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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0年第2期|葛水平:养子如虎

来源:《北京文学》2020年第2期 | 葛水平  2020年02月21日09:24

继父家徒四壁,还嗜酒如命,他对继父又爱又恨,贫穷和苦难也成为他奋发成长的沃土。因了贫穷,学习优秀的他被迫放弃高考到榆林当矿工,多年后不仅娶妻生子,还当了年薪达三十万的采煤队队长。继父不幸因癌症去世,他执意购买塑料布包装破败的土房子以期留住过往与亲情,更期盼以此安放祖先的灵魂。他为何变得如此挚爱继父,他真的能够安放祖先的灵魂吗?

呼延展和父亲很少说话,因为父子个性不同,期盼和理想也不同,这种不同——很早就知道了。

一个是养父,一个是养子。

有几个年头,因为父子关系僵硬,呼延展姑姑还偷偷摸摸买了乌龟,选择半夜去邻近的小水潭放生,那些乌龟个头不小,抛入潭水时,扑通一声,溅起不少水花。姑姑认为那是潭里的水笑了,为自己的行为得意。

父子俩的关系还是不好。天旱时水潭里的水干了,有小鱼小虾独没有乌龟的尸体。姑姑开始为父子俩的关系伤心落泪。

呼延展是姑姑的儿子。姑姑的弟弟一辈子打了光棍,姑姑把五岁的长子送给了自己的弟弟,人活一世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后代?姑姑一厢情愿认为。

呼延展的故乡在内蒙古伊金霍洛旗,属呼和浩特、包头、鄂尔多斯“金三角”腹地。从地图上寻找,在鄂尔多斯高原东南部,毛乌素沙地东北边缘,故乡东与准格尔旗相邻,西与乌审旗接壤,南与陕西省榆林市神木县交界,北与鄂尔多斯市府所在地康巴什新区隔河相连。地理上是亚洲中部干旱草原向荒漠草原过渡的半干旱、干旱地带。

水蚀沟壑和坡梁起伏的故乡,风沙肆虐。

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是呼延展居住的村庄名字。

养父呼得福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前的1948年,是柿子成熟的秋天,那时村子里的柿子树多,十月的柿子已经黄了,他的出生是家里的又一份收获,又是长子,父亲就给他起小名叫“得福子”“如意子”。可惜,一次乡村车祸让呼得福父母早早离开了人世,他有一个姐姐,姐姐没有办法给呼得福成家立业,姐姐嫁人后,土屋子里的呼得福一个人活到35岁。

呼得福35岁上还没有女人愿意跟他,寡妇也不跟他。姐姐怀着怜爱相交的复杂心情决定把最疼爱的长子送给弟弟。拉着长子的手,姐姐历尽沧桑的肌肤下,深藏着怎样一颗沉着、缓慢而温暖的心跳,和拥有从容不变的力量。但是,姐姐不知道,从此,被各种各样的心理误区所阻隔,难以倾听到彼此真实想法,往来中的亲戚一下就变了味道。日常生活就多了一种防备、猜疑。呼延展作为两家命运的巨大伏笔存在,一下子就觉得生活像一口藏着月亮的水井,常常被梦和理想一类的抽象之物所累。

接收了姐姐的长子,改名儿呼延展,从此和儿子一起很不适应地生活在土屋里。

那时的呼得福看上去很显岁月,方圆就近的女人没有一个看得上他,原因很简单,日子过得寒酸。呼延展的到来也算是呼家人在世上留下了一粒种子。

呼得福既当妈又当爹,总体说来两个角色转换得不太好,互相换位得烦了就不怎么管这个儿子。一天做一顿饭,多添一瓢水,一顿饭吃新鲜,其余都是吃剩饭。

呼延展成长得不是太顺,饥饿陪伴着,嘴唇因倔强而坚硬,像啄木鸟,面对虫子致命的伤害,他说不出什么温情的话,却显得格外自尊。和邻居家的娃娃比较,热闹和呵护显少,总是觉得家里少了啥,自己不存在,也害怕自己被别人认为不存在,说话的嗓门大,众生喧哗中高调表态,笑声也响亮。清脆的童声响彻村庄的角角落落,并回荡在人们的睡梦里。其实当时的山村是很原始很本真很热闹的,他家在通往村庄的出口处,又在村庄的最显处,夜晚也是孩子们喜欢闹腾的热闹地方。

