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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西郊》:知识分子生命之“肴”及其他

来源:《百家评论》 | 杨新刚  2020年01月07日16:06

内容提要:张炜的长篇小说《你在高原·西郊》创作跨度长达十年之久,可见作者对该作品重视程度之高。小说带有浓重的思辨色彩与批判意味,以曲涴与庄周等为代表的两代知识分子困顿与探索、受难与救赎经历的描写,不仅展现了不同时空背景下知识分子或挣扎彷徨或笃定安适的内心世界,而且也表现了不同时期知识分子对爱情和友谊的追寻热情与失落之感。同时,小说还对照式地展示了人性的真善美与假恶丑以及对历史的感喟。

关键词:《你在高原•西郊》 知识分子 流浪 爱情 友谊

知识分子之歌:沉郁顿挫与激昂张扬的交响

小说中的曲涴、庄周和曾经的葡萄园主人老宁,均为人文知识分子。按照传统的看法,典型的人文知识分子,无疑都是深沉的思考者。他们每每是人类思考行为的主体之一,思考着人类与自然、社会、他人以及自我的诸多关系,希望人类与自然之间更和谐、人类社会更美好、自我的精神生活更合理更健康。他们思考的问题,在普通人看来常常是无关紧要甚至是毫无意义,诸如,我从哪里来?我到何处去?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如何做?存在的终极意义何在?何为有意义的生活?什么是值得生活的生活?中国的知识分子又由于其绵延独特的文化传统决定了他们与欧美的知识分子有着鲜明的区别。从孔子的义利之辨到张载的“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再到“戊戌六君子”的为民请命舍生取义,能够看出真正的中国式的知识分子无不富有持久的思辨激情、睿智的理性、强悍的意志、坚定的步履、有力的行动。内在的激昂与外在的沉稳、思想的张扬与行为的内敛看似矛盾而实际上却统一集中体现在某些杰出的知识分子身上。可以说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既注重逻辑层面的形而上的思辨,也重视生活实际形而下的介入。纯粹学院派与学究式的知识分子在数量上并不占优势,这也是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与欧美知识分子的重大区别之一,即使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大多都有欧美教育或受过欧美文化的熏染。

小说中三人均具有不同于凡人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特质,不仅富有清醒的理性意识与批判精神,而且还具有自由思想独立判断的能力,更为可贵的是他们还具有高洁的情操、民胞物与的情怀与舍生取义的境界。同时,他们又不乏人类的良知和自我反省意识。他们绝不随波逐流,更不会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他们有时看似与整个社会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冷眼看世间;有时又似乎沉入民间社会,和光同尘,但即使他们在世俗社会潮流中沉沉浮浮,也绝不混同一般的大众;有时表面上似乎与群众打成一片,但内心却有着自己的底线与坚执。他们三人在思想、精神乃至行动上都与普通人区别了开来。他们在思想上拒绝麻木、在心灵上拒绝沉沦,在必须表态的时刻,绝不做无原则的妥协更遑论苟同,更不会拿自己的良知与尊严做交易。他们不仅不会成为金钱奴,更不会成为名利客。他们虽然内心崇高,追求纯粹,但他们却不拒绝劳作。劳动在他们的心中不仅不卑贱,相反他们认为从事真正的、非劳役式的劳动无比光荣。他们是中国文化滋养出来的近现代知识分子,他们不会成为自我幽囚在象牙塔或自我局限于书斋中的书虫式的知识分子。“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们不是民粹主义者,但却一定要关心民众的生活与生存的现状。他们既不是作壁上观的旁观者,也不做居高临下的鄙夷者。他们深入到民间社会中,走入大众的日常生活之中,切身切实感受大众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沉浸于他一生为之迷恋的思索和冥想”的曲涴是具有中外双重文化背景的学者。50岁前,他一直遨游在学术的海洋之中并怡然自得。在对学问的探究之中,他也并不把学术当作与世隔绝的屏障或堡垒,而是在这个过程之中逐渐进行反思与追问,他继而发现,“内在力量的发现和凝聚,使之不断强大的方法,就是陷入沉思和冥想。……忍受内心的波澜,克制冲动,让冲动化为一种内力,并注意享受美好的精神生活、自己亲手制作的温情。”经过思考,他感到自己彼时所处时代的滑稽之处:“‘不是监狱胜似监狱,无罪者个个是要犯’”。因此,他拒绝与伪善和别有用心居心叵测的当权者合作,即使对方开出极其诱人的在苟活者看来极为划算的条件。逃脱拘禁之所获得自由的“野人”生活,使曲涴更加感到了智者思辨的乐趣,在写给淳于云嘉的信中,他写道:“我在这宇宙里找到一个光明的空洞,避开黑暗和严寒。它充满了光,何等明亮。我将不必到别处寻找,我将爱在此参悟玄机。我在黑夜里得了一把灵琴,摸到了琴弦。轻轻一弹,光明四溅,如同冰,如同琉璃,如同碎瓶。我扣弦频频,看见缤纷五彩,如鹂鸟之翼,锦鸡之尾。我看到星月云水,禽兽草木,它们都在心怀里荡漾。”曲涴是老一辈知识分子中的代表——坚守正义,渴望自由,老而弥坚。

