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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李渔:闲情如何偶寄?

来源:解放日报 | 陆春祥  2020年02月17日08:21

原标题:闲情如何偶寄

细读《闲情偶寄》,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此次重读,有一种走进李渔生命历程之收获。

总起来说,这是一部来自生活和经验的闲散之书,所涉词曲、演习、声容等诸多方面,显示出作者多样的情趣和广博的才智,言人之所未言,发人之所未发。闲情其实不闲,闲情中见独特性情,显卓著见识。

看李渔如何偶寄他的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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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乃其生命中最重要之事,这位自学成才的作家,从自身的写作实践中,总结出简明而实用的理论,系统而周全。如词曲部,将结构、词采、音律、宾白、科诨、格局,六大门类,一一细列。

看结构第一:戒讽刺,立主脑,脱窠臼,密针线,减头绪,戒荒唐,审虚实。为什么将结构放第一?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有奇事,方有奇文。也就是说,结构想好了,整部传奇也就有了坚实的基础,而结构中之主脑,重中之重:一人一事,即传奇之主脑,一部《琵琶记》,止为蔡伯喈一人,而蔡一人又止为“重婚牛府”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二亲之遭凶,五娘之尽孝,拐儿之骗财匿书,张大公之疏财仗义,皆由于此,故“重婚牛府”四字,即《琵琶记》之主脑也。李渔深得要义,这也是他作品一出来即大受欢迎之秘诀。

再看词采的四原则:贵浅显、重机趣、戒浮泛、忌填塞。他特别强调了戏曲的通俗性问题,要“无一毫书本气”。其中“贵浅显”又是纲领式的: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看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李渔真是深悟传奇写作真经,没有通俗化,就不会有广阔的市场。“每成一剧,才落毫端,即为坊人攫去。下半犹未脱稿,上半业已灾梨。”可见其作品之畅销。在很大程度上,李渔的创作是为了谋生,他要养家,数十口人都等着他的稿费生活呢,而居杭的后期和居金陵期间,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出版、演出和交游上,因此,有专家评论,李渔一生写了几十种小说和戏曲,除了《比目鱼》《风筝误》等少数几种,其他的立意都不高,他的快速高产和成为厚重的经典是相矛盾的,但似乎情有可原。不过,我依然极为赞同李渔的为文浅显原则: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

而李家班的戏剧实践,使李渔有借戏班子打秋风之嫌。但说实话,这也是为了实现他的戏剧梦想。因此,演习部和声容部,基本上都是围绕演出的实战展开,有了好的本子,将它更好地演绎出来,套路一点也不亚于写作。

李家班的演员如此优秀,那么,教他们的老师,就是一流的高手,确实如此。看“变调”里的“变旧成新”:演新剧如看时文,妙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演旧剧如看古董,妙在身生后世,眼对前朝——若天假笠翁以年,授以黄金一斗,使得自买歌童,自编词曲,口授而身导之,则戏场关目,日日更新,毡上诙谐,时时变相。

显然,李家班的种子早已埋在李渔的心里,一旦机遇出现,他就会紧紧抓住。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他是天生的“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只要给他时间,给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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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的闲情,自居室部开始,越来越轻松自由,一直到淋漓尽致。

李渔经常对人这样感叹:我生平有两大绝技,自不能用,而人亦不能用之,这实在太可惜了。人问哪两大绝技呢?一是辨审音乐,一是置造园亭。

后一个其实不是李渔吹牛。自兰溪夏李村的“伊山别业”始,又到金陵的“芥子园”,再到晚年又搬回杭州造的“层园”,李渔已经在中国古代的建筑园林业中赢得了设计师的名声。而且,他还真为别人设计别墅,从房舍,到窗栏,墙壁,联匾,山石,皆有他独到的见解,匾额中的“蕉叶联”“此君联(竹子)”,碑文额、手卷额、册页额,虚白匾、石光匾、秋叶匾,均就地取材,实用新奇。

《李渔年谱》记载:康熙十二年(1673年)十一月,六十三岁的李渔游燕,“再入都门,为贾胶侯设计半亩园”。贾胶侯,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贾汉复,因官职而被人称贾中丞。李渔在京时,为贾中丞府上幕客。

半亩园坐落在北京东城弓弦胡同(今黄米胡同),现仅存遗迹。半亩园不是半亩大,而是取意自朱熹《半亩方塘》诗,据记载,园内垒石成山,引水为沼,平台曲室,有幽有旷;结构曲折,陈设古雅,富丽而不失书卷气,所叠假山誉为京城之冠。