呼延展的大嗓门儿成了一种笑谈,甚至有人说他:“人穷志短就喜欢穷咋呼。”

上初中时呼延展就很少说话了,什么样细小的幸福也不能抵消日子里那些沉默的灾难,没有呵护,有些呵护看上去又很生硬。习惯做一枚无花果,在自己的世界里酝酿,没有花朵凋谢时抒情化的凄凉,像哑巴一样,承担着宿命的倦怠和安静,常以低频的声音和自己说话,别人听不到。和自己交流的时刻是愉快的,从早晨到黄昏,然后只剩下一条朦胧依稀的小路,树木渐渐隐没,土屋门前暗淡得没有了色彩和轮廓,只剩下移动着的东西能被看到,比如一只鸡、一条狗,还有他十分厌恶的喝酒吃肉猜拳的声音。

土屋对面的坡地上长满了各种树木,最多的还是柿子树,树木的春夏秋冬都会缀饰得五彩斑斓,很惹眼。

入冬,柿子成熟时,呼延展摘下柿子装进口袋,搭车进伊金霍洛旗卖柿子,有时候遇见好运气了也能卖几个零花钱。柿子是呼延展童年的果腹口粮,常常因为吃多了食重得不排便。和正常人家的娃娃比较,同龄人中他就显得矮。

养父呼得福是懂手艺的人,那些年,别人家修房盖屋,套门窗的木工活计就由他来做。乡下人眼窝浅,他对呼延展的成长没有多少寄托,认为将来能种田糊口,能成家立业过成一家人就行了。

不期望,因此也就不大管这个养子。

冬天,大多的日子是被白雪包裹着,白天上学,夜晚回到土屋,黑灯瞎火,冷锅冷灶,点亮跳动的油灯,老鼠冲着亮,也出来找温暖,虽然是友善的,但是想到有限的口粮被它们盗走,心里还是很难过。呼延展抓起炕上的扫炕苕把打过去,有一会儿没有声音,一会儿那声儿就又响起来了。它们抢着灯光逗乐,在脚地上烧火准备的松柏枝、柴草、麻秆中,上蹿下跳,快乐得不亦乐乎。

有几次呼延展想去找妈,他知道姑姑是亲妈。姑姑嫁在村东头,针线学得挺巧的,还给呼延展补过衣裳。见了姑姑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欢,张口时想叫妈,姑姑说:“该走了,姑姑送你回你家。”

一句“回你家”拉开了距离。

呼得福给人干木匠活计,吃得好,偶尔也喝几口散酒,慢慢的呼得福就有了酒瘾。夜里回到土屋时人腾云驾雾,觉得自己在飞。情感大概是耐不住幽寂和野性的,喜欢热闹,人见了恭维两句,想着手头赚下的几个钱,钱确实魅惑情绪,于是就去村里的小卖铺买了酒喊了人,在土屋里继续开始喝。

放学回家的呼延展看着土屋内乱糟糟的猜拳喝酒人,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就走到院子里看星星,想着,为什么姑姑一定要把我送给她的哥哥呢?当舅舅也许是好舅舅,当爸爸未必是好爸爸。寒冷的空气中,脑袋十二分清醒,脚步不知道迈向哪边。一只猫从土墙上爬过去,似乎是有一只蝙蝠在墙头上夜宿,月亮的光照着猫侧身抬起的爪子,他实在是消受不起这份难过,想来想去最难过的是土屋里没有姑姑这样的女人。

盼着养父也找一个女人来,有女人的屋子里不必动手就可以吃到饭菜。5岁前的记忆明亮,姑姑的院子里,尤其是傍晚,情境和心境都不一样。越来越黑的夜,姑姑的笑声,如一朵灿烂而怒放的花朵,被夜的浩大的寂静烘托着,朵瓣清晰,让院子里的人沉浸在难以言明的欢喜里,生活是芬芳的。

他记得姑姑拉着他的手说:“舅舅没有娃,你去给舅舅当娃,舅舅是妈妈活在世上的娘家人唯一的亲人,你是我的儿子,你得替妈妈去还债。从此你没有妈妈了,只有姑姑,你喊我一声姑姑。”

呼延展笑着喊:“妈妈,你是妈妈!”

