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文学“新人”形象的可能性

来源:文学报 | 张柠  2020年01月05日09:08

我想象中的“新人形象”,除了有着浓郁的现实基础和未来憧憬之外,它还应该像一根避雷针那样,矗立在当代中国现实的土壤上。

关注现实,关注时代的精神状况,关注新人形象的塑造,无疑都是文学重要的责任。但我觉得这个话题更适合于讨论叙事性文学,所以尝试从小说的角度来讨论它。

广义的和狭义的新人

说到“新人”这个术语,我们并不陌生。它是十九世纪文学的一个老话题,我们自然想到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的名字。其实“新人”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新人”属于文学创作范畴。凡是作家通过艺术创造而产生的、具有独特性的人物形象,都可以称之为“新人”“新人物”,它对应文学史上已有的“旧人物”。比如,鲁迅笔下的狂人、阿Q、孔乙己、魏连殳、涓生和子君;又比如,普希金笔下的达吉雅娜、奥涅金、连斯基、阿乐哥;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娜塔莎、聂赫留朵夫,等等,都属于艺术上的“新人物”。这些人物性格复杂,是个性和共性的统一,我们称之为“典型人物”。他们有些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有些是我们批判的对象。其存在的合法性,不是来自道德的正确性,而是来自于艺术的真实性。

狭义的“新人”,是指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艺术形象。这种“新人”既是历史和现实的产物,又是作家根据历史规律及其趋向,通过艺术想象再造的“典型人物”。更重要的在于,这些“新人”,是作家的“审美理想”和“社会理想”辩证统一的结果,而且具有一定的预言性,或者说具有乌托邦色彩。其合法性不只是来自艺术上的“典型性”,更来自历史的合规律性以及合目的性。匈牙利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卢卡奇称这种“新人”为“中心人物”或者“时代角色”。比如,屠格涅夫笔下的英沙罗夫、巴扎洛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笔下的薇拉、罗普霍夫等。这些来自平民知识分子阶层的时代“新人”,取代了19世纪上半叶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成为俄罗斯社会进步的新生力量,也是当时俄罗斯年轻一代学习的对象。

作为时代和历史的产物,“新人”势必带有时代印记和历史局限,它们有可能会被更新的“新人”所取代。在高尔基眼里,屠格涅夫笔下的那些“新人”变成了“旧人”,巴扎洛夫们有很大的时代局限性。尽管他们“思想是新的”,但他们的“情感是旧的”,特别是在对待少数族裔、女性、穷人等弱势群体的情感态度上,他们更多的是带有“旧时代的残余”。高尔基试图用自己塑造的“新人”取而代之,比如长篇小说《母亲》中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巴维尔。

典型人物和新人形象

在文学发展史的每一个历史时期,文学艺术家都在创造着众多的独特艺术形象,或者用恩格斯的术语叫“典型人物”。但这些“典型人物”并不都是“新人”形象。比如,阿Q就是一个“典型人物”,但他无疑不是“新人”,甚至可是说是一个“旧人”,典型的“旧人”,是旧中国性格的缩影,是反封建运动矛头所指的典型。新文学的祖师爷鲁迅,在塑造“典型人物”的时候可谓得心应手,但在塑造“新人”形象的时候却捉襟见肘,最后留下了一个“《野草》的抒情主人公”。所以说,“典型人物”中可以有、但不必然有“新人”形象。个人认为,“新人”是更高意义上的“典型人物”,它们是类种关系。

比较而言,“新人”形象有一些重要的特质。首先,它不囿于人物性格的特殊性,它对人物性格的一般性也很着迷,或者说它不囿于人物性格中的偶然性的因素,而是将这种偶然性提升到必然性的高度,从而显示出“典型人物”的引导性特征,由此体现出它的“前瞻性”或者“革新精神”。第二,“新人”形象与社会环境和现实存在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性,人物形象与时代重大问题和时代风尚之间,有着相互阐释的可能性,它甚至就是时代的“传声筒”。这种人物的“典型性”,与其说是属于自己,不如说是属于时代、属于他人、属于社会、属于历史的,由此体现出它的“时代色彩”。第三,它与其说是属于过去的,不如说是属于现在的;它与其说是属于现在的,不如说是属于未来的。它包含着对未来的美好信念的想象力,以及试图将想象变成现实的勇气。由此体现出它的乌托邦色彩和“理想情怀”。

