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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11期|陈夏雨:湘江源记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11期 | 陈夏雨  2019年11月22日23:19

一 上山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正是出游的好时节。

逆流而上,经捞刀河、浏阳河、涟水、渌水、洣水、蒸水、耒水、舂陵水,到达湘江潇水的发源地蓝山县野狗岭,再沿厚河入香炉石山。

上午十点,雨越下越大。雨本来已在云上,却偏要下来。雨滴趴在叶尖或花瓣,无论是树,是草,还是花,都沉甸甸地弯起腰,一副受孕了,还害羞又恃宠而骄的样子。风带着雨,倾斜身子,钻到了我的伞下。好吧,雨水淋湿了我,我唱歌给它听:

“陟彼三山兮商岳嵯峨,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

有黄龙兮自出于河,负书图兮委蛇罗沙……”

《礼记·乐记》记载:“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孔子家语·辩乐》载其辞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今天我要登的山,舜帝可能也来过,所以雨再大,我也要坚持爬到顶。何况一下雨,云蒸霞蔚,更有古意,这是接近古人和事物本源的最好时间。

我是熟悉下雨的人。尘世艰辛,生老病死,为了繁衍生存,万物都不能免俗。它们解决不了自己的肮脏、错误、疼痛和罪孽,雨水一直在帮忙清洁、安慰和洗涤。

各种树木、花草都在雨中赶路,和我一起朝山顶的方向走。有风,山和树恨不得“拔腿而起”,马上飞起来,后面的推前面的,有些拥挤,但秩序井然。除了天上的鸟,没人去插树的队。树不管高矮大小,都有自己的位置和空间,一律按上帝的旨意排列。

树叶是上帝在山里发行的通用货币。每棵树的屋檐下都存了很厚的一层。颜色金黄的从这家串到那家,林间通行。树上的绿叶,还不能流通。有几棵树,叶子落尽,光秃秃的。那是花光了钱的赌徒,它输给了秋天。树有根,枝有叶,就是这里的富裕户。

盘山而上,白雾缭绕。峡谷中有水奔跑。雨打枯叶,如蝴蝶一般落在木栈上。空气太好,我想装满两个玻璃瓶。打开一个,插进吸管,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啜饮。剩下一瓶打包带走,世间纯净的东西越来越少,当倍加珍惜。

走到一棵松树下,树身颤抖,松脂透明发亮,像老人的泪。我收起伞,当是脱了帽,在雨里默默望着它,向抵抗风、雨、霜、雪的战士行注目礼。它未必痛,即使是,也是成长中必须经历的。一根松枝突然松开松果,松果正好砸在我的头上,我有些痛。是的,有些痛必须自己承受,而我的肉体也好像有了一棵松树抗击痛苦的灵魂。

我和槭树、枞树、红豆杉、马尾松、杜英、南天竹、鬼针草、马齿苋、火棘、满天星、芦花、香蓼、蛇莓等等这些老伙计都很熟,互相见了都要打声招呼。我看到谁就喊一声谁的名字。它一定会借着风,朝我晃动一下身躯。在自然界里行走,认识的越多,就越不孤单。人类孤独,需要伙伴。

有一棵小树很奇特,一边开花,一边结果。我竟然在别的地方没见过。它的外貌、树皮、树叶、枝丫蔓延的方式,都没看到过。树身坚硬,疤痕和结瘤的纹路都很特别。叶子和茶树的差不多大,周边有不明显的锯齿,叶肉稍厚,在雨中泛出白光。花也不大,白里带黄。花蕊、花托、花瓣、花柄都很精致。而横枝上竟结了很多橘红或靛蓝色的小浆果。我很想摘一颗尝尝,又觉得不好,尽管有一点点饿,但还可以忍受,就咽一口自己的口水。对美好的事物,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二 木栈

雨,还在下。没事,我正好净化一下自己。

我脚下本来是一条原始次生林的山间小道,为了游人,搭了木栈。木栈如人生,穿过雨雾,曲折地爬向山顶。

木栈好像是枞木做的,也可能不是。栈道的右边是一条小溪。水流分岔的地方有一个大石头,石头后面是布满细石的小沙洲。几棵又细又高的梓树从小溪站到木栈的身边来了,站得笔直。

