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毅达长篇新作《海边的钢琴》一经刊发，旋即给人以丰富的先验猜想与期待：继《海边春秋》后推出的首部长篇故事，再次以“海边”为题，似乎存在某种共通的精神血缘关系等待读者的探访；《海边春秋》写“岚岛”建设项目的筹划和落地，“扶贫攻坚”的时代背景与淳朴的乡民乡情互相赋形，青年干部和时代新人的成长成才在“返乡”情结中相辅相成，《海边的钢琴》里则以中年丧偶的男教师金大成的个人生活重建为中心，故事开启于“重返”童年故乡之后；《海边春秋》以题名“春秋”昭示的“史才”为章法，勾勒变迁中的“岚岛”人、事、物，《海边的钢琴》则极可能以“钢琴”起兴、寄寓，暗含音乐的叙事策略……

“留学新人”想象与多元文化整合

正如《当代•长篇小说选刊》导语：“一个海边的小城，在大变革的浪潮中，经历了怎样的变迁和人世代谢？一个中年丧偶的男教师，在目不暇接的新生活的喧嚣中，怎样守住了他的钢琴的梦？”《海边的钢琴》的故事更为个体经验化——主人公金大成的妻子离世后，受过国外名校留学教育并已在国外定居工作的独生女金小可，一反传统，帮父亲安排工作调动和婚介服务，责令父亲离开旧地铁城的牵绊，必须去海龙屿寻找新生活；新生活则出人意料地骤然发生，金大成在与相亲对象大A碰面前，邂逅了误入投资圈套而身负巨债的年轻女性杜品，在半推半就中迅速确立了与杜品的实质恋爱关系；音乐专业硕士毕业的杜品弹得一手好钢琴，受过高等教育本应理性自持而不会被轻易“洗脑”，却在对“翻身”的极度渴望中丧失判断力，寻找到她的快速致富之路，干起了保健产品“神古”的假直销，并为了迅速在传销体系中“升级”，两次向金大成借钱；大A实为婚介所的媒托，却被金大成身上的茶文化气息吸引，实现了自我拯救；最终，金砖会晤在海龙屿举办，金小可即将携所在外企的重要项目回乡落地，无法办理暂住证的杜品必须离开，提出要去金大成居住的高档小区“琴岛华庭”留宿一晚，把金大成的文化分裂和瞻前顾后推向顶峰，故事戛然而止。

显然，如果没有金小可，整个故事便无法成立和开展。金小可的眼界、格局和对原则的坚持，与她的知识分子家庭氛围、哈佛留学深造和国外多个市场的工作经历密切相关。作者一方面把金小可放置于留学人才归国建设的时代机遇中来考察，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中参与时代新人的文学想象，构筑起文本的现代性质素和民族文化心理，金小可作为中国与世界的众多连接点之一，本身成为一个多元文化的整合空间，其居间性和实干精神反映出多元文化交锋互动中的复杂情态：当市领导试图通过金大成引导金小可的决策，金小可打断了父女通话，尽管彼时金小可早已通过客观分析做出了与市领导所希望的结果相符合的决策倾向，依然义正言辞地向父亲表明公正性对持续发展的重要意义以及自己内心深厚且坚定的家国情怀——金小可的形象预示着更多新人崛起后将要迎来的能力社会对人情社会的接管，这也是国家社会健康发展的必然趋势。另一方面，金小可兼有中国传统家庭观念和西方式的“开放”心态，得以设身处地思考和引导金大成个人生活的重建，实际上取消了这一进程中金大成可能产生的最大顾虑，同时呼应金大成的矛盾心理——金大成既无法完全摆脱自己对传统文化根深蒂固的认同感，也明白女儿的“优秀”和“先进”根本不可能接受杜品这样游走在法律边缘的失足者，更何况杜品还在婚内且因债务无法离婚。因此，金大成面对杜品时，时常犹豫不决、喜忧参半，比如借钱给杜品时收获的存在感和想到妻子留给自己的钱被杜品借去产生的内疚感，比如对杜品“事业”的反感和对其处境艰难的理解，类似的两种相斥的情绪不可遏制地并置，从根本上无从派遣，金大成内心羞于承认这样的关系，却又在中年孤独中愈发产生依赖——作者敏锐察觉到一批生活产生变故的中年人独有的危机感与边缘感，渴望经由小说叙事的讨论，将这一还未受到广泛关注的社会课题引向生命书写的自由表达。