姑姑打他的头一下,不算重,“你喊一声姑姑我听听好听不?”

呼延展喊:“姑姑!”

姑姑落泪了。眼珠子和筛子眼似的,泪水滴落下来,湿了衣襟。

门外院子里有两盆花,其中一盆花枝上打了苞,另一盆花枝上开放出花来,有红的、紫的,还有几朵是白色的,说是绣球花。折断后有一股臭味,和舅舅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样。呼延展回头看着妈妈喊:“妈妈!”

这一回姑姑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很重,一阵剧痛,他心酸极了,开始哭,用眼的余光盯着外面的爸爸,院子里的爸爸不作声,嘲笑什么似的说了一句:“黄姓的儿子就要姓呼了。”

呼延展由妈妈拉着手去见舅舅。村子中央的土路上有车轮轧出的辙子,走起来磕磕绊绊,路两边还残留着马粪,看起来很黑,路边上有一只小动物已经死去,看得出是一只猫,灰麻色的皮毛,腹部的毛色有些灰白,猫死去已经几日了,有一股臭味发出来。呼延展盯着猫说:“像舅舅,臭。”

舅舅在土屋的院子里等待很久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是父母的牌位,舅舅坐在椅子上,比平常日子打扮得干净,双手交叉在胸前,嘴角扯起笑纹,看见姐姐领着“外甥”进来了,紧着坐在椅子上。跟着进了院子的村干部是证人,他们站立一边。姑姑牵着呼延展走到八仙桌前面,要他跪下。呼延展跪下,磕头,算是认祖了。

姑姑说:“喊爸爸。”

呼延展掉头想跑,身后两个后生拽住他,这阵势吓哭了他,他迫不得已喊了一声:“爸爸。”

满院子人喜笑颜开。呼延展也笑了,太好笑了。因为大家都笑。

这一笑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彼时彼境,院子里除了屋子里的猜拳声,有的就是一些借着月光发亮的小昆虫,最绝望的时候,所能拥有的,是自己曲起腿来的安慰。姑姑总是出现在黑暗中,悄声说一些长辈对晚辈的教育,说话的声调也不高亢,眼神温和、微润,轻颤的眼睛盯着呼延展,眼睛里的拒绝和躲闪很让呼延展不舒服。

季节易逝,时间久了,呼延展又有点不太在乎了,也跟着土屋里的人吃肉猜拳,虽然不能喝酒,但是整个人很有意思,像喝酒人的兄弟一样,利索有劲地代替醉酒的养父猜拳。

醉眼蒙眬的呼得福觉得这个儿子这样下去会出问题。酒后的呼得福想慷慨陈词一番,结果却显得少气无力,但还是说了:“有划拳的工夫去学习去,人家的爸爸有本事,你的爸爸没有本事,人家的爸爸是亲爸爸,你的爸爸是你的‘舅舅’,我给不了你啥东西,跟着我喝酒吃肉行,我死了就不行了。你得好好念书,念书改变命运是中华民族的基本国策。你总得把我死了以后的生活过完吧?”

呼延展尝试着喝了一口酒,结果把自己像破罐子似的甩了出去,一下子喝了有三两酒。酒让他不省人事,十岁的娃娃昏沉沉瞌睡了七天。村子里有人告诉呼得福说:“你儿子酒精中毒了。”

七天后呼延展醒了的第一件事,认为自己死了。看土屋还是土屋,明白自己还活着,黄土搭起的房子,加上一些稻草,一个火炉,一个桌子,一个土炕,这就是摆设。养父熬好的草药汤摆放在桌子上,看着他醒来了,高兴地笑着说:“我就知道光棍屋里的人命大。”

这时的天色大约已近黄昏,而黄昏是一天里最宁静的时刻,土屋里的光线也渐渐暗淡下去,沉郁的颜色使土屋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偶尔,老鼠跳出来试探一下动静,它们停顿一下偷偷换口气,并尽量地伸展自己的腿脚,流动着的空气中有一股酒味道,这味道让老鼠们兴奋,它们开始跳着呼朋唤友,呼得福学着猫叫吓唬老鼠:“喵呜,喵呜。”

