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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的两个剧本和孔另境主编的《剧本丛刊》

来源:“文汇笔会”微信公众号 | 孔海珠  2020年02月17日08:25

杨绛先生早年的两个剧本——《称心如意》《弄真成假》,完整的单行本最早刊载在孔另境主编的《剧本丛刊》第一、四集之中,由世界书局1944年1月、4月出版。关于这一点,似鲜有人提起。我很想知道当年父亲组稿和出版这两部剧本的情况,以及在“孤岛”时期,杨绛先生是否认识我的父亲孔另境?有些什么交往?她的两个剧本是怎么到我父亲手上出版的呢?或者是由李健吾先生牵的线?因为李健吾先生曾经对我说,他的老师王文显的剧本当年是他交给我父亲出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老师早已仙逝,当他准备编选 《王文显剧作集》以纪念时,寻找老师的早年作品很困难,他想到了我父亲主编的《剧本丛刊》曾经出版过王文显的作品《梦里京华》,于是找到我帮忙,这样问题才解决。

很想弄个明白,又不便贸然打扰杨先生。正巧胡木英来上海,说起每年过年要向杨绛老人拜年,这本是她父亲胡乔木的传统,现在由她向老人执小辈礼问候。于是,我托请她代为咨询上面的疑问。

我托胡木英的事,她很负责,2008年5月她在来信中说:

“分手之后,我虽惦记着你留给杨绛老人的问题,但始终未能与她谋面,试打电话,又因她耳聋无法交谈,最后只好写信给她,把问题交她去想。她收到信后本想写回信,不知怎么她想起有我的电话,随后半截的信不再写给我,打起了电话,还真让她碰上我在家的时候 (她是让保姆打的电话)。于是我听她讲,反正我想插问她也听不见,尽管自己讲开来。”

木英说,现把我能记录下来的转抄给你,有些人物我不熟悉,只能听音写下来,你自己去猜好了。

让我猜,这个难度不小,虽也能猜出几分,但是,又怕做不到准确无误,闹出笑话。为了对史料负责,我先把木英写的打印出来,寄呈杨绛老人,请她过目、订正、补充。因为胡木英信的最后嘱咐我自己动手,并把杨绛老人北京的地址抄给我,让我书面请教她。木英还介绍,杨绛老人说话挺快,人名一串串,她也搞不清。“看来老人的状况不错,虽然98岁了,脑子蛮好。老人还提到一些人名,如王元化夫人的哥哥满涛,柯灵,唐弢,他们来往不多。宋春舫之子有钱,不能留在国内,去香港了,是张爱玲遗产继承人。”

我于是给杨绛老人写了一封信,并把木英的记录也附给她了。很快,我先收到胡木英的短信:

“(你的信)收到了,杨绛老人也给我来电话说收到你的信了,正给你写回信呢。她看到我的信直好笑,知道我好多记错和没记下来的。直抱歉说我这聋子只管自己哇啦哇啦说,不管你听到和记录下来没有。这下你可以得到她的信了,多好!到时给我复印一份哟。她还问你父亲与茅盾什么亲戚呢。”

5月23日我收到杨绛老人的复信,改正了胡木英记录件中个别搞错的人名。她的来信有整整两页,字迹清秀有力,丝毫没有抖动的迹象,而且很认真,信中有好几处用涂改液处理的痕迹,令我感动极了,她是为让我看得更清楚吧。这是我收到的年岁最高老人的信件了。她是1910年出生的,那时已98岁高龄。

这份史料细节生动,内容翔实,太有全文记录下来的必要:

孔海珠女士:

五月十六日来信已收到,赶紧回信把事情说清楚。我的《杂记与杂写》里有一篇《客气的日本人》,讲我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受讯事。文章结尾有一句讲到令尊,“……有人奉命举着一只凳子不停地满地走”,他就是孔另境先生。我并未看见,大约是已经过去的事。我和令尊从未见过面。

我的两个喜剧先后在孔另境先生主编的《剧本丛刊》出版单行本。我并未投稿,也未订合同,只记得忽有不知谁寄来样书二册和若干稿酬,稿酬不多,我在老大房买了酱鸭、酱肘子各两份。当时我住拉斐德路钱家,我公公和叔叔是孪生兄弟,两家同住分炊,很亲近,困难时期,难得开开荤,所以我买了同样的两份,(剧本上演税够请朋友吃顿饭),书的稿酬只够买这么两份熟食,每份只装得两碟子,女儿瑗瑗把肘子吃在肚子里了,还在饭碗里找她的肘子呢。

孤岛时期,有个敌我界线。凡是不参加 “大东亚共荣圈”的是 “我们”,参与者是亲敌的。我的剧本虽然没有政治味,却正好可供抗日剧团作烟幕弹,恰好又很卖座,鼓励我写剧本的是柳亚子的女婿陈麟瑞 (石华父),常来往的有程(陈)西禾和傅雷。因为都住在邻近。

有一次,我们夫妇参加一个有关文艺的会,程(陈)西禾很紧张地找到了我们坐处,告诉我们今天开会是要签名的,签名就是加入“共荣圈”,我说“我们就是不签名”。我们三个就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扬长出门,并无人拦阻,可见签名是自愿的。

柯灵是中共地下党员,和我们来往很勤,他自己告诉我们他是地下党员。宋淇 (宋春舫之子)又名宋悌芬,在话剧界很活跃。他爱喜剧,也写喜剧。

另一个圈子是郑振铎为中心的,他和傅雷都很好客。王元化夫人张可和我也常来往。我很想知道她是哪年去世的。你知道吗?