庄周和老宁亦是达到一定思辨高度的中年知识分子。老宁钦佩诗人瓦雷里、艾略特,庄周钦佩屈平,并且意识到“如果不走到田野上,不敢做一个落魄鬼,就不可能找到诗神。”他们两人又均逃离现实的生活轨道,进入流浪者的行列。

选择短暂回到都市生活的葡萄园旧主人老宁,虽然到了“营养协会”上班,过上了正常人按部就班的生活。但他的内心却远非如表面上所表现的那样平静,其心灵状态却依然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渐渐明白: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在沉睡,另一部分却大睁着双眼。那是两个不同的‘我’,是他们在对峙和搏斗。正是他们的扭杀使我坐卧不宁。”他不能与世逶迤,更不能混同于普通人。因此,他有着与众不同的鲁迅式的人生体验,“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有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②他暂时借住在都市之中,内心游走的意识一旦被激活,背上行囊就又要远走他乡。因为他感到,“这里喧闹而又偏僻,繁华而又贫寒,嘈杂而又冷寂,人流拥挤却又荒凉得如同大漠”。

老宁不仅反思自己的生存状态,也反思自身之外的世界与整个人类存在。这在常人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甚至是无聊。他反复深入反思自己的生存状态,剖析内心的实际状况,正视自己存在的问题与困惑,真诚的而非自欺欺人地生活。“这不由得使我想到,我毕竟是一个常常沉湎于精神生活的人,要不断地想象、回忆、思索;比较起来,我不是一个长于行动的人。这大概是一个可悲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正是这一特征才决定了我要一次又一次追溯家族的历史,试图从中梳理推导出极有意义的东西;我只想寻一个‘为什么’,同时我也在不停地奔跑;我在经历心灵的周游的同时,也在经受肉体的劳顿。我因此而不能待在同一个地方——我不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扎下自己的根……”除了关心自身之外,他更关心时代与社会,即使普通民众选择做“沉默的大多数”,他依然为人类的远景凝眸,即使思考过后伤感不已,“在属于心灵的质地、属于道德和伦理范畴的东西,却很难得以积累。它们总是那么模糊、遥远、费解;关于它们的种种经验总是令人生疑,让一代代人在不断争执和推诿中遗忘;关于它的无数的见解纠缠难辨,谁都可以宣称自己拥有了否决权。真的,在这些方面,我们实在无法做到有效的积累。我们甚至花费了几千年上万年的时间也无法使其增多,哪怕一点点。”

即使人到中年,他仍然激情满怀,拒绝麻木与温吞水的生存方式。“我的心里有一股日夜烧灼的火焰,它需要有冰凉的血汗来浇灭。这是无名的火焰,是焦灼之火,怨恨之火,是闷在心底一万年的暗火……总之我渴望磨损,渴望折腾,渴望瓢泼一样的汗水,洗的头发枯黄,洗去内心的全部淤积,最终它也许能洗去我那隐隐的哀伤……哀伤啊,它总是在折磨我。是的,我不敢像父亲一样开凿大山,就算不得父亲的儿子。”与父辈的英勇与沉默相比,他自愧弗如。不仅如此,社会的现状令其痛苦更加深沉,“我看着远处的山影在心中自语:人哪,为什么要默默地忍受?为什么要紧紧相依,亲吻不停?为什么要在舍生忘死的时刻里热烈亲吻?人哪,为什么要拥抱、生子?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奔跑逃离?为什么杀死了一匹又一匹食人兽,大地上却不断有豺狼和毒蛇出生?时光又毁坏了多少美妙绝伦的歌声?你站在这古老的山崖上,遥望一百年前那个纯洁的诗人。你怜悯他,却忘了怜悯自己……”

