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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袭小说集《重点怀疑对象》:子弹飞行中不为人知的风景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阿探  2020年01月04日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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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杨袭的小说,速食时代极富速率的叙事文学里,是被罢黜的。然而在文学本源的广宇时空里,它则应该被推崇,因为它是直奔文学使命而去的,它以无限悲悯直击并击穿了被虚构的世界,痛击人祸孽源与人类原罪,还原与重构了普通个体的依稀魂动,以永存的微弱温暖照亮了幽微无渊的世界。

文学抱负与求取功利,是当前文坛不可置否的存在。前者较为稀有,后者趋之若鹜。

杨袭显然属于较为稀有的前者。前者大都是抹去共性生态的独特存在,杨袭亦然。

杨袭小说所触及到的社会生活,似乎与她的年龄,她的现代气质,甚至与她的成长年代是格格不入的。她的情感是纯澈纯粹的,甚至是一种博爱通透的理性,融进小说与时代器质完成了混搭,凝结成70后作家的新势力甚至不曾有过的风景。一个年轻女作家,该有何等强大的内心,才能完成对人间弱势者无尽苦难幽深无底的穿越,才能在穿越中专注那些受难的幽魂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捕捉,才能似林黛玉般导引着我们的精神,跨越苦难抵达无欲方刚的彼岸。在这个意义上,杨袭似乎是一尊佛,她是来度化世界给予凡人的所有苦难的。因着广博与复杂,甚至迷离,杨袭具备了杰出作家的很多气格。杨袭是精心的创作者,她致力于质感个性表达的创造,甚至小说的题目也是审慎的,是网络时代识辨率较高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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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集《重点怀疑对象》更多地呈现了作家对众生的悲悯情怀,杨袭更多地关注了人世间的弱势个体,以犀利地刺穿了社会共性群体的之恶。与很多善于借力打力顺势作为的青年作家所不同的是,杨袭小说创作的主题,大约常常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召唤,可以肯定不是她选择表达的主题,而是她被主题所选择。如同批评家张艳梅所言,“杨袭认为写小说是自己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也是理解世界的方式之一。”或许,写小说属于杨袭最好的生活方式,因此她是专注而心无旁骛的,这一点从她专注而浓情不显的叙事里可有切肤体认。然而杨袭这本小说集所有的书写,虽然呈现了无尽的苦难,以及给予众生苦难的这个世界的幽暗,但每一个文本没有止步于此,在探究、揭示与近逼那些失魂者与幽魂的过程,读者看到了被深深隐埋的世界。然而杨袭竭力所呈现的并不是小说的神旨,小说神旨则在于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理性——体温叙事所擎起的一隙幽明之出口。静心读完此书,读者必将感受到生命苦难的另一面之美好,会坚定地选择珍惜与爱。

杨袭这部切入弱势者生命的小说集,有着庞大的体量,包容着繁复而广阔的社会生活。体量及所涵盖的社会生活,是杨袭迷人的叙述强力托举的,甚至几乎每一个文本,关于寥寥几个人物的叙述,亦能令人感知社会的整体生活背影。这无疑是叙事客观、持续、严密、有序、凝聚等等合成的神力昭示。

