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两河口村的名声真正响亮起来，是这年年底两河口村差点就被评为龙坪县最美示范村了。村支书兼村主任丁有旺从县里开会回来，先是召开群众大会，高喉咙大嗓子地说，已经进入了终评，就差一点点，那块最美示范村的牌子就给捧回来了。虽然遗憾也值得高兴啊，全县不知多少美丽村寨想争那个示范村的荣耀。过后，又让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李万隆使出看家本领，扎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吼龙，亲自带着一支舞龙队，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在老龙潭旁边的河滩上祭过老龙神，便舞了起来，先是在村里舞，后来在镇子上舞，正月初一初二还舞到县城去了。万字鞭炸响，五彩烟花漫天飞舞，舞吼龙的年轻人把一条长长的金龙舞得吞云吐雾，翻江倒海，吼龙嘴里的呜呜声就变得更加欢快和张扬。村里的女人们也不甘示弱，在村妇女主任王秀兰的带领下，成立了一支秧歌队，把城里大妈们跳的广场舞学了过来，跟在吼龙的后面，唱啊，跳啊，使得一河之隔的大鹏市许多市民趋之若鹜，争相过河来看热闹。香河上的渡船穿梭往来，一些人家办的农家乐也就格外红火起来，挣钱像是摘树叶子。

现在，就不仅仅是丁有旺笑得合不拢嘴，全村的人都说，再好好干几年，一定要让丁有旺把县里最美示范村的牌子捧回来。

这话还真说到丁有旺心里去了，他说，那就再努一把力吧，我们的目标是一定能够达到的。

正月过去没几天，人们还沉浸在欢快和喜庆之中，丁有旺就把几个村干部召一块，也不是坐在会议室开会，而是带着大家往村口去了。

村治保主任杨广文笑着说：“从县城舞龙灯回来的这几天，我就看见有旺哥一个人村里村外地走，有时还站着发呆。自己没走够，还要带着我们走？”

村妇女主任王秀兰打断他的话，笑着说：“带我们走走，肯定有他的想法，你多什么嘴。”

丁有旺四方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看着平坦的水泥村路，干净整洁的村容村貌，饭菜飘香的农家乐，以及村外田地里大片的大棚蔬菜，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如何才能更上一层楼，把两河口村建设得更好，把县里那块最美示范村的牌子捧回来，是他今天带着大家村里村外走走看看的目的。希冀和憧憬全都写在了脸上，道：“虽说去年腊月县里评选最美示范村的时候，我们两河口村已经进入了终评，最终落选，还是有原因的。跟评上的几个最美示范村相比较，我们村还存在着许多的不足啊。”

王秀兰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丁有旺，嘴里说：“下一步怎么弄，你把打算说出来，我们照着做就是了。目标就一个，争做全县最美示范村。”

跟在后面一直没有吭声的村会计伍福安，却是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就是评上了县里的最美示范村，又能给两河口村的群众带来多少实实在在的好处呢？种大棚蔬菜的，要起早贪黑把大棚蔬菜种好，然后把菜蔬挑到河对岸去卖掉，才能变成钱。办农家乐的，更是费尽了心思，饭要煮好，菜要炒好，色香味俱佳，人家城里人还要看碗筷消没消毒，卫生条件过没过关。吃饱喝足，还软磨硬缠，要你打折优惠，不少给点票子，他们就不会罢休的。”

一旁的村副主任刘发生立马就把他的话给顶了回去：“伍会计你的心里怎么就只有一个钱字。知道吗，这是用多少金钱都买不来的荣誉，哪个村子不想得到啊。”

伍福安的脸上做出一种怪样：“我还是那句话，荣誉当不得饭，当不得菜，有本领弄到钱才是硬道理。”

“这么多年了，也没看见你做农民企业家，当百万富翁，先前累死累活种那几亩田地，也就弄个肚子不饿着，这几年在有旺哥的带领下，种大棚蔬菜，办农家乐，你那宝贝箱子里的钞票才慢慢地多起来的吧。”

“怪我？”伍福安对着刘发生瞪了一眼，“要不是有人拦着，我挣的钱可以用板车拖了。”

杨广文笑怼他：“这话你敢去对着老支书说吗？”

丁有旺也有些生气了：“伍会计不是我说你，你的许多做法的确是要不得的，身上的许多坏毛病也该改一改了。因为钱，在家跟老婆一个锅里吃饭，一床被子睡觉，却是形同路人，自己的独生女儿，从来就不叫你一声爹。在外面，你又有几个朋友，七个村干部，你跟哪个的关系好。要不是老支书护着你，你能有今天？”

