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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创世神话”项目诞生记

来源:文汇报 | 孙颙  2020年01月06日09:04

“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项目历时多年,各种文艺样式的创作陆续面世,令人目不暇接。

“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项目历时多年,在2019年有了一个阶段性的成果。由赵昌平执笔的学术文本2019年初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刚刚问世即名列五月份全国社科学术著作出版的排行榜,足见功力深厚;由黄德海、张定浩、项静撰文并由施大畏、冯远等二三十位著名画家绘图的图文本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由上述著名画家创作并由陈苏编文的30本连环画绘本也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美术创作方面,2019年还完成了主体部分,即由全国老中青三代画家精心创作的50余幅主题大作集体亮相,举办了大型画展,并出版了精美大气的画册。上海作家协会精心组织策划、上海诸多诗人联手创作的史诗集也在不久之前面世,获得广泛的好评。在文学和美术创作的基础上,各种文艺样式的创作陆续面世,令人目不暇接:交响音乐史诗的演出,广播书场的推出,儿童剧的献演以及正在酝酿中的影视、动漫多方面的项目,使“中华创世神话”项目百花齐放,春色满园。

中华创世神话是未被认真开发的宝藏

“中华创世神话”的酝酿,可以追溯到本世纪之初。当时上海正在筹备世博会,上海文学艺术界的三位委员,导演吴贻弓、画家施大畏和古典文学专家赵昌平,在北京参加全国政协大会时议论起世博会的文化项目。他们均是有深厚学养又具备高度责任感的文化人。他们认为,世博会是经济、科学的世界性交流盛会,又是各种文化交流碰撞的难得契机,此次博览会在中国上海举办,上海应该拿出彰显中华悠久文明又代表当代水平的文化项目,这个项目既能让各国来访者印象深刻,又能长期保留,成为中国文化的经典之作。当时,施大畏刚完成一幅重要的美术创作《盘古开天》,三位艺术家由此入手讨论,思路逐渐开阔,文化思维的跨界碰撞激发,是灵感诞生和学理深化的催化剂。吴贻弓深谙故事结构、形象推广之道,施大畏擅长以人物活动讲述宏大复杂的历史,赵昌平则对几千年的中华文明有深入细致的研究和认知,他们坐而论道,广征博引,说古通今,意气风发,渐渐形成一种共识:由盘古的故事生发开去,中华创世神话是未被认真开发的宝藏,大有整理、挖掘的天地,这是中国文化人应尽而未尽的职责。

那是2003年早春的事情。三位政协委员回到上海,找我商量这个项目,当时我在上海市新闻出版局担任一点工作。他们希望我以作家的身份参与这个文化项目,同时,因为项目将涉及文化艺术多方面的事务,要我帮助做一点组织工作。我在编辑出版行业浸淫多年,深知好项目之可遇难求,被他们三人一说,我的神经也顿时兴奋起来。大家七嘴八舌,思辨激荡,项目的文化意义,充分凸显。我们形成如下共识:一,中华文化几千年,诸多内容被深入挖掘整理,而创世神话这一块大体处于待开发状态,原有的成果不够系统全面,相对比较简单和零碎。二,创世神话,是各民族诞生初期的文化基因。西方的创世神话,历经文艺复兴前后几百年的整理和创作,内容十分丰富,达到家喻户晓的程度,是他们文化的基石。我们的创世神话,内容上丝毫不逊色,还有许多人家所不具备的特点,挖掘整理,系统呈现,对今日的文化建设意义重大,同时也是与各国文化对话的基础。三,此项目的实施与传播,将是长期的过程,我们可以做一点铺路的事情。同时,设想此项目由学术、文学和美术开头,进而推广至其他领域,形成广泛的文化影响。

此后不久,经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批准,成立了“中华创世神话项目组”,吴贻弓为组长。我们几个人的分工是:赵昌平担纲文化历史的学术研究整理,施大畏负责创世神话人物的形象研究与美术方面的规划创作,吴贻弓主抓此项目影视和动漫方向的开拓,而我着重组织作家进行文学方面的创作,同时兼顾各门类的组织协调。