你问的事,我都写上了吧?

专复,即问近好

杨 绛 2008年5月20日

正如胡木英所说,杨绛老人脑子很清爽,思维很活跃,完全没有给人老态的感觉。而且,过去一个甲子前的事情,仿佛历历在目,许多细节都清清爽爽,连“双手插在口袋里”这个动作,也能回忆得令人叫绝。尤其信中说到当时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的圈子文化,他们的是非分明,还有你我的界线——真实可信而生动。

然而,98岁高龄老人的回忆还是需要材料来佐证的。如信中说:“柯灵是中共地下党员,和我们来往很勤,他自己告诉我们他是地下党员。”此说需要有关部门核实。我决定找出这两个剧本,拍摄封面作为稿件配图,于是在家里的书堆里翻找出《称心如意》和《弄真成假》的原始初版本(1944年1月、4月世界书局出版),没想到在 《称心如意》书的前面发现有篇“序言”,可以补充和更正老人的记忆。这个发现在责备我太粗心大意,应该在向老人提问时,把“功课”做在前面,提供给她这份材料。现在赶快把“序言”的内容摘记下来作补救:

“序言”记录并保存了杨绛先生当年写作戏剧的前因。这是她第一次写剧本,也就是说《称心如意》是她的处女剧作——

去年(按:1942年)冬天,陈麟瑞先生请上馆子吃烤羊肉。李健吾先生也在。大家围着一大盆松柴火拿了二尺多长的筷子,从火舌头里抢出羊肉夹肉夹干烧饼吃。据说这是蒙古人的吃法,于是想起了“云彩霞”里的蒙古王子,“晚宴”里的蒙古王爷。李先生和陈先生都对我笑说:“何不也来一个剧本?”

这里说的“云彩霞”是李健吾先生的剧作,而“晚宴”则是陈麟瑞(石华父)的作品,当时上演时是上座率很高的作品。因为两部剧作中都有蒙古王子或王爷出现,杨绛先生把剧中蒙古人吃烤羊肉与眼前“大家围着一大盆松柴火拿了二尺多长的筷子,从火舌头里抢出羊肉夹肉夹干烧饼吃”自然联系在一起了。

对于李健吾和陈麟瑞的提议,杨绛先生说“当时我觉得这话太远了,我从来没留意过戏剧。可是烤羊肉的风味不容易忘记,这句话也跟着一再撩拨了我。年底下闲着,便学作了‘称心如意’”。可见,前人的提议很重要,后人的资质更是条件,她有写喜剧的潜质。剧本写好以后,杨绛说“先送给邻居陈(麟瑞)先生看,经他恳切批评后,重新修改。以后这剧本就转入李先生手里。忽然李先生来电话说,立刻就排演,由黃佐临先生导演。李先生自己也粉墨登场,饰剧中徐朗斋一角”。如此一来,杨绛很高兴:“这真是太称心如意了!”

很明显,这里的“李先生”,是指李健吾先生。李先生是推动剧本上演的重要人物,况且,还亲自上台献艺。

说到李健吾先生登台的事,于伶老曾几次说过他上台的笑话。1982年6月,在北京国务院一招的一次会议期间,于伶介绍《上海戏剧》主编何慢和我与李健吾先生一起聊天。我带了录音机,还带上一本李先生的旧版书,本想请他签名留念。他说自己没有保存此书了。这一说,我就把此书改为送给他了,他很高兴。我马上提到他上台的一则笑话。

李健吾说,那年夏天,我们(剧社)维持不了了,我说我们改演喜剧吧。正好曹禺寄来《正在想》,我说演吧。于是又导演又出演,由夏霞主演,韩非演儿子,我们一块演。

于伶笑说:“上台不准戴眼镜,要找个东西找不到了,哈哈,这些都是他的材料,你们要好好写出来。”于老指着何慢和我说。

“还有,他不抽烟,戏里要表演抽雪茄的,他要表演这个姿态:抽烟。从台上散戏出来,坐黄包车,那时三轮车还没有,黄包车夫问他到哪里?‘殡仪馆。’他住在殡仪馆的这条街上,因为抽的是雪茄烟,抽晕了。”

李老解释:“因为‘苦干’(剧社)太穷。上演一个月,抽到最后三四天,只剩一个头了,烟呛得不得了,烟醉了。”