这话像刀子。伍福安的脸都青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几个人都跟丁有旺一个鼻孔出气，自己一张嘴不是几张嘴的对手，特别是王秀兰，看丁有旺的眼神都是亮的，谁要说丁有旺半句不是的话，她就会跟谁跳脚。心里却想，老子当老板，成百万富翁，那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你们心里灌血吧。

丁有旺说：“的确，我们想要争的最美示范村，只是一块牌子，值不了几个钱，但它能改变一个村子陈旧的陋习，提高人们的生活质量和精气神。人活在这个世界，是不能没有这股精气神的。”

丁有旺对着香河对岸指了指。满眼的高楼大厦，宽阔平坦的大街，以及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和人来人往。春节的味儿似乎还舍不得从这繁华而热闹的人间离去，亭台楼阁的大红灯笼还高高挂着，商家店铺的红对联还映入眼目。几个人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嘴里又会说出怎样一幅有关两河口村未来发展的宏伟规划和美好蓝图。

这时，丁有旺口袋里的手机却唱起歌来，女高音歌唱家把《在希望的田野上》唱得嘹亮而豪迈。

是蓝溪坪镇党委书记邹大松打来的电话，说杨杰副市长明天要到两河口村来，要两河口村务必做好接待工作。丁有旺有些受宠若惊，杨杰副市长突然要到两河口村来，有什么事呢。何况还是春节长假之后上班的第一天。

丁有旺要说的话也不说了，带着大家回到村委会议室，专门研究怎么接待杨杰副市长：“平时星期六星期天，市里也有领导来两河口村，或是带着一家老小，或是相约几个朋友，在香河大堤上散散步，看香河逶迤，看田园风光，要是有兴致，沿着香河大堤往下走，一直走到香河与蓝溪的交汇处，河水更宽，更蓝，远处，天水一色，山影拥潮，朝阳出浴。饿了，就近找个农家乐喝杯清茶，吃个便饭。要不是人们在电视上的本地新闻里见过他们，谁也不会认得他们是市里的领导。杨杰副市长来两河口村，却是先跟镇里打招呼，肯定不是来两河口看田园风光，初春景象，也不是来吃农家乐，一定有事情的，而且事关重大。杨广文，你是村治保主任，领导的安全问题由你负责。王秀兰，你的任务是做好明天的接待工作。今天下午，全村要紧急行动，搞一次大扫除，给市领导一个好的印象。差一步就是全县最美示范村了，可不是枉担虚名。”

七嘴八舌，说来道去，大家最关心的，还是杨杰副市长突然要来两河口的目的是什么：“有旺哥你打个电话问问邹书记，杨杰副市长到两河口村来有什么事啊。”

其实，丁有旺的心比这几个人的心都悬得厉害，毕竟是村里的一把手，考虑的问题比别人要多一些，复杂一些，稍有不慎，就会给领导造成不好的印象。拨通邹大松的电话：“邹书记，我们热烈欢迎杨杰副市长来两河口村检查指导工作。村里正在开会研究如何做好接待事项。想问一问，杨杰副市长怎么突然想到要来两河口村啊？”

“我说老丁，别人想接都接不去，他主动要来两河口，你们还要盘根究底问为什么。这是你们该问的话吗。认真准备一下，我明天清早就下来。”

邹大松的口气有点冷，回的话也是硬邦邦的，使得丁有旺的心就悬得更高了。

第二天清早丁有旺就起床了。女人胡月英比他起来得更早，正在灶屋忙碌的还有王秀兰。昨天研究决定，杨杰副市长的中午饭安排在丁有旺家。刘发生家，伍福安家都要做好准备，吃饭之前，杨杰副市长要到这几家走一走，看一看。丁有旺还着重交代杨广文，杨杰副市长来了，是一定要带着去看看他家的责任田的，虽然还在正月，看不到春插时的禾苗茵茵，也看不到八月的黄金稻浪，他杨劳模的田里还是有看的，绿肥茂盛，草籽花开得热烈。到时候还要认真向杨杰副市长汇报一下种田的心得和经验。杨广文人没犁头高，就跟着父亲掮犁扛耙下田做阳春，二十多岁就当上县劳模了。老支书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们眼红杨广文在县里开劳模大会，县委书记给他的胸前戴大红花，县长跟他一桌子吃饭喝酒吗？用脚去探探他犁的田吧，没有黄瓜行，经旱。勾着头瞄瞄他耙的田吧，四角平整，没有乌龟背，经肥。年年亩产超千斤，这就是他杨劳模的硬功夫。大棚蔬菜当然要看周金珂家和美美家。周金珂脑子活，还去广州打过工，见过世面，从广州弄了许多蔬菜新品种来，蔬菜大棚里面的风景就跟别人家的大不一样。美美的男人刘太安是个懒汉，家里就靠着美美一双手，忙里忙外，还要带孩子，能把蔬菜大棚侍弄得那么好，就是一个奇迹。丁有旺还交代王秀兰，一定要对她男人李万隆说一声，说不定杨杰还会去看看吼龙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室。李万隆这个省吼龙非遗传承人可是名声在外啊。

