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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廊桥夜话》:故乡,在夜里,舒活筋骨

来源:《十月》 |  戴瑶琴  2019年12月25日09:02

杨广全一家,因为阿意的回乡忙碌起来。十五年前,阿贵妈还没来得及追问:“等你回来时,我还是原来的我吗?阿意已经走远了。”

阿意的家,在五进士村,位于浙南和闽北的交界处,它有与众不同的绿,也有难以挣脱的穷。杨家三代儿媳的进门,都与“瞒”和“骗”脱不开关系。李月娇趁着夜色,逃跑过两次,但两次都是自己回来的,为了一双儿女阿贵和阿意,从此,她心无旁骛,变成了阿贵妈。她的婆婆年轻时,十年内跑了三次,正因为她确定再美的山水也镇不住一个“穷”,所以格外仔细地盯住儿媳,掌控住家。阿珠,从越南来,不断以谎言自保,可回乡已是奢望。

越南的儿媳,法国的女婿,出人意料地加盟同一个极普通的中国家庭,并聚集于杨广全的家宴。张翎很精心地将所有的文化差异都消弭于中外孩子们集体参与的一场“老鹰抓小鸡”游戏里。“那些多元文化、身份认同的话题,都是大人的扯淡。融汇哪是书本可以教的?你把一群孩子放到户外,让他们去抢一个球,抢一只蜻蜓,谁还顾得上看你长什么肤色,说的是哪国语言”?她从童趣的裸露中,肯定了不同国籍、不同种族、不同地域的人,皆可由爱的初心抵达亲密无间。

小说并置着中国乡土的诗意和悲凉。“廊桥”既是中心地标,又是核心意象。“廊桥”具备空间性,它连缀起历史、现时和未来。在五进士村里,最“稀罕的是河上的那座廊桥,是道光年间建的,没用一根钉子,每一根椽子每一块木板都是用榫头自然连接。”它沟通杨家与村外,见证了又悉数包容婆媳两人,一次次的“来”、“逃”和“返”。“廊桥”蕴含时间性。“廊桥像一只灰褐色的乌龟,横卧在那条没有名字的河上,前蹄在河的那头,后蹄在河的这头。”它承载传统又接纳现代,白天的廊桥,目睹着乡村的新变;夜晚的廊桥,遍历着乡村的旧事。“夜里的廊桥”颇有特殊深意,从形态看,它依然保有源于史的苍凉及敬畏,“失去了白日的细节,只剩下桥身和桥拱的形状和线条,却带着一股白日没有的沧桑和威严,叫人不敢大声说话,仿佛开口就是冒犯。”从内质看,廊桥切实安抚村里人对现代化不断逼近的焦虑,调动游子对故乡的回忆和感情。通电,是五进士村步入现代化的重要节点,它制造的第一片光明,是廊桥率先目睹的。“夜晚的廊桥永远是一片黑暗。灯光之下,她猝然发现了廊桥的皱纹和寿斑。桥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结着蜘蛛网,桥壁修过多次了,每一次用的都是不同的木料,补丁太多,深深浅浅的,就有了许多颜色。每一层颜色,大约都是一个朝代。她见过的事,廊桥都见过了,而廊桥见过的事,她又知道多少?难怪她一惊一乍,廊桥沉稳如山。”光,将廊桥的全部细节和盘托出,凸显廊桥的历史内蕴和时代意义,更重要的是,它在任何“变”的面前,保持从容不迫、不悲不喜。

“夜”吸纳着情绪与观念,阿贵妈和阿意,都选择在夜色里、在夜行中,吐露真心。小说很精彩的片段是杨广全的“蹲”,他守在桥头,等阿贵妈回来。烟头的微光在清冽的夜里只是微弱喘息,但它燃烧着维护一个完整家庭的希望。“他们没找见你,就是好事。只要你在,你总会回来的,所以,我每天都来这里,候你”。杨广全一辈子的绵绵情话,已于首次接亲路上全数道尽,此刻,他在被动等待中坦白对妻子的真情。这一次夜谈后,李月娇不再逃走。

阿意与加斯顿在夜晚散步时的倾谈,使他们更理解故土、更了解对方,升华人类对故乡的共通情感。小说由此提出一个重要论题:离开故土的人才有故土。“故土在她不在的时候,悄悄地蜕过了皮。蜕过了皮的故土,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纹理和质地,剩下的只是轮廓。她只能站得远远的,才认得出它的样子。”张翎的散文集《废墟曾经辉煌》里“朝花夕拾”篇也关涉相关话题。两人的对谈,意味深远地指出人类对还乡的共同期待。阿意没有锦衣,依旧归乡。“她从来不知道大雁会在夜间飞行。排的是一个人字,边角齐整得像一幅剪纸。大雁从来都知道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所以飞起来才如此胸有成竹,如此纹丝不乱,如此旁若无人。”法国人加斯顿因选择先资助阿珠回越南探亲,而婉拒岳父母赴法,首先透露出他对故乡概念的无比尊重。其次,是否还有文化认同层面的暗示?加斯顿对妻子故乡流露出“不适”,法语却让加斯顿与越南籍嫂子阿珠无形中达成对法国文化的亲近。

女性依然是《廊桥夜话》审视的对象。张翎却将婚姻塑造成都有不同层面的缺憾。婆婆和阿贵妈经历了“骗婚”,婆婆逃跑三次,阿贵妈逃跑两次,儿女成为她们最终留下来的根本动因,虽然跪与哭的挽留方式比较模式化。阿贵的婚姻依然笼罩着“骗”,但阿珠却是一桩买卖婚姻的主动参与者,她一系列伪装,目的是确保能在杨家安居。阿意和加斯顿实质无法全然交心。婚姻中原本应有的互相依赖与互相信任,裹挟着重重防备和犹疑。究其原因,我认为,阿意因原生家庭对个体成长的负面干扰,而对女性独立过于强调,因此她既骄傲又谨慎,不免把婚姻复杂化。同时,她的形象丰富性还折射于其实际把持着双重标准,一方面固执地苛求女性自主,一方面竟又默许甚至纵容“阿珠交易”。那么,女性对自我价值的验证,张翎在作品中提示两条路。一条是母亲的路,主动摁灭希望,“圈”在杨家,“一年四季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圆。她卷在这个圆圈里,即使迷路,即使丢失,也是在这个圆圈的某一段弧线上,永远绕不出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一条是阿意的路,通过竭尽所能的个人奋斗,离开山村,但她难免刻意,越想逃离反而越难以舍弃。对于兄妹两人,阿贵和阿意都由对方的“拖累”,而间接地接受婚恋延期。阿贵因为筹彩礼钱,等待九年后娶妻;阿意因为体谅家庭,而一再摘取次选。但他们又殊途同归地走进相似的处境:配偶都有过婚姻,且还带着孩子。若从本质上看,造成所有婚姻困境的最根本的原因是贫穷。

故乡,化身藻溪,流淌在张翎小说里。“现代化的进程对人文地貌和乡情的蚕食速度太快了,我记忆中的故土已经消失。作为一个小说家,我能做的就是把记忆以文学的方式存留下来,希望我的生命消殒之后,我版本的故乡依旧在我的书中活着。”(《故土,我的重荷,我的救赎》选自《废墟曾经辉煌》,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3页。)《廊桥夜话》是她由远(离开)及近(归来)的解读乡土,阿贵妈背负着家,而阿意面对着故乡,家国情怀,落实到寻常人家,就是人与家/故土的依存,无论走多远,走多久,人“还是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