那小子更像一个坏人。张顺利转身要走,高个子说,站住。张顺利说,我只是过来撒尿的。高个子说,我们也是过来撒泡尿,我就喜欢朝这些豪车撒尿。张顺利说,没我什么事。高个子说,这事没完呢,搭把手,把这女酒鬼抬到霓虹灯下那里,那里有探头,有保安,没人敢去那里捡她。三人手忙脚乱地抬起那女子,那女子没有知觉,张顺利想摸摸她鼻孔还活着不,那女子突然—侧身,吐了他一身污秽。夜总会大门边上有一垃圾桶,桶边上倒着几个醉鬼,有男有女,他们将女子在那里丢下,张顺利急着找地方擦干净衣服,高个子喝住他,别走,一块儿喝酒去。

他们喝酒的地儿在街对面的巷子里,张顺利当然没指望他们带他进夜总会喝酒,以为是找街边广场的大排档。却不是,巷子里有―家小店,门头是个数字号,看上去不像饭店,却亮着灯,有俩人在酒桌前等着他们,服装打扮跟那一高一矮一个样。

高个子就是王胜利,小个子叫三核子,估计不是他的大号。他们都是“有我跑腿”的骑手,门口几辆带后备厢的电动车,就是他们的座驾。王胜利是他们的区域经理,他们称他为王头,手下有十几个人。他们的接单区域是三公里范围之内,但是说不定其中某单是让你从城南送到城北,公司承诺客户是一个小时之内送达目的地。接长途单,配送费自然也高,一旦接到长途单,骑手都恨不得将电动车开成火箭,心情好,车速就快,古人说春风得意马蹄疾。

张顺利觉得这是个机会,说,王经理,我跟您干可不可以?

王头说,刚才那事儿,看出来你脑子倒挺好使。

张顺利说,电动车我会骑,我农村人,能吃苦。

王头说,你什么学历,高中毕业生?

这是张顺利的软肋,张顺利以前找过几次工作,人家都跟他要简历,简历重要的一项是看学历,张顺利高一没读完就退学了,这年代,本科生研究生满大街,没他一个初中毕业生什么事。

张顺利说,只读到高—。

王头说,明天去公司填表,你就填高中毕业,咱们干苦力活的,没那么多讲究。

三核子说,你爸妈没有长远眼光,读到高一了,再怎么也应该让你把高中读完,鼓捣个什么野鸡大学,出来混世界也就敢号称是大学生,说不定就能坐上办公室。

张顺利说,我爸妈一下子没了,我才退学。

三核子灌了一杯啤酒,笑着说,你这是给王头唱苦情戏吧,我们去洗头房打个炮,每个小姐都说,爸妈没了,或者是爸妈生大病住医院,谁信?

另一位没喝酒,大概轮班,这时候插上来说,我们那一年考大学,作文题目是“逆境生存”,很多人都在作文中把爸妈写成了亡人,老子没那样写,结果落榜了。

几位都大笑,张顺利脸胀得紫红,拎起―个酒瓶,盯了他俩几眼,“砰”地一声响,酒瓶没砸人脑袋,砸在水泥地上,一地玻璃碎片。王胜利想不到这小子这么愣,赶紧打圆场,说,没事没事,反正瓶里的酒也快喝光了。

三核子闭了嘴,那一位借口说接到了单,匆忙走了。王头说,以后都是兄弟,话出口之前得掂量轻重。得,咱换个话题,我给你们说说夜店门口那些“捡尸”的人。

张顺利听说过捞尸的人,从没听说过捡尸,他老家是平原,有河有湖,淹死人的事每年都发生,尸体往往不会很快浮起,死者家人就哭着跪着求人去捞尸。夏天发洪水,大河的水能涨到差不多堤面,有上游冲毁的房屋家畜流过来,当然也有人的尸体流过,就有捞尸人将尸体拦到岸边,用尼龙绳系住死者手腕脚踝,另一端系在河边的树枝上,等死者家人来认领。王头讲的不是死人的尸体,是活人,就像刚才那位女醉鬼,不知生死,躺在那里如同一具死尸。

王头说,捡尸者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潜伏者,进入酒吧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盯上落单的女客,搭讪,邀酒,善倾听,勤劝酒。如果女人酒量实在太好,只得暗中下药,终于倒下了,就可以抱着扛着走出大门,旁若无人。第二种是狩猎者,他们在夜十二点后进入夜店大门附近,有的蹲守在灌木丛中,有的趴在小车的方向盘上,眼睛如同聚光灯,盯牢夜店门囗走出来的每个人,一旦发现走路跌跌撞撞、抓住垃圾桶呕吐的女性,他们压住心中的窃喜,走过去,嘴里骂着醉酒的女人,冒充女子的家人或恋人,把女人带走。

张顺利脱囗而出,捡尸者捡回去做什么用?三核子笑得把嘴里的酒都喷了,说,你说能做什么?一脸坏笑。张顺利明白自己实在问得愚蠢。

王头说,他们把女人带回去,拍照,强奸。大部分女人吃了哑巴亏,第二天走人都不吭声。有不甘心的女人,也害怕捡尸者手上的裸照被发到网上,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张顺利说,王头,你咋知道得这么详细?后半句他没敢说出口。张顺利读过一则小报通讯,有—篇凶杀案小说精彩传神,公安局顺藤摸瓜,最后逮捕了作者,作者本人就是凶手。

王头说,看不出来,你小子存一肚子坏水,我知道你想什么。以前我无聊时常逛网站,他们有一个网叫“捡尸者联盟”,里面发言的人都是捡尸者,他们彼此交流经验,上传受害者照片,可疯狂了。当然,现在这种网站肯定被封掉了,但是,刚才你看到了,捡尸者还在夜色中出没。

结账的时候老板给王头打了对折,王头也没客气一声。在这城市夜色中有很多的人在忙碌,有很多的外卖小店一直经营到天明。若干天后,张顺利的手机中也有了外卖店电话目录,心中有了一张这城市的外卖店地图,他们在夜色中彼此依赖,互相取暖。

……

余一鸣,男,南京外国语学校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及中短篇小说选十四本,中短篇小说九十多次入选选刊和年度选本,获得《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等十余个文学奖项,曾赴哥廷根大学做驻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