庄周是另外一种类型的知识分子,无论是精神思想还是在行动行为层面,他比老宁走得更远。他也曾因感恩素不相识的老妈妈的慈爱,而差点留下来,但他还是像鲁迅笔下“息不下”的过客一般,不管前途如何坎坷,不停歇地走下去,是其永远的选择。“他多么感激老人,他真想一生都服侍在老人身边;可是他知道,自己既没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样的命运。他的命运就是浪迹一生。”

何处是归程:身体与灵魂的永世流浪

按照小说中流浪者庄周的说法,他一生看重四样东西:事业、友谊、爱情和“肴”。“在这么多年的周游中,我真的知道了‘肴’是多么重要。我依然重视友谊,这点你们都不反对;那么事业呢?我做了一个流浪汉,这也正是我自己的事业。我也不想隐瞒我的爱情。我寻找着崭新爱情,巩固着刚刚找到的爱情;我的爱情极其宽泛又极其狭窄。我只说我爱,我爱,我永远地爱!我拥有许多人难以比拟的爱情。还有,如果搞到肴,我总是不失时机地大啖一气……”但在笔者看来,《你在高原·西郊》是一部展示生命之“肴”的长篇小说,“肴”乃肴馔也,美味也。知识分子生命之“肴”,既可以是饱腹的肴馔,也可以是滋养精神之肴馔。如果从精神层面看,这肴馔由三道重要的“菜品”组成:事业(流浪)、友谊、爱情。

流浪是小说集中笔力表现的重要主题之一。在小说中流浪至少有两种形式:其一自愿流浪,将流浪当作毕生的事业。他们远离喧嚣的社会和热闹的人群,宁愿选择永世的流浪。“看山人”、庄周、老宁均为甘愿选择流浪的人。“看山人”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与草木为伍,与走兽为伴,拒绝进入正常人的生活轨道,人们拿他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他重返大山之中。“看山人”在山中建有可以存身的洞穴,过着与世隔绝、自由自在的生活。曲涴欲与“看山人”合住,互相照顾,但遭到了他的拒绝。“千万不要和别人合到一块儿过,人和人是合不到一块儿去的。你逃出来了,成了一个人,就要一个人去过日月。你说年纪大了,活不久了,要互相照料,这又错了。还是自己照料自己吧。能活就好好活,不能活就一个人去死。”他适意地栖居在属于自己的无边无际的家园之中,不为物役,不为俗事所牵绊。这是一个活得极为自得之人,他不以流俗的价值观为衡量自身的标准,一切的世俗化的“成功学”在“看山人”这里完全失效。他甚至连与人为伍都感到极为不适,自由自在地游走在大地之上,别人难以忍受的孤独与寂寞,在他却极为享受与惬意。呼朋引伴人声鼎沸的热闹,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庄周则离开城市,抛下娇妻和家庭,自愿加入流浪者队伍之中,过着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甚至是穷困潦倒的生活,但他并不以此为苦,相反却甘之如饴,因为永世流浪的生存状态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抉择。“与其和世上的大人先生一起,像与狼共处那样,和它们一起嚎叫,与其将群众玩于股掌,在不洁的材料上玷污双手,不如变成蜜蜂,在无邪中营造它的蜂巢;我想返回蒂那,守着我的花园和田地生活。”③老宁也是如此,从精神血脉来看,他秉承了祖先——来自遥远的贝加尔湖畔的北方游牧民族——的精神特质。一路游走,一路歌吟。“这些人的后裔——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长了一双极不安分的脚,这辈子都要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地走、走。”因此,背上行囊,逃离现有社会秩序,做一个随时准备出发和启程的行者,便是其生命姿态。老宁跳槽、辞职、离开城市进入东部农村地区开垦种植葡萄园,六年之后返回城市、再到背上行囊进入下一次行走,都昭示出他是一个永远的行者,行者无疆,生命不止,游走不息。永世浪游,既秉自民族的血脉,又是永恒的宿命。其二是逃避拘禁,被迫进入流浪生涯。曲涴为了躲避拘禁与迫害而不得不选择逃离进入流浪的生命样态。“文革”中曲涴先是被迫进入“干校”,接着又被投入农场和矿区,饱受蓝玉等人的摧残与折磨,为了避祸全生和等待淳于云嘉,他勇敢地选择逃离。最终从囚禁之地走向深山泽畔,从被拘禁的囚徒变为自由人。他游走于深山水边,渴饮醴泉,饥食野果,搭建茅屋,垒砌锅灶,也曾寄住在棕熊的洞中,似乎完全变成了一个“野人”。在外出买盐的过程中,与外貌冷峻内心炽热的“看山人”相遇并结为兄弟。他接受了“看山人”的建议,一个人孤单而顽强地面对漫长的岁月,静静等待云开日出的光明时刻的到来。

