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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民间宝卷:仪式与叙事

来源:光明日报 | 刘永红  2020年02月10日08:41

编者按

宝卷是按照一定仪轨演唱的一种说唱文本。宝卷及其演唱活动至今已经延续发展了近800年。它是民间社会通俗文化的结晶,具有与上层社会精英文化不同的文化结构与精神内涵,更多地反映了民间的价值观念,以及民众对历史的建构。区域性是民间宝卷最为明显的特点,区域研究是民间宝卷研究的基础。江浙沪吴语区的民间宝卷研究较为活跃,研究成果较多;而具有同等价值的北方民间宝卷的研究则较为逊色。本期刊发的这组论文,以北方地区的山东、山西,甘肃为主的西北地区的民间宝卷为研究对象,从宝卷的仪式与叙事、善书对宝卷的影响、宝卷与当地民间文艺的关系等多个角度揭示了北方民间宝卷的多元价值。(刘毓庆)

西北地区现遗存500余种宝卷,现存最早的是河西地区的《敕封平天仙姑宝卷》,此部宝卷于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刊印于甘肃张掖,也是目前所见在西北最早刊行的宝卷。据此可以断定,至迟在明末清初宝卷已经流传到西北地区。

西北地区的宝卷流布区域包括河西走廊、洮岷地区和河湟地区,这三个地区既是中国三大民族走廊中的西北民族走廊和藏彝走廊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多民族聚居区,由此形成了围绕青藏高原东缘的一个宏大的宝卷民俗文化区。河西走廊是中国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历史上民族迁徙与流动的大通道。就当前的行政区划来说,河西走廊包括武威、张掖和酒泉三个地级市。宝卷念卷民俗活动和宝卷文本在以上三个行政区域内都有遗存。河湟地区包括甘肃临夏州和青海东部的海东市和西宁市,宝卷在这三个行政区域内都有分布。洮岷宝卷流传区域为古岷州和古洮州所辖地域,包括今甘肃岷县、漳县、临潭、卓尼、宕昌等地。洮岷地区的宝卷保留了明清以来宝卷念卷的原始形态,数量最为丰富,接近300种,以手抄本为主,大经折装,装帧精美。河西宝卷被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河湟宝卷和洮岷宝卷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河西走廊为中国民族走廊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历史上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洮岷地区是中国民族走廊——藏彝走廊的组成部分,也是青海、甘肃通往西南的重要交通要道。河湟地区亦为西北民族走廊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还是历史上丝绸之路的南道。以上三个地区历来是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地带,特别是藏汉边际和交汇区域。围绕青藏高原东缘,河西宝卷、洮岷宝卷和河湟宝卷形成了跨越数千公里的宝卷民俗区。

宝卷是在唐五代“俗讲”等佛教世俗化和民间宗教活动过程中,结合中国说唱传统而形成的民间讲唱,念卷自然带有浓厚的仪式特征。西北民间宝卷的念卷包括了请神、焚香、开经、发愿、回向、送神等仪式。在整个念卷仪式中,运用多种科仪文本,如“香赞”“开经偈”“灯科”“土地咒”“净口咒”“十报恩”“十二愿”或“十二报恩”等,这些文本与念卷仪式紧密结合。在整个仪式中最有特色的是“和佛”。在宝卷念唱中,“和佛”是念卷人讲唱,在场听众齐声念唱“佛号”,形成念卷人和在场听众之间的互动。仪式塑造了念卷语境的神圣性,同时也成为念卷者和听众互动的纽带。

西北地区的宝卷讲唱中,保存了明清以来流传的多种俗曲和民间小调。洮岷宝卷《灵应泰山娘娘宝卷》中就包括了﹝上小楼﹞﹝驻云飞﹞﹝耍孩儿﹞﹝金字经﹞﹝桂枝香﹞﹝皂罗袍﹞﹝画眉序﹞等18首明清俗曲。除了这些俗曲之外,西北宝卷中也加入了当地流行的一些民间小曲,包括﹝十二月调﹞﹝十字歌﹞﹝五更调﹞﹝酒曲﹞等,这样就形成了丰富多彩的音乐文本。在庄严的信仰情境中,通过一系列的仪式和音乐共同完成宝卷念唱,如奠酒、奠茶、燃放鞭炮以及神灵祭拜仪式,并在每个仪式环节中配有相应的音乐。因此,音乐文本与仪式文本二者构成了宝卷念卷的重要内容,也是宝卷念卷完成的主要途径。在念卷中,不同的仪式与俗曲和小调相互配合,或肃穆庄严,或凄怆悲凉,或喜庆愉悦。仪式、叙事与音乐是宝卷讲唱活动的三要素,通过三者的结合形成了宝卷念卷的多元艺术特色。

