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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鹰评李蔚超:“左岸”的言说

来源:文学报 | 梁鸿鹰  2020年01月27日09:31

在巴黎圣母院大火次日一早,翻开维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我发现了如下一段文字:

它(指建筑艺术)是一个民族留下的沉淀物,是历史长河所形成的堆积物,是人类社会不断升华的结晶,总之,是多种多样的生成层。时间的每一波涛都将其冲积土堆放起来,每一种族都将其沉淀层安放在文物上面,每个人都添上一块石头。海狸是这样做的,蜜蜂是这样做的,人也是这样做的。被誉为建筑艺术伟大象征的巴比塔,就是一座蜂房。

此时,我宁愿相信,所有的人类精神创造都是在为社会“多种多样的生成层”尽着绵薄之力,在时间的河流里,这些安放与添置到底有何意义,当时谁也不清楚,但若干年之后,也许会显出非凡的意义。

如这个集子里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发生的时候蔚超还没有上学,写《现实主义的暧昧达成——1990年代“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一议》的时候,她早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这个冲击波所包含的“时间政治的怀旧式感伤”,以及“对集体主义时代德性尊严的颂扬和留恋”,现在并非毫无意义吧。再如,与这种学院味甚重的高头讲章式的深文周纳不同的是,《新的可能:院墙之外与媒体之下》《今天,怎样讲那过去的事情给你听》《我们眼里都是“现在”》等则显现出蔚超文字的另外一面,即善于将逐步累计的“升华的结晶”以灵动的方式呈现出来的那种自信与从容。或许,这是能够穿越时间的磨蚀的。

评论总是晚于创作,在创作的发令枪早已冷却,作家们撞线许久之后,评论家才会姗姗出场。但有一种说法是,评论家的表总比别人快五分钟,评论家要比别人更勤快,更保持灵敏的嗅觉,看得更远,厚积累、实仓廪后才敢发言,这是他们避免不了的宿命。近一两年来张楚大热,此前的2016年,蔚超就在台湾地区的杂志《桥》上,发表了《罗曼蒂克的县城、底层与孤独——论张楚的中短篇小说》。她是有格外的灵气的。她对“发生在庄、镇、湾、村的小说”的分析,对“诗意的无所事事、孤独以及罪恶”的揭示,着实让人看出她的尖刻。而她对“西来的友人”龙仁青则表现出来格外柔软而友好的一面,在《仁青的青海,青海的仁青》一文中,她的文字,温婉而感性,不可评说,不能转述,这种言说方式,只有在复述的过程中才能很好体会其中的温度和质地。

批评者对批评者常会抱有惺惺相惜的态度,对以“我”亲证“世界”的李德南,蔚超用了很巨大的篇幅去在其意义的迷宫里回环往复,她在文章里提及和引证了本雅明、海德格尔、德里达、朗西埃、巴迪欧、阿兰·巴丢、柏拉图、佩索阿,说“文学与哲学,在他们那里互相借重与牵引”(在海德格尔阐释里尔克的意义上),她还回溯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人文主义大讨论对“精神危机”“市场”“价值失衡”等经常性的痛斥,她感叹李德南的文学批评“取自哲学中历练出的思辨与沉吟风格与对文学中人文价值的呼唤,构成了隐秘的火焰,这隐秘的火焰埋藏在李德南文学批评的字里行间,有心领会,不难求得”,正说明了她追求的高远,积累的深厚。

其实不单单是西方文艺理论,中国古典文论、古典文学更是她所熟悉的。如她论及从《平凡的世界》到《繁花》的当代文学理路,是由刘勰借孙子兵法谈作文“观奇正”说起的:

正,是遵循雅义、追随传统,奇是新奇,过度追求则易沦为诡谲怪异。俗皆爱奇,为了取悦于读者,就连史家尚且免不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何况小说家。中国传统小说最重要的特质便是“奇”,唐称传奇,《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被冯梦龙称作“四大奇书”。上海作家金宇澄的《繁花》或可算一部奇书。

蔚超是个功底不错的青年评论家,她涉猎面广,善读书,能够在阅读中发现问题,十分难得的还有,她学士、硕士期间就在北大,已经打下了很好的古典文学专业底子,博士阶段转向当代文学,加之置身当代文学活跃的现场,能够使她在美学观念上更开阔、包容一些,多了一些美学精神上的圆融之气。她以《礼失求诸野,今求之小说》为题论红柯的小说《少女萨吾尔登》,用的是孔子“礼失,求诸野”的预言,红柯用小说印证之。她说:“时至今日,若想在现代化通衢上狂飙突进的中国中寻找传统文化,除了于故纸堆当中,道德和风俗经过千年积淀,鲜活地保存在民间的人伦日常之中。”很有些道理。古典文学和理路的底蕴,有助于她与接受的其他美学思想一道,在评论实践中发挥很好的作用,这在同龄的当代评论家中大概是不多的。

她作为女性,也是注重理论思索的。比如对当代文学与当代生活,于歧见纷呈的“生活”,她列出人们在这个话题上常有的“我的生活难道不是生活吗?”“生活太庞大,超越作家的想象力,现实太驳杂,我无法把握”,“半个世纪前的话题是不是太陈旧了?国外早就不玩这些了”等疑问,提出重启另外的文学资源、尝试新的文学工作方法和近柳青所说的“生活的学校,政治的学校和艺术的学校”,达成“合力的文学”,这些观点均极具启发意义。此外,她对文学传统文学体制的当代性与多层性,对学院派与媒体场的不同划分,对网络文学、儿童文学等问题,均在扎实阅读与深入思考的基础上,表达了很好的看法。在具体作品的评论方面,她对正在成长中的青年作家的评论,更显示了一个正在成长中的评论者的独特之见,长篇评论见功力,发表于《文艺报》等报章上的精短评论中更看出了她的锐气与才情。愿她用自己的力量,在做着雨果所说的像每个人那样“都添上一块石头”的工作中,以这个集子为新的起点,收获更多的精彩。

(《批评的左岸》,李蔚超/著,“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一种,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