这些流浪者,虽然分属于两个时代,身份不同遭际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对自由的渴望与向往。不屈的灵魂绝不向外在威权或世俗规则低头。“看山人”、庄周和老宁的选择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对抗既成的世俗社会准则和价值观,逃离板滞的既有秩序,使自我成为生活的立法者,追寻天人合一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他们只是一些渴念自由、一心寻找自己好日月的人。是的,他们个个怀中揣了个不错的明天,他们眼里的好日月该是另一副样子,如果大地上没有,他们就会找个不停,一直找到天边……”在世俗大众的眼眸之中,他们显得痴傻十足,但实际上他们却过得不亦乐乎,适意满足甚至内心非常愉悦。他们在流浪中,寻找志同道合之人并与之结下深情厚谊。曲涴选择流浪则是他不愿充当蓝玉的“知识苦力”,千方百计逃离被拘禁与被训戒之地,进入深山泽畔做一个自由的隐士。当然,无论是对外在威权的挑战还是对世俗理念和价值观的拒绝认同,都带有一定的悲壮性。因为,“不合作”的姿态,往往就意味着你是一个既有秩序的不配合者与破坏者,社会大众会努力将“犯规者”带回到正常轨道,而流浪者天性中对自由的渴念将与之形成强大的张力。

生死恋:问世间情为何物 只教人生死相许

爱情是小说所着力表现的又一个重要主题。曲涴与淳于云嘉的师生恋、红双子对路吟的霸道爱情、路吟对淳于云嘉的痴恋,是小说中的三段爱情。曲涴与淳于云嘉之间的爱恋与结合,超越了年龄的界限。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二人的婚姻是典型的老夫少妻,但二人的结合却源于彼此的挚爱。曲涴读大学期间曾经暗恋过体育系的一个姑娘——华侨姑娘“胖子”,但没等向她表明爱意,“胖子”就跟着叔叔回国了,他的暗恋成了镜花水月。尔后出国留学,但感情的原野依旧一片荒芜。归国之后也曾喜欢过一位女同事,但那位女同事很快与一个比他大得多的老讲师结了婚。当他即将步入老年之际遇到了女弟子淳于云嘉,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比自己小很多而且还是自己研究生的淳于云嘉。来自士乡城被誉为“校园里的海伦”的淳于云嘉,让步入老年的曲涴焕发了青春的生机与活力。对于曲涴来讲,淳于云嘉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初恋,虽然此前他也暗恋或喜欢过其他女性,但都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他难以抑制内心升腾起来的对淳于云嘉的挚爱。“我发现自己是一个老当益壮的怪物”。真个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他竟然与自己的弟子路吟展开了竞争,并最终赢得了淳于云嘉的爱情。小说中曲涴对淳于云嘉的爱情,表现得非常醇美与深湛。“我想告诉你,我还是那样爱你!我还有一颗孩子般的心,彤红鲜亮。我爱你爱得没有一丝虚假。我盼望你,只想为你而活;为了你,我宁可抛却一切。是的,我爱得不可救药,爱得疯疯癫癫,是爱把我变成一个反动的东西和丑陋的东西。但我还是爱。我只想伸手抓住这爱。我躺在病床上呻吟,一次次昏厥又苏醒。就在这穷折腾的时刻,我心里还有不熄的爱的火苗。”身陷逆境的曲涴之所以能够坚韧地活下来,其内驱力即来自爱情的伟力,“你是天地之气凝成的精灵,是你把青春、把健康之汁加入我的血脉,在我行将枯槁的躯体上昼夜不息地奔流。