各种色彩和形状的枯叶,落在栈板上,沾满了沉重的水珠。有些叶子刚落下,还有呼吸,我不能再踩上一只脚。毕竟它们曾经在高枝上习惯了被人仰视,我不必落井下石,也不忍心听它们内心破碎的声音。仲秋的山头,风将灰雾擦白,让山遮一些,露一些,一幅水墨画,恰如其分。树尖在雾气里浮动,正像这幅画飘浮的灵魂。

木栈托起我的脚往上走,落叶随风带路,比我走得更快。我在雨中被风舔一下,差点摔倒。一只不怕雨的花鸟在树丛中突然腾身而起,在我前面飞,像一个灵动的动词,又小心翼翼地落在我左上方的树枝上。它的腹部露出好看的羽毛,翅尾翎毛紫蓝。雨点落下来,在它的脊背散成细碎的珍珠。等我走到它的正下方,它就在枝上踩一脚,雨水泼了我一身,发出“啪啪”的响声。我才想起忘记撑伞,就冲它一笑。我知道,我不该贸然闯进它的家,还很不礼貌地偷窥了人家。但是,它是那么漂亮,我真想捡一根毛羽作纪念。人就是这样功利,总想占有,看到鲜花也想摘下。但是野花不采,留下也只能任其凋落。我进山就一无所获。我进山之前就想好了,采半斤野果,舀一瓶矿泉水,摘一朵好看的鲜花,或者一根漂亮的鸟羽。其他无须带走。占有的越多,包袱越重,欲望也是意念中的占有。

雨声比鸟叫好听,比我唱的歌更好。雨里的鸟和我都闭了嘴。但这只花鸟却朝我“呱呱”叫了两声。我心虚,不知应对。

坡度抬升,我的眼睛追踪花瓣、花鸟,也追踪消逝的事物。有些树叶掉得厉害,有些动物对我避而不见,或因为季节,或就是人为。它们在这个世界正缓慢地消逝,甚至消失。再缓慢一些就好了。

三 消逝

有一个人数千年前在这里消逝,今天又在这里找回。香炉石山正像肃穆的舜帝,逐渐显示他的神采。七千年的光阴让水带走了,山留下了舜帝的模样。“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我唱不好,但会一直唱。青草和树木吃掉了岩石,吃掉了所有空地,但不能吃掉我的记忆。人类的空间在不断拓展,我们要给舜帝、祖先甚至鸟兽留下一块安息的地方。我没看到野兽,但可以找到小兽的蹄印,还有一些被雨淋散的兽粪,也算是一种安慰。

秋天的枯叶皱起了眉头。树叶穿黄衣服下树,容易陷入消极。春天在树上开枝散叶,夏天爱得轰轰烈烈,到了秋天就该一一放下。我捡起路边的一片枯叶,接受人生夏季的结束,迎接秋季,有可能收获,也可能凋落。只要活得快乐,活得真实,生命的品质比寿命的长短更重要。野菊花像个送别的人,到处奔走。一丛野菊抱紧一块快要掉下悬崖的红石,劝说它不要消极坠落。它连峭壁也不放过,身心全部贴上去,安慰那些不舍离去的落叶。世间所有的事物,都要屈服于大的气候。该走的时候走,不让开花的时候别开。

那些少见的树种更要保存实力。我看到了野漆树、甜木楮、甜榉林、厚皮烤、小叶白辛树,在白雾中躲躲藏藏。同类被人砍头,它们的恐慌是可以理解的。树和树的间隙有很多杜鹃。若是春天,这里应是万亩江山一片红。但我不希望在这一片红的下面隐藏猎杀。据说山里还有金钱豹、云豹、穿山甲、野猪、烙铁头。彼此尊重,它们比人安全。我愿意和野兽做邻居,相安无事。我不会抢吃它们的零食。

指甲盖大的野蓝莓,果皮乌紫,驮在细枝上,也显得沉甸甸的。它们不是同时熟的,有些还泛着青绿。银色的水珠在横枝上排着整齐的队形,一个个缓缓跳下。姿势很美,我挨个表扬。