一切停止了。

养父的另一面让呼延展莫名其妙地欢喜。

呼延展小学毕业了,养父依旧出门去揽活。星期六呼延展去姑姑家,姑姑不在,姑父在屋子里坐着,姑父似乎是得过脑溢血,头被医生开过洞,及时把压迫神经的血给抽了,算是救了一命。姑父见了呼延展很高兴。没有聊几句话,姑父便拽住呼延展的手,拉到一个立柜前,立柜的玻璃柜面上插着一张照片。姑父说:“你看,这个是你。你那时叫黄晓波。”

照片上黄晓波被妈妈抱着,头上戴着黄帽子,一大家子身后是三间低矮的土屋。

姑父笑着说:“你妈妈抱着你,那时你三岁。”

呼延展看着三岁的自己,感到很尴尬,心里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认为从来就没有被女人抱过,哪想这张照片上的自己被亲妈抱着。呼延展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份很复杂,养父不想理清,姑姑不想理清,都有一个道理在里边,这种复杂的亲情关系恐怕自己也无法理清了。

呼得福路过姐姐的门前看到了这一幕,他认为姐夫是故意使坏,故意在一个孩子面前挑拨离间。有些生气,回家后就警告呼延展,以后别去你姑姑家了,你那姑父一肚子坏水。

呼延展心里被一种深深的悲伤所笼罩,掀不开的感伤愁绪。看着一家人向着两个相反方向走,面对烦恼的问题又无法排遣。

没有色彩的土屋内没有女人的影子,父子俩常常为一些小事左右。呼延展端着海碗吃一碗机器面,吃相不好,汤汤水水溅到了衣襟上,呼得福一巴掌上去了,“吃应该有吃相,看你,又浪费水又浪费布,将来会有什么出息!”

如此大的世界,如此小的人生。

那些阴雨和阳光的往日,姑姑永远不能再叫妈妈了。人生崎岖的循环及记忆,那些短暂的快乐,呼延展望着养父,并无疼爱或感触,他觉得力量不都站在他那边。默默想:等着我长大了有你好果子吃。

父子俩在秋日亮晃晃的草原上走着,白色花,一簇簇点缀在盈然绿丛中。已经长到养父肩膀处的呼延展,有意放慢了脚步。这些白色的花开罢草原就进入霜雪的季节了,草会枯掉,叶子败光,朔风吹卷,大地寒瑟,第一场雪总是不够绵密。雪下过,大地上一片彻骨的寒冷和泥泞,呼延展长了冻疮的手脚五岁之后就没有进过暖意丛生的怀窝。霜雪过后,生过冻疮的部位开始奇痒,接着就开始肿胀、开裂,周而复始。

呼得福送呼延展离开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去伊金霍洛旗读高中。

暮色苍茫里父子俩并肩走着,他已经高过呼得福的肩膀,脑袋和呼得福一样平了。安顿好儿子,呼得福要离开伊金霍洛旗回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临走前他请呼延展在镇上一家小饭馆吃一顿饭,他自己喝了四两烧酒。伊金霍洛旗到底比纳林希里镇大多了,夜幕下的街道上偶尔有几处灯光,还有打着手电从街道上走过的年轻人。

走起路来有点头重脚轻的呼得福,拍着儿子的头说:“走,送爸爸到大路上。”

秋风掠过头发、树梢、屋顶,呼呼作响。呼延展想起很久没有这样走路说话了,心里有放不下的念头。偶尔有流星般的难过从心头流过,想说什么又似乎还有一种芥蒂存在,似乎父子俩在演戏,所有的话说过,侧过脸时眼睛里都闪着内容。走过老墙根儿,青砖道旁的黄花开着,静静摇曳。黄色显得饱满,光照下让人心动,让人忽然又高兴、又惆怅。带着腐烂气息的街道上,也许有养父的味道在里面,突然,呼延展开始留恋土屋子,土屋子的霉潮味道,养父的味道。从前,总想着离开土屋子,那样,心就会畅快起来。现在离开了,老墙上的藤,和周围行走的人群,此刻,也是摆脱了从前日子的自由,不知道为什么,又很怀念和养父在一起时的不自由。