文化意义不言而喻,必须坚持做下去

此项目最初是作为“世博会”的文化项目设立,落地的设想是在世博园区内建大型的“中华创世神话”的浮雕或者圆雕,展现神话中的重要人物和主要故事。这不仅需要相当数量的创作经费,而且必须和“世博会”的整体建设相协调。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个设想与“世博会”失之交臂。项目组在失望之余执着地认为,此项目的文化意义不言而喻,是我们应当担负的责任,即使不能进入“世博会”的框架,也必须坚持做下去。

由于缺乏经费的支持,不可能全面推进此项目,当时我们商量决定,先把最基础的事情做出来,让项目留下深深的痕迹,即使我们不做,今后总有他人拾起来。于是,赵昌平担纲,邀请复旦大学教授骆玉明和汪涌豪教授参加,完成了学术文化普及本《中华创世纪》一书的写作。此书2011年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由于其内容属于填补文化空白,获得国家出版基金的扶持。书出版的时候,召开过研讨会,各路专家对此书的文化内涵给予高度的评价。

此后多年间,我们几个人零散聚会的时刻,总是念念不忘讨论这个项目的未来。即使在吴贻弓住院准备开刀做手术的当口,我们去医院看望他,他不讲自己的病情,却关照这个项目的基础工作不能丢,希望赵昌平继续典籍的研究梳理,要求施大畏把神话人物造型的事情一直放在案头,要做出像孙悟空那样被民间广泛认可的生动形象。

2016年,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进行文化建设大项目的调研。其间,部领导提出,“中华创世神话”是难能可贵的好项目,要在原有的工作基础上,把项目的研究和文学艺术各方面的创作开展起来,作为上海对全国文化建设的重要奉献,狠抓几年,出精品力作,要按照“留得下、传得开”的标准努力创作,争取形成有广泛社会影响的文化建设和传播工程。我们项目组的四个人被找去谈话,要求我们重新集中精力投入此项目。当然,不是原来的小格局了,上海文化方方面面的人士会参加进来,我们作为整个工程的“文学组”和“美术组”,大体还是负责学术文本、文学文本和美术创作的部分。吴贻弓先生年纪大了,精力有限,主要做顾问,动漫影视部分将由其他人牵头。

赵昌平呕心沥血,意外病逝

关于“中华创世神话”的学术研究,是整个项目的基石。已经出版的《中华创世纪》文本,当初设定的目标是让孩子们读得下去,通俗易懂是它的特色,以大型文化项目的学术研究的标准衡量,显然还远远不够。赵昌平肩膀上的责任,十分沉重。当时,他正打算在逐步卸下上海古籍出版社总编辑的职务之后,完成唐诗等方面的两本学术专著,那是他毕生学术研究的总结之作,可是为了“中华创世神话”的学术文本,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文稿,把全部精力挪过来。原来的合作者骆玉明和汪涌豪两位教授,教学科研等任务十分繁重,一时无法分身,赵昌平唯有咬紧牙关独自承担,长时间埋头于浩瀚的典籍之中。中国的典籍关于神话内容,相当繁杂,还有不少互为矛盾的说法,另外,我们是多民族国家,各民族的神话传说各具风采、丰富多姿。赵昌平做学问是极其认真的,他的研究,一定要在广为披览的基础上去粗存精。他对我说过,汉唐之后的典籍,神话方面被彼时文人演绎得较多,部分消解了原初文明的淳朴,所以他会涉猎,但不敢完全采信。他的较真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非常不幸,赵昌平没有见到这部呕心沥血撰写的40余万字学术文本的出版,2018年5月,他意外地因病去世。之前,他夫人突发疾病,毫无预兆地离开了他,对他是很大的打击。他们夫妇伉俪情深,相敬如宾,互为依赖。夫人仙逝,是赵昌平走得那么突然的重要原因,因为在夫人去世后,他时有恍惚不知所措之感。我曾劝慰他,希望他从悲哀中走出来,他反问我:“走出来,走到哪里去?”王安忆是他多年的朋友,也劝过他如此的话。“但是赵昌平真实的心情就是不肯走出来!”王安忆如此痛心地告诉我。我很明白,赵昌平的病逝,除了夫人离去的因素,与他在创世神话的研究上耗费无数心血也有密切关系。2017年初的一次小型聚会上,我见到昌平的夫人,她对我说:“你管管我们昌平吧,他经常半夜起来写稿子。”我问昌平怎么回事?他回答,满脑子都是那些典籍内容,半夜醒来,突然有新的想法,当然得赶快记录下来,否则会忘记。我想,高强度的研究和写作,对他的身体伤害很大。2018年5月,他的学术文本进入全国社科学术著作出版的排行榜,施大畏得知后动容地说:“这是对昌平的告慰。”远行的老朋友让我们无法忘怀。

