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张守仁《名作家记》:一棵“绝版”老香樟树

来源:文学报 | 詹克明  2020年01月12日10:54

近接《十月》杂志创始人张守仁先生惠赠《名作家记》。守仁先生是著名编辑家(人称“京城四大名编”之一),他一生都活在“文学网”里,通过约稿、策划、修订、出版,几乎与全国绝大多数大作家、大文学家都有着紧密的联系。因此,研读这本记述当代文学大家的文集,简直就是在读一本精粹的“当代文学简史”,只是它比“史书”更加有血有肉,有体温,有密事,有趣闻,有灵魂。收紧先生这张“文学网”的网绳,当代知名作家几乎一网打尽,少有漏网!

我将此书与17年前张先生赠我的《文坛风景——我与当代作家》两相对照,精读细品,圈点批注,真是受益匪浅,感悟多多。

守仁先生描述当代作家就像一位画艺绝顶的肖像画大师在绘制一帧精细写真,不仅传神,而且还能达到“画眼中有作家,作家眼珠里又映衬出画家本人”。就像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画派那位被称为 “显微镜式画家”的杨·凡·艾克所绘的《阿尔诺非尼夫妇》。画的主人公是一对新婚夫妇,绝妙之处在于——画幅背景中独有一面镶嵌在十角画框里的圆镜,若把这个镜子放大40倍,就会发现镜子中映出了作为证婚人的作画者杨·凡·艾克本人的身影,甚至还出现了一行华丽的哥特体签名“杨·凡·艾克曾在此”。守仁先生在写一些文学大家时,作家的眼中也同样清晰地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就像《王蒙——文学是一种特殊的记忆方式》中所说: “王蒙是文学之海里的一条大鱼”,“以我的能力,实难逮住这条纵横驰骋的大鱼,如今勉强为之,全充一次试笔”。他写王蒙先生具备超强的记忆力;写他访苏二十二天的所见所闻使他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对苏联向往热爱的梦想为之破灭,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那里,诗人比部长更受欢迎”……

王蒙到底是文学大家,他在书中评价守仁先生更是笔触老辣,借用寥寥几句最平常的市井用语,却能言简意赅,入木三分地概括出守仁先生的平日特点,让熟悉守仁的人看了还觉得真是那么回事。比如“他是一位和善而又顽强的编辑。他用他的学问、热心和蔫蔫的坚持性征服了作者,使你一见到他就觉得还欠着《十月》的文债。他不吵闹,不神吹冒泡,也不是万事通、见面熟式的活动家,但他自有无坚不摧的活动能力……”王蒙说的真是形象,任何时候你看到守仁总是那么一副咪着双眼的笑脸,以及时时刻刻与人为善的慈祥模样。尤其是他那句“蔫蔫的坚持性”真是绝了,堪称点睛之笔。这看似蔫蔫的、绵绵的,却是如同 “内家拳”般的柔中有刚,迸发出无坚不摧的“内力”又有谁能招架得住?王蒙眼里映出的守仁形象,放大100倍,竟是如此栩栩如生。

最优秀的文学作品乃是优秀作家与优秀编辑完美结合的产物。作者要有真情实感,编者要有过人胆识,两相契合,作品才不致流于平庸。小说《高山下的花环》的横空出世就是作家编辑难得一见的珠联璧合。它从选题、写作、修改、定稿、审批、印刷、出版丝丝入扣,一环不缺地体现了才艺与见识的紧密结合。

那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作家们集体到高碑店去观看驻军打靶演习),守仁先生与济南部队作家李存葆大巴车上刚好坐在一起。守仁出于职业习惯向李存葆先生约稿。存葆诚恳地摆出了正在酝酿的三个题材,颇具慧眼的守仁一眼就选定了《高山下的花环》。凭着职业敏感,他认定这是一篇力作,发表后必会引起轰动。一个月后收到初稿,他排除一切冗杂躲在家中投入关键性的再次审编原稿。他深感有些重要部分还意犹未尽,需要重彩浓墨补笔,尤其是雷军长在大会上抒发的一段感情激烈的台词,以及婆媳两人在还清梁三喜生前欠账之后,孤凄地返回沂蒙山老家。此时此刻,“深深入戏”的守仁先生已然难以自拔,遂对这两段戏做了感人肺腑的文字添加。连存葆先生看了之后都诚挚地表达谢意:“经您这么一改动,帮我升华了,感情充沛了。”小说破茧而出还面临着最后一道大关,《高山下的花环》如果没有守仁先生与李存葆的通力合作,没有编辑最后的机智决断,即使文章发了也绝不会是现在这样震撼人心的版本。可见,优秀编辑的核心作用不可低估。刘少奇在上世纪50年代就曾经对出版界说过:“好编辑是作家的作家!”