当然，还得做好两手准备，杨杰不一定会按照村里安排的路线看，要往哪里走，随他自己挑，全村上百家农家乐，家家都办得不错，大门上都挂着县有关部门颁发的文明卫生示范户的牌子。各家的大棚蔬菜也都种得好，外面还是春寒料峭，蔬菜大棚里面却是生机盎然，辣椒茄子那个鲜嫩，黄瓜花南瓜花带露还羞。村容村貌更不必说，父辈留下来的木屋全都用桐油油过，壁板照得出人影来，一些人家新修的砖房更是气派，白墙青瓦，窗明几净。小桥流水，田园风光，莺歌燕舞，欣欣向荣。城里一些文青们来两河口村，刚刚爬上香河大堤，就会张开双臂做拥抱状，大声地嚷嚷着：真美呀两河口村，你就是我们的诗和远方。

王秀兰问丁有旺：“难得杨杰副市长来我们村一趟，我们是不是要准备一点纸笔墨，请他留点墨宝，裱好挂在村委会议室，也是个纪念。”

“这个建议很好，我这就让刘发生去准备。到时候还要拍几张杨杰副市长的照片，一并挂在村委会议室。”

胡月英一旁提醒道：“还要安排人倒茶上烟，这是礼节。”

“还要安排吗，玉娥和玉娇都没开学，让她们倒茶上烟不就是了。”

“她们还是学生，不懂礼数。”

“高中生，倒茶上烟还不会？”

玉娥和玉娇正拿着一本英语书在那里背单词，高兴地说：“保证完成光荣任务。我们还真想见见大市长什么样呢。”

丁有旺做作地把脸板了起来：“就想着贪玩。明年六月不考个好大学，你们就回来办农家乐吧。”

刚刚吃过早饭，邹大松就风风火火赶了来，先是看了看丁有旺家准备的饭菜，过后又村里村外看了一遍，说：“果真是要争全县最美示范村的架势，很不错嘛。”这样说的时候，就带着丁有旺刘发生杨广文和伍福安几个人往村外香河渡口去了。

也许，人们都还在细细品味新春佳节的喜庆与欢乐，香河里没有打鱼撒网的渔船，也没有行船跑江的船队，香河逶迤，流水滔滔。河码头也是静悄悄的，一只过河的渡船摆在那里，被晨风轻吻，在河面上摇荡出一层一层细密的波纹。香河大堤上的几棵苦柳，却是禁不住初春太阳和温润熏风的引诱，早早地就把一层嫩绿披在枝头，如丝如缕，如烟如雾。

大鹏山顶的天际，开始是一抹淡淡的胭脂色，后来，就变成了浓浓的殷红一片，一轮金光闪闪的太阳从大鹏山那边跃起，整个大地，就都被揽在它的光照之中了。

这时，从对岸河码头驶过来一只铁驳子小客轮，犁开宽阔而平静的水面，把掉在河里的朝阳分割成了无数的金片银片，拖出一道五彩的犁痕。老远，丁有旺他们就看见了杨杰副市长，依着护栏站在甲板上，对着两河口村这边眺望，陪着他的是龙坪县委书记赵同生，他们的后面，还站着一群不认识的陌生人。

船靠岸，邹大松带头鼓掌，丁有旺他们也都忙着鼓起掌来。

杨杰副市长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却有点发福，四方脸上满是慈祥的笑容，握着丁有旺的手说：“一直想尝一尝两河口村的农家乐，却总是忙，今天终于要如愿以偿了啊。”

龙坪县委书记赵同生一旁说：“老丁，有什么可看的，带着杨副市长看看吧。看过之后，就在农家乐吃中午饭。”

丁有旺说：“先看村容村貌，看非遗吼龙，再看大棚蔬菜，看杨劳模田地里的绿肥春花，如果有时间，还请杨副市长到村民家里走一走，看看两河口村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