反复商量,确定了齐头并进的方针

项目组最初的设想,是在赵昌平的学术文本完稿之后,再开始文学文本和美术方面的创作。但是,由于赵昌平精益求精的态度,学术文本的完稿似乎遥遥无期。按照整个文化项目的进度计划,各门类要在2017年上半年全面铺开,也就是说,音乐、影视、动漫等创作需要全面推进,文学文本和美术创作不能被动等待学术文本的最后定稿。我们几个人反复商量,确定了齐头并进的方针。办法是,在赵昌平已经拟写的几个章节的基础上,同时参照以前的《中华创世纪》一书,把可以推进的创作内容先行着手。事实证明,这个办法很切合实际,文学文本与连环画绘本的工作因此迅速推进。

文学故事本的作者是上海作家协会的三位中青年作家:黄德海、张定浩和项静。他们均是多面手,能写文艺评论,能搞古典文学研究,能写散文诗歌和小说。他们文学素养厚实,且年轻、有朝气,文字清新生动,比较适合我们的目标读者——青少年学生。文学故事本最后的成果,和美术家们的画作合起来,出版了美文美图本,主要供青少年读者阅读。

最初和黄德海他们讨论,希望作家们用诗的形式来表现神话故事,但几个年轻人拖了两个月没有动手。我有些惊讶,他们均是下笔如神的好手,为何如此拖沓?再次讨论时,他们如实说出观点,研究了中外各种史诗,觉得要把这么复杂的故事用诗讲清楚,实在为难。他们认为,首度创作,用散文的笔法书写,效果或许更好。他们说得有理有据,让我折服。三位作家深思熟虑后的认知,后来被证明极为正确。他们撰写的散文故事,与施大畏等画家的作品相得益彰,结集成图文本,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推出后获得众多好评,成为创世神话多种文艺创作的母本。在此基础上,上海作家协会组织诗人进行史诗创作,多位诗人合作的精彩史诗业已问世,并与交响乐团合作推出交响史诗,演出十分成功。这说明创作自有循序渐进的过程,无法一蹴而就。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图文本的同时,上海新闻出版发展公司做了英文本。英文本的文字部分,是按照三位青年作家的作品请海外学者翻译,图版方面,按照海外读者的审美习惯,做了比较大的调整,同样获得很大的成功,立刻转售了波兰文本和捷克文本的版权,就是证明。至于波兰文本出版伊始,就有两篇故事被选进波兰的小学教材,则是出乎意料的喜讯。至少在我的记忆中,中国作家的文章进入海外非中文国家的教材,是罕见的。

顺便说一下,三位青年作家的合著有一个特殊的情况,即三分之二的篇幅是用第三人称叙述,唯独最后的部分,写大禹的那些篇章,用了第一人称,按照现在时髦的语言,似乎让大禹作了长篇的“个人独白”。起初,我对此犹豫不决,因为不符合一般的编辑习惯,同一本书风格为啥如此不统一?反复讨论之后,尊重了作家们的想法。一来,这些故事相对独立,变换人称,不影响阅读;其次,大禹是创世神话中的重头戏,内容相当丰富,用第一人称,更可以细微地模拟祖先的内心世界,不妨大胆一试。我想,创作应该允许认真研判后的标新立异。文本出版后,读者对这样的形式并无异议,证明深思熟虑基础上的“独创”是受欢迎的。

思想碰撞是项目发展的良性推力

前面说过,本项目最初的灵感来自施大畏的作品《盘古开天》,毫无疑问,美术创作是酝酿“创世神话”项目的原初动力。当时,我们讨论西方创世神话的发展过程,寻找相关的各种文化资料,直观发现,大量集中于教堂等处的油画和雕塑,是它得以深入社会人心的基础,是最为重要的表现形式。中国文化有自己的根基,我们的创世神话项目,在美术创作的布局上,不但要有油画、雕塑部分,更要注重国画的表现力,还要兼顾各民族的艺术创造力。即便是雕塑,现在年轻人对西方的雕塑作品知道得多,其实,中国雕塑在2000多年前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准,其对抽象语言的运用,远远早于西方艺术。