这里的文学“新人”形象的出现,与其说是我们所熟悉的古典传统的产物,不如说它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古典文化是一种“后视镜文化”:祖先崇拜、圣人崇拜,越古越老的就越好、越有权威,比如,最牛的医生是黄帝,接下来权威性依次递减: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等等。现代文明是一种“探照灯文化”,它面向前方和未来,在尊重和甄别传统的基础上勇于创新、积极开拓。传统的意义不是把我们往后拉,而是为现代文明的探照灯提供新能源。我们所期待的“新人”形象的革新精神、时代色彩、理想情怀等多重要求,决定了它的高度和难度,使得它成为社会和文学历史进程中的稀有元素。

现代派人物形象的偏离

就“新人”形象塑造而言,现代派文学思潮是一次偏离。在十九世纪文学人物谱系之中,有一种貌似“新人”的“典型人物”,比如包法利夫人,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其实她们跟“新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从审美理想的角度看,这些人物形象有其风格学意义上的“典型性”,从社会理想的角度看,这些人物则属于“终结的人”,也可称之为“永恒的人”,因为她们的生长性终结了。再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例,问题会显得更清楚。如果说拉斯科尔尼科夫是“典型人物”,那么阿廖沙·卡拉马佐夫则是“新人”。阿廖沙这个形象,因其浓郁的理想色彩和乌托邦性质,还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从而成为文学史上的另一种“新人”形象。但它又区别于屠格涅夫的民主主义“新人”和高尔基笔下的社会主义“新人”。陀氏的“新人”属于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斯拉夫派”的“新人”。而陀氏笔下的“地下室人”这个形象,则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人物塑造过程中的一次偏离。这次偏离,作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先声,曾经让尼采大吃一惊,在二十世纪更是后继有人。而类似于阿廖沙那样的“新人”形象,则鲜有继承者。“地下室人”自称心理有问题,他自我怀疑、自我欺骗、自我折磨、自我否定,其实他是一个“自我”极端膨胀的人。他试图把世界塞进自己的小脑袋里,以至于自己不堪重负,濒临疯癫边缘。这种“地下室人”形象的出现,实际上是对“现代理性”和“人的神话”怀疑的产物,是对现实极度不满的剧烈反应,又是对那个时代的拒绝。这是“历史上升神话”衰变的征兆,也是古典“人的神话”幻灭的先声。怎么做“人”?如何创造“典型性格”?如何塑造“新人”形象?如果取消“人”或者“作者”,就像取消“上帝”一样,其结果如何?正如卢卡奇所言,历史衰变进程中的“人”,变得问题重重。

二十世纪的现代文学思潮,一个最重要的变化,就是将“自我的哲学”,变成了“自我的心理学”;将自由与必然的辩证运动,变成了自以为是和自我放逐。这种思潮在文学叙事中,表现为一种极端个人化的描写和叙述。它看上去好像很具体、很有个性,其实它是最抽象的、概念化的,同时又是含混的和雷同的。托尔斯泰称之为“颓废派文艺”。我称之为“胆小鬼文艺”。经过几十年的培育,它盛行于二十世纪上半叶。经历了“经济大萧条”,“一战”和“二战”,“人”的神话以及相应的“资本主义神话”的幻灭,催生了一批另类“典型形象”和“典型性格”:甲壳虫、幻想家、老鼠、漫游者、局外人、拾垃圾者。其共同的特征就是:孤独无助、焦虑不安、怀疑一切、犹豫不决、不相信、不肯定、没有希望和未来。这种“典型性格”,对于“新人”形象而言,是毁灭性的。现代派文学的人物,当然也有自己的乌托邦和希望,比如,等待一个不存在的人,期盼一张不存在的判决书,写一封没有收信人的书信,参与一个没有被告和原告的诉讼,侦破一个没有结果的案件,等等。

现代新人形象的问题

文学道路荆棘丛生也意象丛生,这是一种迷宫或者梦魇体验。让我们离开地下室,离开迷宫和梦魇,重新回到文学的大路上来,回到众人相聚的广场上来,回到故事和故事的主人公这里来,这意味着走出沉思默想的书斋,走向行动和情节。这也是二十世纪中国“新人叙事”的一个重要起点。回顾一百多年来的中国文学,我们也见到了许多的“新人”形象。作家在提供一大批“典型人物”形象的同时,也在着力塑造“新人”形象。比如,茅盾笔下的吴荪甫,巴金笔下的高觉慧,路翎笔下的蒋纯祖,赵树理笔下的小二黑,柳青笔下的梁生宝,杨沫笔下的林道静、欧阳山笔下的周炳、浩然笔下的肖长春,乃至路遥笔下的高加林和孙少平,等等。粗看上去,上述那些人物形象身上,的确具备了“新人”形象的诸多特征,有理想有明晰的方向和行动能力。但是,它们在人物形象塑造的最重要的环节(典型性)上面出了问题。比如,有过于概念化和类型化的毛病,使得它最终趋向了“高大全”,催生了“假大空”。