我叫起来:一根雪茄烟上台要抽一个月呀!不得了。

于伶:是呀,在台上演,还要摆姿态,哈哈。

前辈们的那些事,李先生为戏剧献身的实干,可以传为佳话。

再说回来。杨绛在“序言”中表示:“不过我对于这剧本本身,并不惬心满意。匆促地搬上了戏台,我没有第二次修改它的机会,公演以后,更没有修改的勇气。直到现在,世界书局向我要它去编入丛刊,才翻出来重看一遍,尽量改动了第一幕和第四幕。可是躯干骨骼已经长成了,美容院式的修饰,总觉得是皮毛的,不根本的。对于旧作品最好的补救,还是另写新作品。”

此话说得极是。她马上写好了第二个喜剧剧本《弄真成假》。就此,她有了“剧作者”的雅号。最后她说:“所以当这剧本印行的机会,除掉叙述写作的由来和感谢朋友的热心以外,我也没有旁的话要说。”

这里,是否又是李健吾先生的热心推荐出版?“序”没有明确的记载,然而明确这两部剧本由她自己修改了,才交由孔另境主编的《剧本丛刊》收入第一、四集之中。她在信中的记忆有些断片了。她说:“我的两个喜剧先后在孔另境先生主编的《剧本丛刊》出版单行本。我并未投稿,也未订合同,只记得忽有不知谁寄来样书二册和若干稿酬,稿酬不多……”写信时她已经98岁高龄了,要求她记忆无误也未免太苛刻了。知道了这两个剧本与《剧本丛刊》关系的前后经过,我想提的问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序言”写于1943年11月23日,附上初版书前。当时的上海已陷于敌手,演剧有许多限制,出版也如此,政治倾向不能太明显,但还是有“我们”和“他们”之别。杨绛自知“我的剧本虽然没有政治味,却正好可供抗日剧团作烟幕弹,恰好又很卖座”,大概这也是孔另境将此剧编入《剧本丛刊》的原因。

其实,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1942年的春末夏初,全面抗战开始后维持了四年的“孤岛”局面最终被打破,父亲创办的华光戏剧专科学校立即停办。不愿在日军铁蹄下生活的父亲,面对沦陷的悲苦和民族自尊,他接受新四军联络员的意见,秘密离开了上海这个文化熟地,投奔苏北新四军。他的任务是在苏北东台垦区办教育。

不久,我这个“小苏北”出生在那里,在新四军的保护下,生活了一年多。由于敌军扫荡,新四军苏中区负责人管文蔚,通知父亲和一批文化人返回上海,于是全家四口只得无奈地回到上海。

由于离沪时变卖了家中的一切,这时,只能回到上海尊德里岳父母家中盘桓。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受托为世界书局主编了《剧本丛刊》5集,共50册。内容大都为激发民族正气及讽刺之作,作者均为当时留沪不愿与日伪妥协、生活窘迫的作家,有姚克、杨绛、鲁思、李健吾、魏于潜、顾仲彝等。父亲本人也创作或改编了5部剧本,其中《凤还巢》曾由吴仞之导演搬上舞台。

有位有心人曾做过统计。他说:1940年后,孔另境为上海世界书局主编了五辑《剧本丛刊》。每辑十册,共有五十册之多。除孔另境自己写的五册外,其余都是留沪剧作家的作品,先后在1943、1944年出齐。这五辑《剧本丛刊》的封面,是钱君匋设计的。剧本的作者和书名如下:

王文显:《梦里京华》

孔另境:《李太白》《沉箱记》《春秋怨》《凤还巢》《蛊惑》

方君逸:《银星梦》《满庭芳》《离恨天》《花弄影》《红豆曲》

石华父:《晚宴》《孔雀屏》《雁来红》

邓昭晖:《妻》《丈夫》

周贻白:《绿窗红泪》《金丝雀》《阳关三叠》《连环计》

朱端钧:《圆谎记》

李健吾:《花信风》《喜相逢》《风流债》

佐临:《梁上君子》《荒岛英雄》

吴仞之:《赚吻记》

洪谟:《阖第光临》

姚克:《清宫怨》《楚霸王》《银海沧桑》《美人计》

胡导:《眼儿媚》

袁牧之:《钟楼怪人》

袁俊:《富贵浮云》

黄鹤:《潘巧云》

杨绛:《称心如意》《弄真成假》

鲁思:《十字街头》《狂欢之夜》《蓝天使》《爱恋》

锡金:《赌徒别传》

魏于潜:《钗头凤》《甜姐儿》

顾仲彝:《三千金》《重见光明》《新妇》《野火花》《八仙外传》

由于《剧本丛刊》宣传爱国抗敌意识,父亲最终被日本宪兵逮捕,受到酷刑拷打,直到抗战胜利前夕,才被释放。《剧本丛刊》中的不少作品在上海话剧舞台上演出过,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其中姚克的《清宫怨》,后来在香港改编拍成电影《清宫秘史》,影响更为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