杨杰说：“这样安排很好。我们抓紧时间，现在就走。”过后交代身后跟着的一群人，“你们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事情做好，自己回去就是了。”

那几个人像是搞摄影的，各人的肩头扛着一个炮筒子样的摄像器材，胸前还挂着一个照相机。他们说：“请领导放心，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丁有旺问：“他们要完成什么任务，村里要不要派人协助他们？”

“不用。他们不过是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村容村貌其实跟当下提倡的新农村建设没有多少区别，通水，通电，通路，垃圾入池，污水分流，绿荫花影，瓜果飘香。不同的是两河口村比别的新农村更加干净、整洁、漂亮，不然，丁有旺也不会总是把要争全县最美示范村的话挂在嘴边。在杨杰的赞扬声里，一群人才转过两条村巷，抬眼就看见了一只金光闪闪的龙头挂在一棵老樟树上，双目圆瞪，龙须张扬，神态威猛。微风吹过，龙嘴里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那样子，俨然要腾空而去。老樟树下有一栋木屋，跟村里别的木屋没有多少区别，木屋旁边的一间棚子却是跟村里别人家的柴棚大不一样，棚子四围的墙壁不像别的农家用木板装修成，而是用精致的丝篾织出的栩栩如生的花草鸟兽图案，特别是门楣上挂着的一块披着红绸布的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传承人的匾额，更是惹人眼目。

正在棚子里忙碌的李万隆见杨杰来了，也不作语，大步流星地走出棚子，从老樟树上摘下龙头，就地一个鲤鱼跃龙门，再来一个老龙翻身，龙嘴里的呜呜声就变成了嗬嗬的吼叫，可把杨杰吓了一跳，说：“电视上见过两河口村的吼龙，今天可是真正见识了啊。”

赵同生把李万隆推到杨杰的面前，说：“这就是吼龙非遗文化传承人李万隆，去年两河口村差点就评上了全县最美示范村，他们把吼龙舞到县城去了，在县城引起了轰动，多少吼龙迷自掏腰包买鞭炮为他们喝彩助兴。”

丁有旺一旁道：“两河口舞吼龙已经有三百多年历史了。那时我们的老祖宗在两河口落脚生根，经历多大的磨难和艰辛，每年的五月，香河和蓝溪涨水，冲决堤坝，毁坏房屋和良田。人们说香河和蓝溪各有一条劣龙，平时在盘龙山修炼道行，五月的时候，为争谁先去大海相持不下，生发打斗，受害的却是两河口人，必得一条老龙镇守两河口，人们才得安居乐业，无灾无难。李万隆的老祖宗是一个手艺精湛的篾匠，精心编织了一条篾龙，还会吼。每年的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两河口村的人们，就会自发地组织起来，煮猪头，杀雄鸡，打糍粑，舞龙灯，去香河和蓝溪相汇处的老龙潭祭拜老龙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丁有旺指着吼龙说，“吼龙有两个特点，一是别人扎的龙不会叫，吼龙会叫，舞吼龙的人耍得越快，叫声就越大，以壮声势，威震劣龙。二是吼龙龙身是一节一节接上的，能伸能缩，能长能短，一个人可以抓着龙头舞，要是人多，则一直可以往后接龙身，龙身越长，舞起来就越热闹，越有气势。”

“优美的传说，美好的愿望。更体现了我们的老祖宗为了过上幸福的生活，与天斗，与地斗，与自然灾害斗的不屈不挠的精神。”杨杰对着龙头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问道，“吼龙的叫声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啊？”

丁有旺指了指张着的龙嘴说：“秘密就在吼龙嘴里的那几片丝篾。我小时候看着李万隆他爹扎吼龙，现在又看着李万隆扎吼龙，李万隆还手把手教过我，可我扎的吼龙却是叫不出声来。”

杨杰果然就看见了龙嘴里的那几片丝篾，薄如纸帛，柔软如簧，吹口气，嗡嗡如蝉鸣一般。握着李万隆的手，杨杰说：“这就是非遗传承人的硬功夫，一般人谁有那本领学会。老李啊，可不能负了门楣上的那块匾牌，社会在进步，在发展，在变化，祖宗留下来的宝贵文化遗产，却是不能丢掉的。”

李万隆憋着劲想说句什么的，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使劲地点着头。

从李万隆家出来，丁有旺带着杨杰一行人去看周金珂家的大棚蔬菜。

周金珂前些年一直在广州打工，前年国庆节跟九九结婚之后，就不愿意出去打工了，小两口办了两个蔬菜大棚，起早贪黑，细心培管，瓜果满架，辣椒红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