野板栗是什么时候裂开的?再裂开一些就好了,我就可以剥开它的棕衣,抵近它的肉身了。

突然,一只像柿子一样柔软的“红酥手”敲了一下我的额。我回头一看,其实就是一只野柿子。它依然红润,但已长了褐斑,叶梗已经枯黑。我做了一个张口吞下它的样子。肚子里正好传来“咕噜噜”的声音,我确实有些饿了。但是我没吃它。感觉有只眼睛在树丛里看着我,我不能吃了它的口粮或零食。看到有几个游人肆无忌惮地折枝采摘,我心里很是鄙视。荆棘和枝条时不时地拦我一下。我希望它们让路,我错了,我才是客人。我不能随手乱采,但呼吸一下它们的香气,不算盗窃吧。

我不想放过每一瞬间的风和景。路是不平坦的,即使飞翔的事物如鹰,它的翅膀也是倾斜的,觅食不容易,空中的路很颠簸,眼睛要一边搜索猎物,一边警惕猎枪。

越往上,树林后退,红尘缩小,我的双眼让木栈边的小溪带着往上升。

岩壁上,一只蜥蜴露出头来,细小的身体仅靠小蹼维持平衡。对它来说,我可能是陌生的闯入者,我奇怪得太厉害,它看得太出神。我走开的时候,听到“扑通”一声响,它跌进了小溪,溅起了一片水花。都怪我,唉。

四 小溪

雨点落进溪水,水面就弹出一朵小花。

溪水被一块沉降的石头迎面拦住,分岔成一条白色的围巾,往回弹出一道白浪。白浪化身一只白鸽,飞向溪流相反的方向。它不断回望源头,拜谢源头。数千年如一日,每天回首,很有诚意。

有人以为溪流没有衣裳,有,每天都穿湿衣服也是浪费。其实溪流是有衣服的。晴时蓝天白云衣,雨天灰底浅灰云。脏了下雨洗,晾在天边晒。小溪的衣服偏狭长,颜色纯正,宽窄也正好合适。至于溪边的小草小花,那不是小溪的衣服,只是小溪的喇叭。每天清晨都有新花打开,播报小溪的新闻。

我弯下身子,缓缓蹲下,捞开一些水草、青苔。泉水捧着我的手,我捧起天上的云,低头轻饮一寸,肠道一阵涟漪,掌心里的云不见了。好水!我干脆跪伏,双唇轻触,水面凹进去,出现三圈皱纹。我像小兽,饮一口,波光粼粼,恰如星光闪闪,缺失的一块已被我含进嘴里,如触碰美人肌肤,清凉,有荣誉感。唇离水,水乱了,只一会儿,又重新获得了完整。我羞愧。但不后悔对她的侵犯,唯有亲口品尝,才对得起她的清澈和柔美。它进入体内,化成我的血液,流遍全身,经过心尖的时候,就成了我心尖尖上的那个人。一只蝾螈像往常一样,傻头傻脑地爬动。有些心事和往事不堪回首,让水来洗刷吧,沉入水底捞不起的,只好交给上帝。

拾起一朵野菊花,安抚一会儿,稍稍压平,放入我喝水的位置。我给小溪贴上一枚“野菊”图案的邮票,将她快递到我长沙的小家。沉浸在甜蜜想象里的我,风吹雨打,不作任何挣扎。

一滴水借着一缕光线掉进了溪边的荆棘刺蓬,连滚带爬,我不会加以嘲笑。有荆棘的地方,人不愿意去,它去了。在水面前,我内心很丑陋、很粗鄙。我的境界和她不在一个层面上。一只白蜘蛛趴在荆棘的一根刺上,向我举起了一只湿透了的飞蛾。它是向我暗示什么吗?很多时候,我就是一只飞蛾,不敢面对荆棘艰难,却愿扑向如灯火一样的鲜花。

一座山有山谷,没有溪流,就好像空有新房,没有新娘。所有花木植物,连同周围的山岭是一个巨大的底座,都是为了拱卫这条翡翠水源、湘江的出生地、水的圣殿。群山因此变得轻盈、飘逸、灵动和自在。这条温热的小溪,发光的小溪,活泼的小溪,我想从下游到上,摸活泛的小鱼,寻鼓起的原始圆石,找神秘的拐弯抹角,游遍它水波荡漾的肉身。然而,我只是一个多余的朝拜者。