吹过的风,透着一股凉气。

呼延展说:“爸爸,天凉了,记得多加衣裳。”

呼得福说:“你只管好好读书,读好书考上大学,运气一改变,你就摆脱了农门,就上了高速路了。那时候你就四通八达了。爸爸想办法赚钱,让你闯江湖去。”

呼延展突然感觉养父呼得福老是过着夏天似的,冬天对他从来都不觉得寒冷,因为酒,酒带着天真的微笑等着他,酒如春阳温暖着他,冬天不见他穿棉袄,有酒刺激的呼得福也不管呼延展穿不穿棉袄,认为男孩子冻一冻好,脑子容易清醒。

秋风虽然凉爽,空气中依旧有苍蝇在飞,呼得福跳着腾空抓苍蝇,左一下,右一下,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呼延展。呼延展停下不走了,想说什么话的欲望又没有了。

舞蹈着抓苍蝇的呼得福丢到身后一句话:“等你考上大学了,我要买大缸大缸酒,排在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的土路旁,任由过路人随便痛饮。”

呼得福舞蹈着人就埋入了夜色中。

呼延展望着那个小黑点,突然的有一柱手电光射回来,在空中画了两个圈,又射往前方,然后光柱又射回去,光柱跳跃着越来越远。

这就是自己的父亲。酒后的父亲似乎还可爱一些。

一个又一个长长短短的过程连接起来的日子走远了,细数有多少自己喜欢的时光在里面?有多少起起落落的复杂心情在里面?过程中,有时快乐到让人沉醉,有时孤独到无人分享,却都是生活。把过往的日子收藏起来吧,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

黑夜中树的形状很美,如弯曲的手臂伸向天空,树梢是尖尖的,风扰乱树在天空的剪影,树叶沙沙作响,有小鸟起落。天空中有月亮升起,深蓝的天空慢慢变得墨黑。呼延展站在送别的路上看着空阔的远方,想起了姑姑。

姑姑是可以和他敞开心扉说话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暖意,带着牵肠挂肚。但是姑姑的牵肠挂肚最后都要落在养父身上。

姑姑在暖阳里绣花,向晚的脸上浮泛着一些暖意,呼延展站在姑姑院子的门前,看姑姑手中的线越来越短,呼延展喊一声:“姑。”

姑姑抬头看是呼延展,总是一拍大腿,喊:“啊呀,来,快进来,我娃子。”有多大的事都会起身回到灶台前烧火做饭,她知道呼延展的肚子如果不是饿了,娃不会轻易来姑家。

姑姑做下的饭永远好吃,永远有一种香缭绕在想像中。呼延展在姑姑家不想走,坐在姑姑身边,溽热的天气里,连汗都不会出,不去想外面的暑气,屋子里的香胰子味道缭绕在空气里,真是叫人熨帖如意。姑姑一定要在稍坐片刻后赶他走,姑姑心疼儿子也心疼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姑姑簇拥呼延展的热情总是很短暂,洋洋春晖覆盖呼延展的情绪总是很短暂,浓得化不开的,让人踏实稳定的屋子总是停留得很短暂。姑姑把没有说出来的话,没有表达出来的疼爱,全都用在一顿饭里。

很快,寒假就到了。寒假里藏着年,过年就要长一岁了。知识让呼延展从更宽容的角度来理解苦难,理解那些忧伤到无声的心灵。从过年那一天起,呼延展决定不作任何过激之举。

但是,这个年过得很不愉快。

寒假时呼延展离开伊金霍洛旗回家,先是去姑姑家吃一顿好饭,磨叽半天才要回自己家的土屋。

打老远看见土屋大门口围着邻居,好像发生了啥事情,快速走近,看见是一个女人倚着大门要债。女人话锋犀利,道理讲到最后开始破口大骂,邻居们来看稀罕,养父坐在门墩上,不时地摊开大手说:“欠下了,现在还不了,你再骂也是这样的结果。”

呼延展问欠下多少?

女人竖起三根指头,呼延展说:“300元?”

女人很不屑地说:“300算钱吗?是3000,小子!”

3000元不是小数目,咋欠下的?