金大成身上的传统文化根基在小说中有着丰富的呈现：他大量阅读朱熹著作，关注理学，也研究李纲、严羽，读《聊斋》、写论文，也懂茶文化，煮水品茗、坐而论道……因此金大成为人刻板地正直，无法放任学生不管，自然也就难以不顾社会道德公约和人情世故地对待杜品和大A，她们似乎就是《聊斋》里的狐女，自己则“有点像《聊斋》里的一介书生”，“面对万象迷离，不知何去何从”。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狐女故事比比皆是，作者并未选取《阅微草堂笔记》式的士大夫“劝惩遣怀”作为金大成形象的主要特质，而是以《聊斋》里的书生形象进行当代“改写”，正如蒲松龄以文学幻想呈现中国封建社会道德与色欲的矛盾性，大量合乎男性心理且颇具神通的完美狐女形象挑战着固化礼教对人性的束缚，《海边的钢琴》同样突出的是蒲松龄笔下的书生“才气”，教师金大成职业身份的社会功能和“劝惩”意义退居其次，小说以传奇故事的方式展开叙事，在现实冲突中发掘人物的精神内蕴，美丽动人、善于变化、宽容体恤、不受限制、来去自由的杜品,填补着金大成过去生活体验的空白，同时也是金大成急切盼望的心理调剂。

金大成与杜品的故事大多发生在杜品租住的远郊蜗居和承办“神古”会议的高级酒店，正如《聊斋》中地理空间与情爱故事的内在关联，广阔的现实空间对应“俗世界”及其伦理观，狐女所在的“异空间”对应真实的内心世界和诗性，伴随叙事的展开，空间场景往往从较为封闭的“异空间”被迫切换为敞开的现实空间，人狐恋由此走向离散和破碎的悲剧性结局。道德标准通过空间切换渐次地加强着金大成的紧张感，在杜品的出租房和酒店，金大成安心地享受着相处的时光，而要到杜品“神古”工作室则会担心被学生宋水月撞见，去水中央小区帮杜品的宣讲会凑数时撞见大A，金大成立即出于本能地逃离，杜品两次提出要去金大成的住处，一想到房子是女儿和妻子共同购买，金大成便兴致全无地陷入犹豫……被暂时屏蔽隔绝的社会伦理道德一旦解锁，自由舒展的金大成便隐匿消失，小说按照人物心理建构起不同层级的空间隔离带，金大成在不同空间的心理作用下也切换着自身的表达真实和话语体系。借用《聊斋》原型进行改写，背后的现代主义焦虑涵盖了众多传统诗学的概念以及批评性的注解，一方面继承发展着中华文学传统并以丰富的叙事保证其存在的深远价值，另一方面则以作家的创造性和反叛策略形成巨大的话语空间，使文学经典在流传中始终保持对他者的开放和延续性扩容。

此外，金大成对武夷岩茶情有独钟，并从这一生活爱好上生发出对茶文化的了解，充盈着他身上的传统文化魅力。初见金大成，大A已经知道他对茶的兴趣，“说道，喝茶是很高雅，并体现生活品质的，不然为什么连英国皇室俄国女皇日本皇室，几乎全世界文明的皇室都选择喝茶。”事实上，古今中外文学经典中不乏茶文化的身影，《红楼梦》中即有百余章回都写到茶，对名茶、茶具、择水、茶俗、茶礼、茶诗文、茶联皆有涉及，精茗叠见，亦雅亦俗，塑造出独特生动的诸多人物形象；茶由中国传入英美等国，作为物质文化形态的茶，成为贵族彰显地位和财富的引申意象，由此进入小说中常见的生活场景，茶文化折射出的文学性与英美文学的价值文化相融合，增添其文学品相的庄重与雅致。在中国人的待客雅集、日常生活中，茶都是情感交流的媒介，茶与事、茶与人融为一体，烘托氛围，渲染情节和人物，喝茶既是金大成与大A的相处之道，也是实现精神沉淀、自我排遣的文化空间。