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现代白话汉语文学传统中的叙事文学,其“典型人物”的艺术水准,要远远高于“新人形象”的艺术水准。换句话说,在“新人”形象塑造中,作家对“社会理想”的关注程度,要远远高于对“审美理想”的关注程度,从而导致了“社会学”压垮了“美学”,“席勒化”压倒了“莎士比亚化”。我们记住了“小二黑”,但记不住“王金生”。我们记住了“梁三老汉”,但记不住“梁生宝”,原因就在于此。“时代的传声筒”一旦缺少美学的支撑,它就仅仅是“传声筒”而已,而不能变成“精神的号角”。只有在美学的支撑下,才能艺术性地传递时代的声音!这也是今天我们讨论“新人形象”塑造问题时,应该吸取的教训。

猜想新人形象的模样

我们正在期待的、真正意义上的新人形象,到底应该长成什么模样呢?由于它尚未诞生,所以我们只能猜想。首先,它应该是一位生活的实践家,“时代精神”的践行者,而不是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沉思默想者。它还应该是年轻的和乐观的,而不是一位察言观色的“智叟”。作为一个“艺术形象”,作为一个“审美理想”的载体,它必须要极力避免“高大全”模式,首先让自己符合艺术形象的基本要求,我们才能进一步涉及艺术意义上的“新人”。

我想象中的“新人形象”,除了有着浓郁的现实基础和未来憧憬之外,它还应该像一根避雷针那样,矗立在当代中国现实的土壤上。它矗立在那里,吸纳着来自天空和地面的各种电流,聚集着各种信息,汇集各种问题和意识,凝聚更多思想的闪电,而不只是生动活泼的行尸走肉。它是这样一位活生生的人物:所有的人、事、物,都围绕着它,在它周围形成生活的、实践的、怀疑的、沉思的细节和情节的星云图。

我心目中的“新人”,还是一个满腹疑问和问题成堆的人物。它向自己,向他人,向世界提问,就像“提问之王”苏格拉底那样,追寇入巢,不断地追问和寻求真正有意义的问题,并试图提供答案。这样的形象,才可能成为卢卡奇所说的那种,具有智慧风貌的“艺术形象”或“新人形象”。由于它是艺术形象,因此它不是绝对真理的占有者。它仅仅是行动者、探索者、实践家。因它而生的所有的细节和情节本身,就成了“时代精神”的分子和元素。

我猜想中的“新人形象”,更应该是一位具有“生长性”的人物,它充分吸纳着时代的精神养分,扎根在问题成堆的时代土壤之中,它带着探索的勇气和激情,跟着这个时代一起行进和成长。

改革开放初期的“人物”,如高加林、孙少平、孙少安,他们那个时代已经过去。经过四十年的历史变迁,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全面实现小康社会最后战役的精准扶贫攻坚战也接近尾声,部分地区的“孙少平”,他们的黑馍就要变成白馍,裤子屁股上的补丁也将要彻底补上,进城再也不成为问题。面对这个“新时代”,我们时代新的精神问题是什么?“新人”故事如何开场?“新人叙事”怎么展开?这都是摆在我们“叙事者”面前的重要任务。

近年来,作家笔下出现了一批“新人”形象,显示出了一种可喜的“新人叙事”。从涂自强(方方)到张展(孙慧芬)再到陈金芳(石一枫),等等。他们或许依然是卢卡奇所说的“问题人物”,但这个时代却不是卢卡奇所说的“衰变时代”,而是一个生长的时代。这些人物,或许还在探求的中途踟蹰前行,或许还有诸多的迷惘。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我们这个时代问题的承载者和求索者。

本人在近期出版的长篇小说《三城记》中,塑造了一个新的人物形象,叫顾明笛,也可以视为上述思考的结果。这位出生在1980年的年轻人,受惠于改革开放的成果,但他依然是一个问题重重的人物。他带着这些疑问出发,走在时代的土地上,不断地行动、探索、实践。顾明笛的问题,不再是孙少平的问题,不再是“物质匮乏”的问题,而是在“物质匮乏”问题得以解决之后所面临的新问题:探索和实践的动力是什么?行动的目标在哪里?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呢?这些问题意味着什么?将如何去解决?这些都是前千年未有的新问题。怎么解答?谁来解答?“新人”在哪里?这些都是摆在当代文学面前的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