守仁先生对文字有着一种超乎常人的辨识能力,哪怕是一些人们都习以为常的词语,他都能“慧眼识珠”地品味出神奇的见识。他在《沿着徐志摩的足迹》一文中写道:“诗人把佛罗伦萨(Florence)称为翡冷翠。这一神译,在听觉上有音韵的清脆,视觉上闪烁着珠宝的光辉,触觉上更具碧玉般凉润依偎。”也只有具备如此深厚文字功底的守仁才能品味出徐志摩的这种“神译”,让人仅仅从一个城市名字中就能先声夺人地得到听觉、视觉、触觉上的美妙共鸣——五蕴之中(色声香味触)已先得其三蕴矣。领会“神译”者,必对文字具有某种特殊的“神觉”!唯有那些平生“过眼”过几十亿方块汉字的文字高人,才有可能修炼出如此的文字神觉。

1978年守仁先生为创办中的《十月》前去河北保定组稿,刚巧,保定那几天正在召开散文座谈会,还邀请了21岁的文学青年铁凝参加。据守仁先生回忆,那次她恰好坐在守仁对面,身材匀称,军绿色上衣,深藏蓝色裙子,脚上穿着短袜,套双矮帮的解放军女鞋,“像个健美的农村姑娘”。那几天铁凝在会上没有发言,守仁凭着她那篇处女作(《会飞的镰刀》),以及会上虚心学习的态度预测这棵文学苗子将来必能成才!仅仅5年后的1983年,守仁就先期组到了她的中篇小说《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并发表在当年《十月》第2期。小说引发了一连串的强震,先是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获得了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随后又被拍成电影《红衣少女》,荣获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及文化部优秀故事片奖。

1985年中国作协在南京举办颁奖大会,与会期间,守仁先生与铁凝躲在无人房间听她讲述长篇小说《玫瑰门》的构思。守仁先生指点她 “必须做反方向挖掘,作品才有深度和厚度”,她听着,急忙拿出硬面黑色笔记本认真记下来。守仁忆起:“自从我和铁凝第一次见面、握手,到2016年春节联谊会上重又见面、握手,中间相距三十八载岁月。可是变化多大啊,当时穿军装的年轻姑娘,如今已成为继茅盾、巴金之后担任整整十年的第三任中国作协主席。”守仁先生当年初见铁凝就一眼认定这棵文学苗子今后必能成才,并寄予厚望。先生“相人”之术绝不逊于伯乐、九方皋之“相马”!竟然能“相出”一个“毛丫头”日后会有如此惊人的发展。

一生为科学所累,潜移默化地使我养成了“理科思维”的习惯。这种思维模式极大地限制了我的“文学思维”悟性,使我在这方面显得十分迟钝,跟不上守仁在这本文集中一些充满丰富想象力的纪实篇章。其中《贾平凹和他的散文》就是一例。文中写的是贾平凹1999年获奖,晚宴之后,六个“陕西帮”聚在友人家中喝茶神侃。贾平凹脖子上挂着一块自带香味的名贵奇玉,经地质专家鉴定这是一块“金香玉”(此玉据说全国仅有三块)。应众人恳求,遂把这块透着异香的珍稀宝玉摘下来,交与大家传看鉴赏。不料最后当女主人把美玉交还给平凹先生时,递接瞬间突然失手,“啪”的一声跌落在茶几玻璃板上。平凹先生听声之后,闭目连呼:“六块、六块”,玉是灵性之物,真的顺应主人意愿,碎成六块,使在场的六个“陕西帮”每人都分到一块。此乃上天旨意,祥瑞之吉兆也。遂铺纸,请平凹一展书艺,“分香散玉”四字墨宝耀然纸上,并被主人珍藏。这段美得不能再美的故事,一时传为文坛佳话。此事有六位知名作家在场,亲历了赏玉、碎玉、分玉、书写、收藏的全过程。“新闻六要素”所要求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全都一应俱全。而且,更具可信度的是,那位当时在场,并绘声绘色告诉守仁先生“分香散玉”神奇逸事的又是一位跟他同在中华文学基金会工作多年的老同事。事实言之凿凿,情节严丝合缝,参与者又全都指名道姓,叙事者还是中国玉石文化鉴赏权威。区区如我,不过一个“作家圈外人士”,你能不信吗?

我真想相信!然而, “理科思维”执着如怨鬼,紧随不舍地质问我——一块鸽蛋大小的坚硬玉石,跌落在茶几玻璃板上,垂直高度不过1尺,它能跌碎吗?即使碎裂,通常也是裂成两瓣、三瓣,如何能均匀地一下子裂成六瓣?(哪怕微观世界的核裂变也全是“二裂变”。1946年我国科学家钱三强与何泽慧夫妇在法国首次发现铀原子核产生罕见的“三裂变”,曾轰动一时。)

散文不同于小说,应该立足于“基本真实”的基础上。一旦让人看出其中存在全然违背科学规律的关键漏洞,辨识出其中营造虚假杜撰的核心脉络,哪怕你说的再有鼻子有眼,编得再精密严整,天衣无缝,染有“忌假如仇”洁癖的我,确实不敢轻易认同。

守仁先生堪比中国文苑里的一棵老香樟树。这棵“树龄”八十有六的大树伟岸挺拔,俯瞰脚下文苑全貌——名木、灌木、树苗、嫩草一目了然。以它八十多条年轮的丰富积累,培植幼苗,匡扶名木,举荐新人,又何止铁凝女士一人。

他编发了流放青海戈壁滩余易木先生的 《春雪》 (并把作者文中引用叶赛宁俄语爱情诗译成中文,附加在小说后面),又发了他的《初恋的回声》,使余易木绝无仅有地仅凭一个短篇,一个中篇,就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守仁先生还力挺长白山环境文学作家胡冬林荣获全国第一届环境文学奖,《中国作家》杂志的全国散文奖。中国作家协会与吉林作家协会还在长白山宾馆举办了一次“胡冬林定点深入生活座谈会暨作品研讨会”。

此外,守仁先生还介绍了生态文学散文家苇岸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佳木生南国。香樟树是亚热带常绿乔木,全树散发清香气息,树高可达55米,主要生长在长江以南。抚今追昔,出身长江口崇明岛的这位已成“绝版”的老编辑家——守仁先生真正是高踞当代文苑,最后的一棵老香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