“岛”与“琴”：从听觉空间到生命书写

陈毅达近两年先后推出的两部长篇小说均以岛屿为叙事场域，显示出全球化背景下，岛屿发展的先机与可能。同时，有关岛屿的地理环境和自然风光的书写，与世界生态思潮的演变密不可分，勾连着海洋文学的诸多特点。沿海区域的未来方向与岛屿的发展经验存在着同一性，岛屿题材的写作意义亦尚待进一步挖掘：在相当一部分与岛屿有关的文学作品中，与其把岛屿作为关注的对象，倒不如深究作为方法的岛屿，如何在文本中对叙事产生影响，岛屿如何成为看待问题的一种方法，人物又是如何通过岛屿看待整个中国和世界的，岛屿的历史与本土的概念如何共同作用于文化主体……《海边的钢琴》中，“钢琴”既是音乐的本体，还是“琴岛”这一地理名称的由来，既隐喻人物的情感心理，也成为小说展开生命书写的策略。

金大成与杜品相识于一场偶然的班得瑞即兴演奏，《爱的纪念》曾是妻子临终前的一段时光里最爱听的；更早的岁月里，母亲在海龙屿的小学获过钢琴比赛的第三名，后来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当童年的金大成第一次看见有人弹钢琴时，母亲只能叹气说“那架琴我们家一辈子都买不起”，这也成为母亲终生抱有的遗憾和亏欠；再有，海龙屿的龙洲仔，“静卧在海面上，四周海礁嶙峋，海岸线迤逦，岛上山峦叠翠，砖红瓦绿，绿树掩映，远看去就如一架立在海面上的钢琴”，因而也叫琴岛……当金大成邂逅弹钢琴的杜品，杜品天然的对他具有多重的情感吸引。钢琴乐作为一种叙述策略，以私语化的听觉空间推进着故事情节，傍晚的酒店大堂、播放《阳光海岸》的餐厅、龙洲仔钢琴博物馆边的琴房，都有金大成最喜欢的杜品形象，听觉催化着情感的生成，也解构着不必要的过分伤感，对钢琴曲的听觉感受成为金大成生存境遇的隐喻，它所表现的人物内心情感的不可遏制和固有文化观念和理性的自持，文学作品本身与音乐艺术形式的联系，都为小说探讨中年人重建未来的可能性提供了缓冲和策略。

抛开音乐的复魅，金大成的中年危机有其必然性。社会变化骤然发生的时刻，金大成夫妻各自忙于教师和医生的使命以及对女儿的抚育责任，当妻子因病早逝，女儿已在国外定居，金大成不仅在生活上孤身一人，精神上也与社会发展的诸多新变存在着长期隔膜和不适感，他不会手机支付，也不会使用网约车软件，对消费文化不了解，与女儿的思想观念也不同步，明明回到了故乡，却又分明生成了新的乡愁……而这也将一个当下较为普遍且日益严峻的新命题提上议程：当独生子女远离父母异地生活时，代际沟通如何保持其有效性，而面对年轻一代结婚率走低的现状，他们在异地如何赡养父母？很难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能做到金小可的神通广大，而金小可对父亲尽善尽美的周到安排，也无法避免金大成误入与杜品的情与理的纠缠和婚恋中介的重重圈套——如果金小可与金大成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很多事情是否能避免发生，而金大成的生活是否会好一些？当然，金大成绝不可能如此思考——父母不会束缚子女去施展才华实现自我，那么子女又该如何考虑父母呢？