呼延展问呼得福。

呼得福说:“你专心念书,不管你的事情,欠下了总归是要还,当下是没有钱,会有钱的,不害怕也不丢人。火台上有剩饭,去吃你的饭。人家来要钱不能不叫人家要,咱没有钱,就应该挨人家骂。”

女人越发得势了,指着呼延展说:“小光棍,你家老光棍当初拿我的钱娶老婆,就因为怕你受委屈,不娶老婆了,结果钱也不还了。3000元,你记着,父债子还!”

呼延展从邻居们嘈杂的议论声中滤出一个眉目来,但是想不出是要娶这样一个女人,土屋里真是缺少一个女人,但是,不缺这样的女人。

看吵架的邻居们悄声议论说,“当初要娶上这个女人还不掀翻了呼得福的土屋。”

“这女人带着两个男娃,一起来呼家,哪有呼延展的好活。”

“女人不要脸,过嘴欠下的债也敢来要。”

“人家说呼得福睡了她呢。咯咯咯咯咯。”

呼延展心算了一遍,明白是养父想娶眼前这个女人,借了女人3000元和女人的父母提亲,钱给女人父母放下了,亲事也定下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呼得福放弃了。女人记得3000元钱是从自己手里拿走的,拿走的钱不仅仅是口头承诺,是已经成为事实。女人来要钱也不能说没有理由,但也可以说没有理由,女人的钱给了她自己的父亲,钱还在她家里人手中。

呼延展说:“这钱记在我头上,我还。”

女人斜睨着呼延展,她小瞧这个娃,屁大点的读书人敢口头承诺还钱,那得啥年月。

“想记在你头上哇,那好呀,啥时还?不能超过明年,你还钱得连本带利,少说也得还3500。”

呼得福“呼”一声站起来,是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腾腾往院子中央走了两步,又腾腾走近女人。女人“呼”一下钻进了门里,胸脯挺得高高的,仰起脸正面看着呼得福,等呼得福再走近一步她就要发作了。

呼得福理短似的绕过女人,拉着呼延展的手说:

“不管你的事情,你是学生娃,只管念书考大学。”

女人突然“嘎嘎嘎”笑了,“还有命读大学?哪有大学生转生在这样的穷土屋。”

呼得福不搭话,拉着呼延展回到土屋关上门。

外面的声音慢慢就散了。空空的屋子里,桌子上、窗台上、脚地上蒙着的都是灰,屋子里寒酸的样子想掩饰都掩饰不了。

呼延展穿过村子,碰见一个下煤窑的长辈,长辈叫韩贵余,此前也是光棍一条,现在鸟枪换炮了,娶妻生子,大冬天穿西装走在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的村街上。见人发烟,一边发烟一边掏出一张湿巾纸翘起脚擦皮鞋上的土灰。大冬天,黑亮的皮鞋穿在脚上,湿纸一擦一层霜就蒙上,再一擦霜就厚了。

为什么自己不去下煤窑?呼延展想:如果可以赚很多钱,现在也是选择一条路的开始呀。

沉闷而阴郁的午后,太阳像一把冷光凛凛的匕首,太阳在该消失的西天角上停留,一朵厚云拦挡了它,它很不服气地斜逼出来,横亘在纳林希里镇其根沟二社的上空。这时已是迟暮时分,办年货的人络绎不绝走过,张家买啥啦李家买啥啦,过年的精气神儿,从人们一圈一圈展开的笑脸上荡漾开,跑来跑去的娃娃们脸上居然泛起了无数的小汗粒。

呼延展走往对面山坡上的树林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通红通红的,是被冷风冻得通红,想着女人在门口要钱的场景,从五岁长到十七岁,自己好像没有叫人好生尊重过。

空气凝滞,一个不可知的未来在什么地方?他已经好多年不大声说话了,那些有爸爸有妈妈的同学一旦出现在他面前想邀请他做一件事,他都是视而不见,但是,他的骨子里很害怕孤独并顽强地拒绝着孤独。这个孤独般涨潮的年里,他突然想逃离,想回到学校。可是学校已经放假了,回去怎么办?没有同学,没有老师,空荡荡的学校里依旧是回忆伴随。