我得到了哺育和饲喂,你对我恩泽无边!午夜里拥有,清晨里拥有,我趴在尖利的碎石之上,就像挨近了你的躯体,不觉得疼痛,只感到烘烤的幸福。谁能将我的幸福掠夺?任何盘剥、践踏甚至宰割,都不能将我奈何。也许我来日无多,可是剩下的时光里我将一直微笑……”淳于云嘉从内心里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老师曲涴,她将其视为丈夫、父亲、长兄三者的合体,她同样也深爱着对方。路吟对淳于云嘉的爱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在没有认识淳于云嘉之前,路吟与红双子是一对恩爱无比的恋人,但当遭遇淳于云嘉之后,他开始移情别恋。他几乎将全部的爱倾注到淳于云嘉的身上,而且矢志不渝。当他发现自己对淳于云嘉的爱是单恋之时,他感到无比绝望。“路吟在闲谈中得知,淳于云嘉来自美丽的登州海角——那个古代有名的百花齐放之城——士乡城。那里,古代曾经聚拢过一批最为出色的人物。他们是一些真正的不朽者。当时路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来才明白,这意味着从那里出生的一个女人也理所当然地要追逐不朽:不朽的人、不朽的思想、不朽的故事以及不朽的经历。士乡城的儿女不怕颠簸也能够承受颠簸,这是来自血脉里的一种能力和特征——路吟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才真正地走入了绝望。他像一个困乏的老年人那样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将不是一般的寂寞,而是走入了一种悲寂。”即使如此,他内心对淳于云嘉的爱情火焰并未熄灭,相反愈烧愈烈。他曾极为自私地盼望老师曲涴有朝一日暴病而亡,但曲涴的生命力却异常强悍。最终路吟只能让爱情之火隐秘地燃烧,他默默关注着淳于云嘉和老师。面对痴情的红双子,他无意与之鸳梦重温,甚至拒绝守身如玉的红双子的投怀送抱,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淳于云嘉的位置他人难以替代。为了淳于云嘉,在劳改农场中,他竟抛弃前嫌,主动担当起照顾曲涴的责任。当红双子来到劳改农场,欲将自己的感情强行施与他时,他竭力抗争,绝不背叛对淳于云嘉的热恋之情。即使走到生命的尽头,他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淳于云嘉而非强势的红双子。“淳于云嘉!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我在最后的时刻里呼唤你。我想告诉你:我们的老师还活着。他会活下去的。因为你使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我已经不行了,虽然我比他年轻许多。我现在才明白,我没有多少活着的理由,没有,一点也没有,真的没有……好了,就这样吧!我们分别吧……”红双子对路吟最初的爱应视为真挚的付出,但当路吟移情别恋并告知她自己已经不再爱她时,红双子对路吟的爱就变成了纠缠与苦难,这纠缠与苦难真正成了路吟生命之中难以承受之重。以至于,路吟最终因不堪红双子过分强悍的“爱情”而选择自杀身亡。不过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路吟生命行将结束之际,牵挂的竟然还是淳于云嘉。