如此的义利之辨和情理难局，同样发生在杜品和大A身上，她们曾在某个时空节点深陷，退不出来也迈不过去，在个人的悲哀中不断沉沦，看透了世情规则的现实和底线乍看之下的无效性，对自己愈发放纵和宽容，最终走向情与理、理与法的破裂边缘。杜品的离开，大A的醒悟，不外乎是此种边缘性可能导致的两例结局，她们形形色色的惶恐、羞愧和抗争中的踉踉跄跄，最终在虚妄中再次翻滚，尽管并不无辜，她们承担起个人选择和历史时刻叠加的错落，挫败和伤痛归于对生活的持续寻找，也让读者忍不住猜想金大成与她们的未来。

毕竟，脚下的路还远不及尽头。暂时的告别，还将迎来更多的踟蹰与徘徊，反复的开启和落幕，上演着生命个体的彼此同构，挣扎着要对生活实现摸索和跨越……

 

《海边的钢琴》故事梗概

金大成长年生活在一个山区小城，日子平静，恍如小城流淌的河水。但是，妻子因病而逝，唯一的女儿金小可却远在国外。金小可为了让父亲金大成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终于说服了金大成回到了儿时的故乡海龙屿，海龙屿是一个美丽的海滨之城，景色优美且开放包容，是许多人向往的宜居特区，金小可为金大成精心地安排了一切，让金大成感觉到了女儿已完全成长，应该要认真考虑自已今后的生活。然而，如何在海龙屿开始新的生活，年近半百的金大成却十分的迷茫。

一次偶遇，让金大成认识了在酒店弹琴的杜品，一曲妻子生前爱听的《爱的纪念》，使金大成几乎不能自持。音乐硕士杜品有着非常难言的生活经历，金大成由此与杜品有了一份特殊的爱情，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爱情，做为高级教师的金大成也难以自我判定，他非常迷恋与杜品的相处，却又不认同杜品许多的生活观和价值观，尤其是杜品所做出的事业选择。学生宋小月的出现，加深了金大成对杜品所从事的“传销”行当的内在恐惧，但金大成又无法离开杜品，对杜品的一种奇妙的爱，又使金大成无奈地被杜品牵着鼻子走。杜品沉迷于“快速致富”，越来越没有时间与金大成相见，让金大成心中也十分气恼和痛苦。金大成无比纠结和挣扎在与杜品的关系中，这严重影响了金大成全部的生活。因女儿金小可的坚持，金大成又无奈地进入了婚介公司，被迫做了一次相亲。在婚介公司里的几番经历，让金大成对外面的生活有了进一步的感受和了解，但却有了更多的不解和恐慌。相亲中金大成认识了神秘的婚托大A蒙香，有着痛苦经历的蒙香又奇怪地对金大成产生了好感，金大成却一直逃避蒙香暗送过来的情愫。一次意外的逃无可逃的碰到，加上不愿让女儿为自己多操心，金大成只好乖乖地跟着蒙香去喝茶，终于了解了蒙香的过去。

国际某大公司一直谋划进入中国的市场，金小可受雇于这家公司，并受命主持前期的可行性认证。海龙屿积极与该公司对接，双方都想在金砖国家元首会晤会议期间签署相关合作协议。但国内另一个重要的城市也想促成相关项目的落地，这一情况让海龙屿相关部门和领导不敢掉以轻心，在了解到金大成与金小可是父女关系后，专程找到了金大成。金大成出于故乡之情，答应给金小可打电话，金小可告诉金大成这件事不能按“人情经济”来处理，拒绝了金大成的说情，让金大成再次感到生活的巨变和世界的变化。因金砖国家元首会晤即将在海龙屿召开，没有办理暂住证和在当地有缴纳社医保记录的杜品将被劝离一段时间，而决定选择在海龙屿长居的蒙香也为今后想开个茶楼问计于略懂喝茶的金大成，与此同时，金小可所在的国际公司成为了所在国元首来琴岛参会贸易代表团的一员，金小可随同董事长将回海龙屿，金大成对即将见面的女儿不知如何交代自己现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