李渔一生三次进京,第一次是为建芥子园筹款,他暂住在八大胡同的韩家胡同一带。己亥十月一个冬日,我去韩家胡同寻“芥子园”,七问八问之后,到了韩家胡同25号,牌子上有胡同历史介绍,其中有这样一段:清康熙初年,李渔寓居于此,建“芥子园”,该园仿南京芥子园所造。现在这里是一家卫生保健所。因是周末,铁门锁着,实在看不出什么。

李渔在北京到底有没有建过“芥子园”,我查不到资料,以他当时的经济状况,建的可能性极小。清代刘廷玑的笔记《在园杂志》中,我读到了这么一段:“所至携红牙一部,尽选秦女吴娃,未免入诞风流。昔寓京师,颜其旅馆之额曰:贱者居,有好事者戏颜其对门曰‘良者居’。盖笠翁所题本自谦,而谑者则讥所携也。”那些好事者,显然看不惯李渔,要想尽办法侮辱他一下,而事实上,李渔这次来京,只是设计了“半亩园”,并没有带家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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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闲情偶寄》,读到了一个活色生香的李渔,可爱又可怜,这是一个多么会生活的人呀,但因为用度一直不宽裕,他只能苦中作乐。

器玩部中,他独创“暖椅”和“凉杌”,以抵挡武林门外的寒冷和炎暑。“暖椅”这样造,椅桌相连,椅桌均设两层,外用挡板镶闭,内用栅栏透气,脚栅之下安装抽屉,从早上到晚上,只用四块小炭即可一天保温,费用却低廉。

饮馔部中,强调蔬菜等清虚之物,他极力推荐西北途中遇到的“头发菜”,认为是戈壁之珍;他对白下(南京)之水芹、京师之黄芽菜(保定徐水大白菜)情有独钟,认为“食之可忘肉味”;他也淡泊,坚持“止食一物,乃长生久视之道”;他对“汤”心存万分感激,“予以一赤贫之士,而养半百口之家,有饥时而无馑日者,遵是道也”。总起来说,他不喜欢喝酒,喜欢吃果喝茶。

种植部中,讲到的花草种类繁多,“予播迁四方,所止之地,惟荔枝、龙眼、佛手诸卉,为吴越诸邦不产者,未经种植,其余一切花果竹森,无一不经茸理”。在他眼里,花草亦如人,也是有生命的,而且,他还从花草中悟出许多养生处世的方法。

弄花一年,看花十日,花之一日,犹人之百年,养花需要心境,却也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那紫薇树,竟能知痛痒,紫薇知痛,其他的树草不知吗?肯定也知,草木之受诛锄,犹禽兽之被宰杀,其苦其痛,实在是说不出罢了。睹萱草则能忘其忧,睹木槿则能知戒。芥子园大不及三亩,而屋居其一,石居其一,还有四五株大的石榴树。石榴多却不嫌多,为什么要在窄窄的地方种上这么多石榴?石榴性喜压,籽越多越好,石榴性喜日,我们可以在石榴树下乘凉,石榴又性喜高而直上,它们长在屋子旁,就是屋子的守护神呀。

李渔说他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蜡梅为命。无此四花,以无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夺予一季之命也。

接下来的一件事,让众位看官深深体验了李渔的性命之说:丙午之春,正是水仙花开的时候,家里拿不出一文钱,家人劝道:今年的水仙就算了吧,一年不看水仙,没什么要紧的。李渔怒而答:你想夺我的命吗?!我宁可减一年寿命,也要买一盆水仙!我从别的地方冒着大雪回金陵,就是为了看水仙!最终,家人没能阻止李渔买水仙,不知哪位老婆的头簪和耳环被他拿去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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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暮春,李渔建完南京芥子园,却没有钱装修和美化花园了。于是,他南下广州,借着编《资治新书》第二集的由头,去拜访平南王尚可喜、广东巡抚周有德,实际上是想“打秋风”再筹点银子。就是这一次南下途中,他开始了《闲情偶寄》的写作。

江水平缓,窄小的船舱里,李渔的文思如滔滔江水,他要写下这些年来的真实经历和体验,对写作,对生活,对表演,对美学,他实在有太多的东西想写。这些文字似乎都浸着他的血,一个个跳将出来,活灵活现了。

《闲情偶寄》的结尾,显现出李渔的极大自信:总之,此一书者,事所应有,不得不有;言所当无,不敢不无。“绝无仅有”之号,则不敢居;“虽有若无”之名,亦不任受。殆亦可存而不必尽废者也。

对于用生命和激情凝结成的文字,李渔有这个自信——他的《闲情偶寄》会久传天下。

兰溪夏李村,李渔祖居内的图板上,李渔小广场边的石雕上,依次写着李渔的多个头衔:思想家、戏剧家、戏剧理论家、小说家、史学家、诗人、词人、书画家、园林建筑设计师等等,我挨个数,多达24个。

我以为,这么多的“帽子”,都是由一部《闲情偶寄》生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