友谊:嘤嘤鸣矣 求其友声

滚滚红尘之中,每个人都是孤单的个体。面对纷繁复杂和充满阴谋伪诈的现实世界,每个人除了需要亲情的关爱、爱情的滋润之外,还需要友情之光的照拂。真正的友谊能够使孤单的个体不再感到难言的孤独与寂寞,同时也能够使不幸与苦难得到分担。“看山人”与曲涴之间、庄周与老宁之间都有着纯真的友谊。因了友谊,曲涴才在感到孤单时前去寻找“看山人”;也正因了友谊,老宁才到淘金队里寻找庄周。在货币金钱和功利主义思想异化愈来愈严重的当下,纯真的友谊显得弥足珍贵。庄周与老宁之间系同道,可以引为同调之人。相互之间无需虚伪的客套和恶俗的吹吹拍拍与彼此之间抬轿与帮衬。他们在精神高原上处于同一高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当庄周冒着被捕的危险来到老宁的葡萄园时,他为庄周的安危担心,虽然老宁永远认定庄周是无辜的,“那会是一次真正可怕的陷害”。但“风声太紧,因为谁都知道我与庄周的关系,所以葡萄园四周总有一些人晃来晃去。他们知道那个人总有一天会直奔葡萄园而来。”为了庄周的安全,老宁假装与之不相识,而且还拿出了钱要买他的破锡壶,但遭到了庄周的误解;因为在他看来,老宁是在将朋友拒之门外。庄周“看着那叠钱,怎么看怎么别扭”,尽管他当时那么需要钱,尽管其身无分文。作为真正朋友的庄周明白了老友的难处,“我终于清清楚楚了,我突然明白了——你不想收留我。对,你有你的难处,你是个诚心诚意的好人,你是怕我落到皮绳扣里,更怕皮绳扣的这一端把你也拴上。”当看着庄周的身影消失在黄昏里的杂树林后,老宁“觉得身上疼得厉害,像是肠子被一只手给揪住了,正用力地拧着、拧着。”老宁看到友情被误解内心十分痛苦,决定找到庄周向其解释事情的真相。“那天在葡萄园里,我一整天都沉浸在一种不可复得的恐惧、一种可怕的纠缠之中。后来的日子里我终于不能忍受,抛弃了手边的一切,出去追赶和寻找。走啊走啊,到山区、到海滩平原,去那些密密的荆棘棵中、丛林中,去那些流浪汉中。我那时想:既然你是一个流浪汉,那么你就只能与真正的流浪汉为伍。那些寻觅的日日夜夜,我经受了怎样的困苦和内心的折磨,只有冥冥之中的那个神灵才看得见,只有她会作证。”随着时光的流逝,老宁的自责之心越来越重,也许当时的情势不像想象的那么危险,也许可以把他送到比葡萄园更安全的所在。“要知道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走上了绝路。我的拒绝有多么卑劣,我手里握的一卷纸币又加剧了这种卑劣。我自以为这可以使自己得到宽恕,我错了。我永远都得不到宽恕,一生都得不到。”当然老宁对庄周的追寻,不仅仅是向朋友解释清楚误会如此简单,而是将庄周视为喧嚣杂沓红尘中为数不多的知己之一。无论庄周身处何地,老宁一定要找到他。因为彼此是嘤嘤相应的朋友与知己,是彼此精神上亲如兄弟的朋友。

人性:美丑的对照

对人性的拷问是张炜小说中的一贯主题,《你在高原·西郊》亦不例外。小说既展示了真善美的人性光辉,也暴露了假恶丑的人性黑暗。冒险救助庄周、收留冉冉的乡村老妈妈、流浪汉队伍中无私救助“鸟鸟”母女的“红鼻头”、淘金队中泼辣野性的小怀与言语粗鄙的“老五”等等,他们虽然身份卑贱如同草芥,但其内心却无比善良与美好。困境之中,路吟对老师曲涴的真诚守望相助,也反映了他内心的善良。庄周与老宁忠于自己的生命感受,不愿与世逶迤,以假面示人,率性本真地生存着。同时,他们对比自己的命运更加悲惨的贫弱之人施以援手,真诚救助。庄周倾其所有——将仅有的几元钱从他人手中购得一把不能盛水的破锡壶——仅仅为了救助陷于急难的人——虽然此举无异于杯水车薪,虽善小亦为之。庄周进入矿山加入“敢死队”靠出卖苦力挣钱,只为救治病入膏肓的冉冉,虽然最终未能挽救她痛苦而脆弱的生命。面对包工头周子及其豢养的打手们的淫威,老宁毫不退缩,舍命以搏。最后终于在好心的小怀的帮助之下逃出了魔窟,将贫弱的乡村姑娘加友送归故里。庄周与老宁均十分看重然诺,颇有古之君子之风。庄周之于少妇冉冉、老宁之于小冷和加友,都曾有着庄严的承诺,为了践行这诺言,宁可抛却一切顾虑,一往无前。尤其是老宁冒着有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对加友进行的救助,凸显了人性的崇高与伟大。