水喝好了,我没那么饿了,继续上山。雨渐渐停了。

五 山路

小路穿着树叶,吃着野果,但历经风霜,我不知它的头在哪儿。我往上找它的源头,它往下,寻我的来路。这座山里可能住过我们逝去的以野果充饥的祖先。垂直的悬崖上漫步弯曲的树木就像他们的缩影。

一只蜜蜂的屁股对着我,头藏进了一朵白色的野茶花。雨水应该稀释了它的甜度,它一动也不动。我靠近一看,它已经死了,死在最甜蜜的花蕊里。是因突来的大雨还是过于辛劳?生活中总有一些料想不到的厄运,哪怕你一直过着蜜蜂一样甜蜜的生活。树要发新叶,岩缝要出水,青蛙要捕虫,水要去远方。我似乎看见麋鹿的角,老鹰的眼,它们隐居在这里。几只黑蚂蚁好像是搬家途中遇到了雨,它们抬着一只蚱蜢,站在一根细如筷子的枯枝上,在一片悬空的树叶下歇脚,等待雨全部停下来。

这个世界有各种生命,也就都有各自的命运。

雨雾给我幻觉,山不停地移动位置,互为彼此,不分高低。我知道,它们其实一辈子都不会动,在这里守护水源。这是它们的使命,也是它们的命运。

雨真的停了,我听到有鸟怯生生地叫了几声,便收起了伞。山坡也渐次收拢,两边的山夹紧木栈,我闻香拾级而上。雨水整理了我的上衣,又在我的裤脚和鞋里加重了我就要见到源头的肃穆和庄重。有眼睛是幸福的,有耳朵是幸运的,我就要见到世间最白的浪花,人间最绿的湘江源头了。我甚至能听到小溪在轻轻议论,这要上去的人到底是谁呀?我听到有节奏的“啾啾啾”的鸟叫声,像有人在说书一样。

山路到了尽头,从树林往右拐,迎面就是悬崖,路沉入了一个水潭,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声!水竟然自己从悬崖最高处跑出来迎我!到了!

六 瀑布,湘江之源

啊!瀑布!我到了!它也到了!巨大的水流从天边倾泻而下!

我来之前,她就这么美,这是我最大的意见!

这个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凭空跳了下来,砸在天下最坚硬的石头上,沸沸扬扬,激荡喧嚣!晶莹剔透的灰白色水柱从岩石上每道罅隙、每个豁口、每条裂缝,穿过亿万年光阴,喷薄而出!“哗啦啦!”瀑布被撕成很多条,落入水潭。水潭很小,却大过人间。再大的手也无法捂住泉眼的嘴巴,泉眼说的是最清澈、最明白、最单纯的语句。瀑布像飞起的千万只白鸟,它们是自由的白鸽,从此开始,它们就要挣脱桎梏,一直向下,滋润人间最底层,荡平天下的坎坷。

这场瀑布美过世上所有的诗,像排场很大的交响乐晚会,急管繁弦,惊天动地。柔和的双簧管、滴滴答答的竖琴。我怀疑瀑布是被这场宏大的音乐骗出来的。由于地心离心力,山溪在悬崖上露出了肉身,让香炉石山有了洁白活泼的灵魂。它将飞瀑分成了岿水、潇水、沱水三条河,分别流向蓝山、宁远、江华三个县。溪水打出“纯洁自我,兼济天下”之旗,群山响应。这里像是天堂的边缘,又像是尘世的顶端?微风轻拂,细雨沥沥,每一颗水珠都是颤抖的佛心。小溪不自卑,它有香炉山、舜帝山和白云做它的背景。香炉石山长得很壮实,是为了接稳天上下来的水。瀑布是云下到人间的梯子。云是山和天对话的使者。这些水每天都很专注地做同一件事,喷出来,喷出来,流出去,流出去,千遍万遍,乐此不疲,不厌其烦。世间一直日夜辛劳,默默奉献的,只有水。特别是水源,一出生就有了奉献的好品质。

雨完全停了。瀑布像一块液体银幕,悬挂在天地之间。白雾如羊、如牛、如仙,缓缓飘过。秋风起伏欢呼,树叶拍落手掌。小鸟飞来飞去,“啾啾啾!”唱着瀑布小时候不安分的故事:

