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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文学的新活力 ——读长篇小说《人,或所有的士兵》

来源:文艺报 | 凌春杰(土家族)  2020年01月06日11:48

2019年,作家邓一光提供了一部具备经典化潜质的长篇巨制《人,或所有的士兵》(四川文艺出版社7月出版发行)。这部作品以1941年香港保卫战为背景,通过对香港沦陷后日军D战俘营131号战俘郁漱石被关押期间“通敌罪”的审判,以法庭自辩、法庭质证、庭外调查、证人证词、庭外供述、法庭陈述、结案报告等多人多角度叙事,沉静地讲述一个战俘的悲欢恐惧和希望,勾勒出郁漱石不同寻常的一生,揭露了主人公内心鲜为人知的隐秘世界。作品既有历史的观照与洞见,也有对现实的审美与烛照,展现出现实主义文学的新活力。

首先,是情感力量的汇聚与释放。邓一光曾说:人最可贵的不是英雄品质,不是理性精神,而是具有软弱和恐惧之心,这是上苍给予人类阻止自我毁灭的最后法器,正是因为有了它,我们才有可能,或者说最终不会成为魔鬼。拥有捍卫恐惧的权利,人类才能继续前行。作者将战争的残酷和战后的苦涩交织在一起,以触目惊心之恶激发的情感力量和善恶两端不停转换带来的波澜起伏,推动读者不断进行角色置换,在一场简单而纷繁的审判中直抵人心的柔弱,使作者情感、人物情感和读者情感化合聚焦。作品没有刻意营造叙事氛围,而是依靠语言势能激发叙事予以自然推动,在语言势能中携裹着巨大的情感力量。郁漱石在开篇陈述:“我要说,我没有什么可辩护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辩护,为什么站在这儿接受审判。”借主人公真诚决绝的语言,作品的叙事格调和叙事张力纤毫毕现,奠定了全书的情感基调。围绕对郁漱石的审判与辩护,作者将屈辱、正义、构陷和热爱予以熔铸,汇聚起一股强大的情感力量,与阅读者共同释放相通情感而完成阅读旅行,让读者感触到郁漱石、审判官封侯尉、养母尹云英、上司梅长治、李明渊、战俘营次官矢尺大介、律师冼宗白、战俘营战友亚伦等众多人物的鲜活与温度。在内在情感的起伏跌宕中我们看到了“讲述者”若隐若现的影子,这个影子忧郁地注视着我们,在讲述他人故事中饱含自己的悲悯与痛苦,与文本融为一体。这种超越故事而依靠情感的汇聚与释放形成的互动,内含对人生和命运的由衷关怀,具有难以抵挡的情感重塑力,推动着作品的最终完成。

其次,是“球瓣”结构的独创与开合。作品故事开始于对一个战俘的审判,终于主人公遗书,围绕郁漱石是否在香港沦陷被俘后“通敌”,通过近百人物的陈述、调查、举证和审判,将反法西斯时期香港沦陷前后各色人等生动展现出来,具有深广的时代和社会背景。全书每一个小章节中每一人物的陈述,都以时间线性方式构成一根弧形的线段,每根弧线首尾两端相连,而在两根弧线段形成的“球瓣”间寄居着一个历史生活场域。它们既有所隔离又两端相连,在100多根弧线段形成的“球瓣”铺展中,将1945年前后在这些弧线段之间和两端相交相织的生活场域真实地打开,不断获得“球瓣”体验的循环叠加,一端指向开篇的自我辩护“我应该活着”,另一端指向结尾的遗书“妈妈,我坚持不下去了”,构建了作品与阅读的紧张互动,由读者将这些或宽或窄铺展的“球瓣”聚拢成球体,清洗“球瓣”可能带来的混乱,形成两条清晰的线索,一为郁漱石留学日本、美国工作及回到国内卷入香港战役最终被俘,一为D战俘营的3年8个月生活。两条线索勾连起的广阔背景构成新的意蕴空间,作者创造的“球瓣”文本结构,将日记体和环形结构推到立体成熟的新高度,其由作者铺展由阅读合拢的探索,是构建文本叙事与阅读内在互动的标志性案例。

第三,是文学本身的辨识与标志。一个有才能的作家,他的使命就是克服文体的自发惯性,创造新的标准和新的范式。关于虚构与非虚构的结合由来已久,在我看来,《人,或所有的士兵》正是将虚构和非虚构元素融合在一起,每一个陈述者的记录,都以案卷记录形式呈现,这种记录具有非虚构的纪实特点,脚注和参考资料则对其非虚构性予以强化,它使每一个人物都获得了历史性真实。在这部作品中,历史人物和虚构人物交织,历史事件和虚构情节融合,虚构的故事具有非虚构的真实和沉重。这正是这部作品的贡献,用非虚构获得的真实讲述 “或然”事实,尽管这一“或然”事实可能是不存在的,但也不应该被人遗忘。这一基本逻辑在于,人与世界的关系基于人的观测、参与和思维,人对客观事物的观测与描述并不等于客观事物本身,必须承认真实的某些虚构性。

第四,是对现实主义的重申与拓展。从故事来看,作品抒写的是过去时历史,但作品并没停留于对彼时彼刻的摩画,而是呈现出强大的历史精神性,郁漱石从法庭陈述开始,他不仅被一系列调查和举证所推动而走向比战俘更悲剧的命运,同时作为这场审判的参与者,也在审判中通过这些调查和举证获得了对人的命运和价值尤其是恐惧的感知,它们共同构成了对历史和现实的审判,这一审判超越了作品预设的法庭,用历史性和未来性构建其永恒的现实性,这是对现实主义精神的某种重申。同时,这部作品的现实性也具有宽广视野,将中、英、印、美、荷、加、菲7国战俘集中于岛上,在宏阔的空间将每一个人物与其背后的国家、文化、时代等背景浓缩,突破了单一族群、地域、文化的现实性,将历史丰富性展现到现实的深刻性与心灵的共振性方面,更真实地体味到现实主义精神所蕴含的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