人性的假恶丑在小说中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飞脚”对外祖父的背叛,完全辜负了外祖父对他的信任,以怨报德。“文革”中蓝玉假装对曲涴极为尊敬,还数次颇为“好心”地“营救”老师,并允诺给予其特殊的照顾。但蓝玉的内心却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他希望曲涴能够顺从自己的意志,成为可以任他驱遣和役使的“知识苦力”。他在遭到曲涴的严辞拒绝、欺世盗名的美梦破灭之后,其伪善阴险的丑恶嘴脸和狰狞面孔终于完全暴露出来。觊觎淳于云嘉的林场副指挥,同样虚伪透顶,阴险至极。他别有用心地安排她担任图书管理员,实际上是迫其就范。当发现淳于云嘉以死抗争时,他恼羞成怒,将她投入生存环境无比险恶的盐场与刑事犯关押在一起。周子是市场经济活动活跃以来社会中恶人丑类的代表。这类人几乎没有接受过教育,但钻新经济政策空子的本领却十分高强。他做了包工头之后,对付出血汗乃至生命为他赚取财富的民工极尽盘剥之能事。为了镇压民工的反抗,他组织豢养了一批打手。有了钱的他,摇身一变,仿佛麻雀变凤凰,但其言行的粗鄙与灵魂的丑陋,并没有随着他财富的增加而有任何改变。他玩弄女性,道德败坏,而且生性残忍,如用自行车链子疯狂抽打老宁,将其装入狭窄的貂笼里,并扬言要将装在貂笼里的老宁推下山崖。

小说中黄科长是另一类伪善自私之人。他是名义上的“老革命”,实际上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不正经”,为老不尊。他时时处处模仿所谓“首长”的一言一行,首长雇保姆,他也雇保姆。丧妻之后,他将小冷留在身边,两人关系极其暧昧。首长写自传,他也要写自传。离休后的他,忙于养生学的研究,但他又懂得多少真正的养生学问呢?在他的自传中,自吹自擂,不惜将自己的面孔上涂满金粉,恬不知耻。

悲凉的感喟:谁之历史?

何为历史的真相?是得志小人还是失意英雄的历史?小人通晓各种钻历史的缝子的门路,而顶天立地刚正不阿的英雄每每不屑于蝇营狗苟,但历史的滑稽与荒诞正在于此。英雄末路,日暮穷途,“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仿佛是千古英雄共同的命运,岁月的烟尘即将湮没英雄豪杰的丰功伟绩。英雄豪杰的命运往往如同荒原的雄狮一般,可以征服狂奔的野牛但对于无赖至极的“鬣狗”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劳动成果被成群的无赖“鬣狗”所窃取。老宁的父亲献身革命,却命运多舛,周围的同志对他误解丛生;但他对自己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直到生命最后的岁月却懒得去申辩,即使可以给他作证的人已经位高权重,说话非常有分量。他对往昔的一段岁月保持沉默,但这段时光的所谓“真相”却有人开始进行叙述,那就是小说中的黄科长之流。对于不辨是非的普通人而言,叙述者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们言说的真假和是否具有权威性。由于黄科长是所谓的“老革命”,这一比较特殊的身份,人们极有可能将黄科长信口雌黄大言不惭的回忆录当作“信史”来对待。这正是老宁倍感忧心之处,曾经劣迹斑斑的无赖甚至可能是可耻的叛徒,经过谎言的文饰极有可能被描绘成功绩卓著的英雄。

《你在高原·西郊》不仅表现了两代知识分子对于社会与人生的诸多思考,而且也展现了三个不同历史时空中不安分的灵魂对事业(流浪)、爱情、友谊的追寻与失落,同时又饱含着对现实的深刻批判之情。

注释:

①(宋)张载:《张载集·张子语录·语录中》,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20页。需要说明的是,“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在《张载集·拾遗·近思录拾遗》中亦有相似的表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参见该书第376页)。张载的这句名言比较常见的说法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参见张载:《张子全书·卷十四·近思录拾遗》,朱熹注,王云五主编,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292页。)

②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02页。

③[德]荷尔德林:《荷尔德林文集》戴晖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5页。

说明:其他未予以明确注释的引文,均引自张炜的《你在高原·西郊》,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简介:杨新刚,山东泰安人,文学博士,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和作家作品研究。著有《20世纪90年代中国新都市小说论稿》(山东人民出版2013年版)。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鲁迅研究月刊》《东岳论丛》《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百家评论》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