西北宝卷继承、借鉴了唐宋以来的多种民间文艺体裁,并融合了当时民间文化和民间艺术的元素,使之成为宋元以后一种受大众欢迎的,集信仰、娱乐和教化为一体的民间文类。近代以来,随着民间故事、传说、戏曲等文类融入西北民间宝卷之中,宝卷念卷仪式开始简化,宗教性仪式也相应减弱。念卷以韵散结合的方式进行,并加入了地域化的俗曲,文学性和音乐性随之增强。西北民间宝卷念卷既保留了历史的因素并有所变异,又吸收了地域化的信仰,特别是河湟宝卷吸收了藏传佛教的文化因子,并不断进行自我调适以便适应当地的文化生态。

叙事是人类最古老且最基本的话语方式。西北民间宝卷的叙事内容丰富而广泛,我们可以分为生活叙事、历史叙事、信仰叙事和女性叙事。有关生活叙事的宝卷文本展现了不同时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是西北民众社会记忆和集体记忆的集中呈现。历史叙事是西北民间宝卷较为常见的一种叙事,民间社会的历史知识多来自口头传统、民间戏曲等,西北民间宝卷是民众历史观的重要载体。其中的《伍子胥过昭关宝卷》《昭君出塞宝卷》《唐王游地狱宝卷》《岳飞宝卷》以及“说唐故事”和“乾隆故事”系列宝卷,与正史的话语叙事不同,表达的是民众的历史观和历史话语体系。与其他民间文类不同,由于宝卷有较强的信仰特质,西北民间宝卷中出现了大量的信仰宝卷,展现了当地的多元信仰,如《目连宝卷》《观音宝卷》的系列版本。女性修行主题的宝卷是西北民间宝卷中文学性与生活性突出的宝卷类型。《秀女宝卷》《妙英宝卷》《修真宝卷》《黄氏女宝卷》等十多部宝卷讲述了明清社会女性对于封建禁锢的反抗,亦是女性自我觉醒的体现。

西北民间宝卷的叙事有多种特定的主题和母题。如“游地狱”是其中常见的一种主题,在《目连宝卷》《观音宝卷》《唐王游地狱宝卷》《张四姐大闹东京宝卷》《劈山救母宝卷》《包公错断查颜散宝卷》《刘全进瓜宝卷》和《葵花宝卷》等宝卷中都出现了这一主题。宝卷的故事范型传承了民间故事、传说中的“劫后团圆型”“才子佳人型”“大团圆型”等传统故事模式。不同时期、不同种类的民间文本之间互相影响、借用、融合,于是在不同文类中出现了相同或相似的故事母题、主题、程式,这也是民间文学创编的基本规律,西北民间宝卷也不例外。在宝卷的编创过程中,对于其他民间文类主题、母题和情节的借用、复制与组合,形成了不同宝卷文本的“异文”;同时在宝卷中也融入了民间戏曲和地方传说,并受当地其他民间讲唱影响,诸如“贤孝”“道情”等,于是形成了文本的互文性。在不同的历史和文化背景中,由互文性而形成了大量的异文,从而形成了数量极多的宝卷文本网络。

宝卷一个很明显的叙事特点是先用散文体来解说故事,再用韵文来重复散文所讲述的故事,如此循环,韵散结合敷衍故事。在叙事中西北民间宝卷运用多线索的情节结构、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以及二元对立的人物形象塑造等多种形式展开叙事。程式化是民间诗学的一种重要表达方式,在西北民间宝卷叙事中,主题的运用,文本结构,引入语、结束语、切换语,情景和人物描写等方面都体现了这一特点。这些叙事特色是几百年来宝卷积淀形成的一种自足的叙事范型。

与其他的文学文类有所区别,宝卷文本和宝卷念卷承载着重要的文化功能。首先,宝卷是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宝卷所蕴含的生活知识、民俗传统、地方性知识在宝卷讲唱中一代代传承下来。其次,宝卷念卷是地方社会教育的一种重要方式。西北民间宝卷讲唱多在家中举行,家中老少都要聆听,宝卷叙事内容中对于传统美德的讲述、孝道的弘扬,通过宝卷讲唱,影响着年青一代。再次,宝卷还有娱乐的功能。西北民间宝卷中一些具有诙谐、幽默内容的宝卷,为民众所喜闻乐见,这类宝卷对于调整紧张的劳作节奏、舒缓情绪具有重要作用。

西北民间宝卷上承唐宋以来的佛教文学和变文等民间文学和俗文学的故事题材、叙事范式和讲唱结构,在历史发展中形成了一种富有特色的地域性口头传统。在念卷的语境中,宝卷文本、念卷者和听众在较为严格缜密的仪式规范下,宝卷叙事文本成为家庭孝道以及其他传统文化教育的载体。同时,宝卷中的历史故事讲述成为民众构建民众史观的叙事文本。宝卷是一种文化文本,宝卷既有文学叙事与生活娱乐的属性,也具有宗教信仰的属性,同时还包含了口头艺术、音乐、图绘等艺术元素。概而言之,西北民间宝卷是集文学叙事、民间信仰、仪式活动、民间音乐、文本图绘、口头传统的一种复合文化文本。

作者:刘永红(贺州学院南岭民族走廊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