《夜风习习》展开的不仅仅是一次艰远的求助,“温情”的欺骗,醒悟后邪念及被感化后心灵复归、自我承担,亦是是命运馈赠的温暖与残酷,更是上苍赋予我们的“夜风习习”的平复心态;《办挺韩寒》是一种底层对社会上层意识绝望、心理失衡及为纯爱的盲动,如同“我”通过几篇博文理顺思路与分析王小哨的种种表现,得出他不会爱上自己一样,王小哨与林曼儿之间爱情亦绝无结果,甚至他与林曼儿的父亲一样不知道韩寒是谁,悲剧是某种弱势者无法回避的;《菜狗来旺》演绎了得宠与自掘坟墓的一条狗的生命历程,起底人心人性痼疾,攒射着众生人性共恶;以逻辑之过确认层出不穷的谎言,愈演愈烈的精神恐慌通感着灵魂的寂寞,《蓝鸟》的反照逻辑高于优于徐则臣的《西夏》,恐慌只是单身女人的精神假象,甚至她更期盼着男孩谎言的延宕,他们都渴望着像蓝鸟一样飞得更远而有所依托;《你当我是谁》以多情反被无情弃的隐痛神伤,书写了此时代的真假迷离混淆,真情与虚像,深情与浅薄的错位,以错觉错失构筑了迷失本真的人与世界;《死亡波尔卡・1995》让一颗子弹飞行了21年,让冤死的灵魂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随着子弹的飞行追溯了一去不返的过往,经由灵魂的长久长途奔袭,终于抵达了得以释怀的真相的现场;《找奶娘》中秋来怀抱着多金怀抱着对未来无限的热望,逃离难以容身的村庄来到城市,他以为上苍顾怜赐予他儿子一个理想的奶娘,面对空空的屋子,冰冷再一次击溃了他,他不得不再次回到起点;《折翅的老根》过于古板失去本真本能存在,其生命被谎言性标榜堙没而至死不悟,亦至死不为他人理解;《重点怀疑对象》是莫须有的真切存在,想当然的暴行进行时,是权力对良善的肆意戕害,兽性张扬的众生默许,背后是趋利避害的人性共恶,被罢黜的良善只能去拥抱那些背弃的垃圾;《阿叹的火车》是激情、诗意、浪漫向世俗缴械投降的寓言,是人之精神畅想与坚质壁垒间苦苦煎熬,是面朝大海的不可求与为人精神本质存在的不甘,是精神虚无的映像定格;《姑娘十八》是代际人生的交互性共振,是一场寂寥时代无所事事的无事生非,因着投入与罕有的动容而劫杀了欲望,迷失得以复归;《向西,再向北》是灵魂一次在日常琐碎深渊里放逐与旅行,亦是灵魂短暂的直行,苦寒的人世得失同行,失去的或许是种种束缚,得到却依旧是空空……

相对于更多的“底层文学”,笔者更愿意将杨袭的小说归结为:弱势群体灵魂的介入性提振性艺术淬炼性创作。因为《重点怀疑对象》的每一部小说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令读者可感可知,有着超强说服力的精神存在,甚至是作为凡人的我们的符号性凝结。从主题及叙事策略选择上,杨袭弃绝了同代人的共性书写,专注人之精神存在。杰出的小说本源性使命,就在于探究人类精神存在与困境。杨袭对于喧嚣着去意义时代的创作而言,无疑是一种重拾真性的悖逆,这种悖逆确保了小说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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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微无渊的世界里,杨袭让子弹慢慢地飞,子弹飞行中读者看到了不为人知的风景,看到深隐在素淡风景里的人类罪恶。杨袭的叙事耐心,让读者触摸到了凡人共生性的精神质感,强力地拓展了小说神魂的外延。她专注的叙事魅力基于她的文学认知,她认为,“认为最有魅力的写法,就是从不同的角度和深度对一件事,一个人进行层层剖割无限的接近真相,但是最终真相是不存在的,就像我们最小的粒子里面是空的。”这既是对现代小说技法的精悟,亦是中国式美学及老古哲学的汇通性见解,对于我们文哲文政文经一体的国度而言,我们的文论哲思美学,一统了西方学科细分。杨袭在汲取中国式古典哲学美学的核心价值基础上,反其道而行之,体现在叙事构建上则是:移步异景的建筑美学,具象展开的精微之妙,整体则不失厚重及隐性震撼,余音绕梁的延宕。