“啾啾啾!别看它现在气势如牛,小时候还不如我的一根羽毛大。啾啾啾!最起始它是云层下来的一滴水也,一片树叶伸手接住了它。它无头无尾,无手无脚,傻愣愣地沿着叶子边缘的锯齿,一步一步往下滑也。啾啾啾!它掉入粉红的花蕊,又从花瓣上溢出,落在草尖。啾啾啾!它不愿做一颗珍珠,就跳进草丛,融进小兽的蹄印,和别的不安分的水珠玩在一起,聚成我身子那么大的一洼水也,养育了一窝蝌蚪。啾啾啾!蝌蚪长成青蛙,青蛙扒拉枯叶围了一泓泉,又带着长大的泉到了更大的洼,聚成一条小溪。啾啾啾!小溪的脚步日夜不停也,在林中兽道串起更多的小溪,汇成一条小河。啾啾啾!小河身子大了,更不安分。它不想高高在上,只在山里游荡,它要到更大的世界去闯。啾啾啾!哗哗哗!它就从山顶冲出来,成了现在的瀑布。啾啾啾!瀑布的歌词永远只有一句话:‘我、要、远走高飞!’笑死鸟了!它不像我有翅膀,不知道它怎么飞也。可是,它后来真的做到了。啾啾啾!除了水滴自己,无论谁都不能断定它成不了这个成不了那个。啾啾啾!它后来竟然站起来,成了巨人,大湘江也!啾啾啾!”

小鸟真像个说书人。水也似乎听懂了小鸟的歌声,或者说,听懂了我内心发出的声音。它跌跌撞撞,钻出岩缝,活力四射。对人类悬崖是悬崖,悬崖要勒马。对水,那只是它们祖先冲蚀的一条古老水道。你觉得它是不小心跌下来的,它却觉得如滑冰般好玩。水浪的白光反射到我眼里,我才意识到,它在这里流淌了亿万年,走了千千万万个日子,之前却没落下任何一条新闻。我看见舜帝默默睡在群山中。远看潇水,乃至湘江,像一根风筝的白丝线。风筝就是飘在香炉山头的那片薄云。香炉山像一首古诗。烟雨朦胧中,一只户籍不明的白鹤,细细的脚管漫步在松枝上,像缓缓写字的小楷。红彤彤的野柿子缀满枝头,给这幅书法盖上了历代朝廷的皇帝私印。

我没有摘花,也没采果,但收获颇多,什么也不用带走。喝了半辈子湘江水,到源头说声谢谢,是我来这里该做的事。世上只有两种事物可以对抗时间,一是水,二是善。善和水源一样,起初很弱小,但聚积后可以成为一条湘江。每个人都是善的源头。有人排放污水、采石挖山、拦河筑坝,致使湘江伤痕累累。我为水源哭泣。别让人的阴影玷污了湘江。让水安静地发育,让大自然回到大自然。湘江流淌,人要善良。水只想变成更远的水,人生比河流短一点,善却可以比河流更长。虽然遭受污染,但没有一棵树从地里拔腿就走,排队移民。所有的树,都在叶子和身上文身,文出小溪和河流的图案,表示它们的热爱和决心。

水无论到了洞庭湖、长江还是大海,都会想起它的源头猫儿岭。你看香炉石山顶上的云,正是这些水的化身,它们完成向低处流的使命后,回到了起源。

又开始下雨了,我撑开了伞。我知道,云给水源又开始补水了。

我一路矫情,费力、费心,又饿、又冷。

还是赶快下山吧。我离开后,野鸡将在这里恢复航线,野猪会像老大一样在林间踱步。喔,雨中有人唱瑶歌,麻雀从我眼前飞过,我替他们感到幸福。

我裹紧了冲锋衣。下山途中,又看到了那个野柿子。我毫不犹豫地折断了那只“红酥手”,把它的红皮剥了,将它红颤颤的肉身送进了自己口中,吞了自己上山时的矫情和虚伪的承诺。我知道,因为饥饿,我正在往下走。

作者简介

陈夏雨,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诗歌散见《中国作家》《诗刊》《湖南文学》《芙蓉》《延河》《文学界》《诗林》《广西文学》《岁月》《中华文学》等。参与主创的电影(担任编剧或副导演)有四部在央视六套或全国院线播映。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你别说,你听我说》、长篇小说《凤囚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