作为项目核心部分的美术创作,起步阶段不太顺利,多次请美术家们开会研讨,议论纷繁,顾虑不少,事情徘徊不前。现在回忆,我是要承担责任的。我一直强调创世神话人物造型统一公认的重要性。从表面看无可非议,实际上束缚了艺术家们创造的主体积极性。我希望施大畏集中精力组织力量,搞七八位比较公认的人物造型出来,然后再全面铺开美术创作。施大畏对于我的固执实际上不太赞同,但他确实着力推进了,画院的中青年画家们把各种能够寻找到的神话人物造型全部集中起来,并且群策群力初步创作出一批造型,供画家们研讨。

经验丰富的画家们,表达出令人佩服的真知灼见。在反复讨论中,有人指出,孙悟空的人物造型也是有很多次反复的,不但艺术家们有各种想法,普通读者、观众的贡献也很多,按照现在的说法,是长期互动才磨出了公认的造型。反复的研讨使我认识到,期望立马就能搞出一批公认造型的想法,是幼稚的,不符合创作的规律。

这时候,施大畏提出一个重要的建议:先不搞大型创作了,先着手连环画绘本。他的理由是,让画家们百花齐放,按赵昌平等学者的学术研究,加上自己对神话的认知,放开手脚创作连环画绘本。几十本连环画,即使风格大相迥异也没有关系,因为连环画绘本出手快,成本比较低,能够马上进入社会,听取公众意见,实现互动。施大畏的想法得到多数画家的赞同,创作终于启动了。正如施大畏的设想,连环画最初的一批绘本问世,立刻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对创世神话项目走入公众视野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画家们拿着绘本去学校听取孩子们的意见,又在“中华艺术宫”搞了一次孩子们心中的神话人物的美术比赛,凡此种种,为创世神话的大型美术创作,打下了厚实的基础。

各类艺术创造,在思维上具有不同的侧重。本项目中,学术、文学、美术三个专业,对同一内容,有时想法迥异,未免交流碰撞,偶尔争论激烈,促发思想的火花,看似脸红耳赤,有伤和气,其实,对项目的深入发展,是良性的推力。画家们曾表示,学术文本难懂,有些部分考证出多种释义,会给美术创作设置障碍。具体是什么意见呢?一项项谈出来,情况就清晰了。比方说,神话人物,在学术考证中,可以详述各种版本的记载,甚至包容矛盾冲突的说法。像尧帝有几个女儿,某个战事到底发生在什么区域,答案不尽相同。画家怎么办?总不能前面和后面画出两种模式。这个问题,后来吵明白了。学术考证必须寻根究底,不回避典籍中的多种记录,但画家的创作不要求面面俱到,一本连环画,一幅大画,自身统一即可。有的画家还谈起创作中的苦恼。女娲是人类之母,希望描绘出她高贵美丽的形象,但是典籍中记载的“人身蛇尾”,使创作受到很大的限制。如果仅仅是女娲的形象创作,做一点虚幻的艺术处理还勉强可行,问题在于,半兽半人的形象几乎是神话传说中的多数,那么多重要的人物,如何在艺术创造中逐一实现,是很大的难题。美术家们提出的疑难,在文学文本里可以含糊,用诗化的语言能够处理,但是,以形象为主的表现形式,确实难以回避。

在几次思想碰撞之后,赵昌平仔细考虑了画家们的疑惑,提出自己的见解。他认为,神话人物半人半兽(或者说半人半神)确实是典籍的普遍记载,但是,我们今天不妨重新认识此类传说,所谓的“兽形”,也可以理解为当时的图腾崇拜,未必一定要具体画出“兽”与人身的结合。他的解释引发了画家们浓郁的研究兴趣,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热情地议论开来。

学术一丝不苟的考证,文学妙笔生花的演绎,美术天马行空的挥洒,在“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项目的开拓中,经历过矛盾和磨合,最后友好地携手共进。

(《开天辟地——中华创世神话》已经由上海文艺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本期封面选自“中华创世神话”之连环画绘本《大禹出山》,作者梁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