呼得福割肉过年。买了红纸要呼延展写对子,对子的内容大都是福满门,福在哪里?苦难比欢乐给人的东西更多,这话在呼延展身上验证了。苦难是人生的底蕴,他把这个底蕴晕染得很厚。这个年和往常的年一样,丰富了他对世界认知的阅历,蓝天下演绎着没有结尾的故事,他把自己越发遮挡得严严实实。

正月十五过罢,学校就要开学了,还得回到学校,年龄不满十八岁,没有地方要童工。那个女人正月十五前一天又来过一次,是刚刚擦黑的黄昏。她站在土屋门口,呼得福叫她进来,呼延展不让。女人宣称不还钱不走人,眼珠子翻白倚着门,一股冷风飕飕往土屋钻。破天荒呼得福要呼延展去姑姑家躲躲,呼延展不走,似乎他已经是这个家一员了,虽不能独立撑持,但是遇见灾星来了他得在场。这一回是冷战,就等着女人没趣。没有哪个角色可以这般光明正大登堂入室,在呼得福讳莫如深的感情世界里,气是永远顺不起来。

月亮升高了,女人被冻得浑身打哆嗦,不得已掉转身骂着脏话离开了。

这一回合似乎是胜利了。看着静悄悄的院子,呼得福想喝酒庆贺一下,唯有酒可以送瘟神呢。

呼延展觉得养父是一堆提不起来的淤泥,有点太伤呼延展的自尊了。贫穷带来的羞耻,连带养父搅和一锅难以下咽的感情杂烩,于一个青春年少的人来讲,唯一的是离家出走。

呼得福也不拦他,任由他走。因为呼得福知道他是拦不住这个儿子的。

呼延展深夜离开土屋去往学校,冰冷的世界,什么时候内心的阳光才能把过去的日子受到的委屈一点一点驱赶走呢?呼延展想把梗阻于胸的种种不适,尽量倾吐给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姑姑。姑姑总是把这种生活现状当作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总是站在自家兄弟的立场上,似乎对父母的愧疚全部转换用来呵护这个弟弟了。

因为是凌晨,外面黑乎乎的,周围的房子有的窗户上有了些晕黄的光,窗户两边的门上一团团红色,看不清写了什么内容的对子给人一团温暖,可那是别人家的温暖啊。今天是正月十六,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燃烧后的焦味,十五的高潮已过去,有打麻将声传出来,谩骂声、甩牌声、埋怨声,所有的声音都是人间的声音啊。腊月天没有化了的雪在夜幕下很干净,他踩上去,咯吱咯吱响,空气真好,洗净了他身上的汗酸臭。

走到姑姑家的院子门前,睡眠中的门窗是黑的。此时的静夜,独自面对清白的月光,四野的雪华,假如命运在五岁时没有任何改变,在这个屋子里,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此时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觉得身后的村子,粗糙、愚昧、肮脏、落后,刚平复了的心情就突然风波袭来,动荡的生活几乎要颠簸得他要爆炸了。假如说用孤零零来形容此时的他,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通往学校的道路上,呼延展突然发现自己一点喜悦也没有,一点期盼也没有,对活着产生了根本性的质疑,甚至觉得人活着的意义,传宗接代的意义,许多问题在心里绞缠着、闹腾着,找不到头绪,看不清走向。这个寒假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像土坝上干枯的叶子,没有活力,没有水分,周围没有拦挡,只有风带着走,可是走到哪里才是头啊?

大步流星走着,甚至觉得只有走才不会被生活抛到身后。

呼延展发现身后有人也在大步流星走,微风里有一股酸臭味儿,静夜里还有人在赶路,他回了一下头,风声划过耳际,他看到是呼得福,他肩膀上扛着一个蛇皮口袋,咧着嘴笑。他说:“爸爸给你拿着干粮和厚衣裳,你招呼不打走得急,不出正月天,冰天冻地的。往前走就到大路上了,就有班车了,爸爸送你上了班车就往回走,不耽搁你时间。”

正月天,呼延展感觉到了春意袭来,却是在黎明的黑暗中。

……  

作者简介

葛水平,女,1965年9月生,山西省沁水县人。曾出版诗集,散文集《心灵的行走》,有中篇小说《甩鞭》《地气》《天殇》《狗狗狗》《喊山》等。《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