从结束的地方开始,叙事转接高妙,错落有序,彰显着中国套盒式的自然明朗,闪灵般忽明忽暗,导引着读者一步步随其笔触进入生命之灵魂纵深层面。她的叙事认知与践行,通感于许多世界文学经典,却自成体系。《死亡波尔卡・1995》,不可不谓心理时间与视觉的神奇延宕。令人想到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耶“空间艺术”手法,专注于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里反复从不同角度对一个事件进行反复叙述,让平面的文本表达出电影镜头的立体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博尔赫斯的《秘密奇迹》,在捷克作家、诗人雅罗米尔・拉迪克被处决时,在开火与子弹射到他身上的一瞬间,大师对上帝赋予他一年时间创作诗剧《敌人》展开的神驰性想象;更有着许多经典魂灵叙事所不及的冷峻、理性与震撼。所不同的是:在罗伯格里耶的笔下,人物不过是物象的点缀,杨袭则是让人物回到不存在的生活及事件反复演绎的现场;博尔赫斯凭籍想象力的羽翼将千分之一秒延宕成为一年,杨袭以精微细密富于转承的精度叙事,让子弹飞行了21年。这21年的飞行中所展现的,依旧是可信的超强说服力的现实生活。这是给予弱势生命以尊重生命本体的叙事,开篇苑小兵应声倒地的一瞬间,有着倒插叙事里荡漾着对遥远温情生活的无限留恋。子弹在飞行,其间有着心理时间及空间的急进陡转,有极简的真相隐含,有卑微生命对强势的屈辱屈服,有着不断倒插叙事的事件真实碎片的错综嵌入,有着绝望中希望的一再毁灭,有着惊魂的种种欲罢不能。正常的时空秩序被杨袭混剪,苑小兵的魂灵倾听着“真的很年轻啊”来自人世惊叹,思绪飘逸到姓周的政治老师天命般的哲思谶语:今天,是一个不公正的日子,这里,是一个不公正的地方!

卑微与无尽的哀怨积聚其间的叙事里,延宕到十年后,杨袭以县公安副局长在苑小兵坟前的静默,冷寂,受惊的四脚蜥微弱动影,构筑了坚质花岗岩挤压出的温情与式微性希翼。叙事陡转至真凶申方金的作恶现场,进而又回到公安副局长静默的坟头,警察又点了一支或许苑小兵并不喜欢的烟插在他的坟头。叙事再次回到苑小兵身后事现场,同样的案卷被再次翻阅,质疑依旧在积聚,……死去21年的苑小兵被宣布无罪,警察在心结难消的岁月流逝中老去,解脱的生命几近空壳。镜头转换到苑小兵尸体被去掉的脏器,他的姐姐苑英把深痛隐藏在无助的岁月里……幽魂终究得以释怀,却依然处在冰冷之中。一颗子弹飞行了21年,击中不仅仅是苑小兵一个人,而是所有的人。这种缓慢到几近窒息的叙事,亦符合人的知觉逻辑,人类沉溺于痛苦、悲哀、绝望之中时,时间就呈现为感知层面的无尽缓慢,这也是心理时间的特质。杨袭结合时间视觉与空间视觉的不断交错与转化,使得文本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甚至零星间种其间的对话,都具有了穿透21年岁月的犀利与质地,表达力度空前增强。子弹飞行了21年,杨袭如一个执着的侦探,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最终还原与重构真相现场。

杨袭打通了电影分镜头与文学叙事的阻隔,以不断切换的时空感交错,戒除色彩的专注、冷峻、去尽杂质的陈列,创造性造就了小说的巨量承载。毋宁说这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是电影剧本;毋宁说是全方位全新叙事的创造,不如说是难以按耐得住内心的神性魔性冲动的神力倾书。小说从结尾处开头,最终又回环到开头,完结了艺术的浑然一体,叙事展开处处无声胜有声,涵盖、思想、情感、批判力度抵达至境。

《死亡波尔卡・1995》与众多取材于新闻事件的小说有着文与质的区别,它彰显了一种艺术的完美淬炼。我们所身处的这个时代,是一个生猛的时代,时代给予人们每一日的颠覆与惊心演绎,早已超出一般作家的想象力,书写当下是困难的。于是有许多作家将新闻搬进了小说,甚至余华《第七日》的此类构建也不怎么高明。新闻事件在全然人文主义者杨袭的书写里,则是虚构与真性,体温幻化与坚质现实的博弈,亦是御风而行的灵魂对空空人世的洞穿,更是有形之肉体无形之幽魂深渊里呐喊的图式、映照,令读者清晰地听到了灵魂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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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袭有着属于自己的富于灵动与张力的语言风格。

杨袭的小说语言流畅又节制,是一种诗化的形象的知觉感觉的真切流淌,承载了对生活丰富情感,携裹着生命的动感。《找奶娘》中有一段准性的质感表达,托举着秋来与花小朵对新生活的热望,难以挥去又不得不直面的现实困境,尴尬之境:

……热辣辣的血从麻黑麻黑的懵懵懂懂之中不多久烧到了透亮,这种透亮,让两个年轻人先透过逐渐腐朽的老根发现了新芽,又透过青绿的枝枝叶叶看到了生命行将就木的苍黄与枯萎,他们嗅到了生命燃烧过的重量与味道,沸腾在骨头里的泡沫终究会积成铅,那些激荡的咒骂与快乐中笑早晚都落寞成亘古不变的日出日落,潮去潮涨。不管激情的种子会产生光彩夺目的根须,还是会抽出黯然失色的苗芽,花小朵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

又如:

这三十多个月的时间此时在麻秋来脑子里变成白茫茫一片,走时的花小朵像粒紧致的花骨朵,让旁边的他揣摩不透里面究竟藏着何种奥妙;末了的花小朵像朵血淋淋怒放的红牡丹,积蓄了三年的热忱一朝涌出便不可遏制地灰飞烟灭了。

这段文字彰显着川端康成带着血色的酷烈之美,这无疑是饱含着浓烈情绪张力而落地生根的语言释放,将至死的悲戚升华成为无语长痛的哀乐绵长。杨袭于平淡的故事中深掘了灵魂的质地,激荡的暗流在积聚,读者时时处处能够感知主人公的灵魂动影。

在麻秋来意识激荡与奔袭中,读者可感受到关于城乡区别的异质性表达,其间亦不乏从精神意识到现实状态的突进。小说的构建艺术,在杨袭这里,亦是一种高深的哲学映照与解析,事关人世终极命题的具象与抽象及思辨。麻秋来的灵魂独白,无异于一个哲学家建立自己思辨的灵魂。时而暗流积蓄,时而人物行动突进,时而酷烈自责,叙事语言承载着行文的动感动态。文本从开篇到结尾前的倾力倾注完成所有的构建,到结尾一刻之瞬间又辣手摧毁,大起轻落,将无尽的悲哀留给主人公与读者,杨袭行文惊艳而果干。

杨袭对生命之存在有着深刻的思辨与解剖。《阿叹的火车》将阿叹作为众生符号置身于人世终极哲学命题中,精细化地解构了人类困境的无奈。如同阿叹对人本体的认知,人是分裂的,与每一个初衷南辕北辙。因此作为阿叹人生见证者和他者理性视角,见证了阿叹对失去本初和远不可及梦想的回忆性重构。面朝大海,自由如水,是人之初本真生命的畅想,一种人生虚无意义的存在。在琐碎的日常中,阿叹里本初梦想越来越远,日子对于他成为一种暗处的承压之深痛隐痛。他已无法回到甚至无法记忆起他的人生出发,以及在这座城市的际遇,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虚构初衷。小说以探案式的叙事,竭力重构着阿叹的走进这座城市的过往碎片,重构之中亦无法回避错乱与错失。在记忆错乱中,阿叹深陷于激情支配与精神召唤的矛盾中不能自拔。事实上,从他与D相遇,就决定了最终只能看着远去的火车,而永远不能抵达自由。最终,阿叹还能永存着残存着自由的想象:……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光着膀子,手里攥着一根长长的舵杆……虽然有些弱势者臆想的无奈,但亦如同《老人与海》中桑提亚哥不断梦见狮子的雄心依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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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杨袭是去尽人工痕迹的杰出的虚构者,她让我们听到灵魂的呼吸与发声,她的文本昭示着新的绚丽的文学图景。小说的迷人之处,还在于令读者迷失在风姿摇弋的幽深叙事里,无法把握小说最终的走向。她有着超乎常人的叙事耐心,这对于今天的作家而言是难能可贵的,她更注重定格子弹飞行中的不为人知的风景。她不同于弋舟中国式绝望与伤感,不同于徐则臣代言式创作,不同于付秀莹的典雅,不同于更多年轻作者西式模仿。

杨袭的小说是中国古典审美与现代意识的激荡,她的叙事陡转多姿,移步异景,宣示着中国式典美学的雍荣华贵与现代性时代性的酷烈震撼。惟文学本源价值考量,远不输当代名家。她在普通人精神神秘而富于敏锐趋变的动影里,完成了排他性艺术再造。她持守着自我的文学认知,构建着自己的文学疆域,她是自我文学圣殿里最大的王。她绝弃功利的向心而作,是对文学最高的敬意。

幽暗的世界里,子弹在慢慢地飞,飞出一道闪电,去划破苍穹的黝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