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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在文字中的悲悯及其它 ——评刘云芳散文《隐居在乡间的神》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采薇  2019年12月19日09:47

早就想为云芳的文字写点儿什么,但是一直处于懒散状态,任由自己对她文字的感觉像天上的云一样飘荡着,不肯凝结为雨落到实处,直到前几天反反复复地读她最新发表的散文《隐居在乡间的神》,才终于决定动笔,也算是了结自己的一个心愿吧。

以《隐居在乡间的神》为例,云芳的散文大体有这样几个特点:一,大;二,语言具有质感;三,叙事时表现得特别冷峻;四,在谋篇布局方面特别注重文章的开头;五,沉浸在文字中的悲悯情怀特别能感动读者——我就是因为抓住了她文章中的这一特点,才最终决定动笔的。

先说说云芳散文的“大”。这种“大”,一是体现在文章选材与主题上的“大”,二是体现在文章境界上的“大”,三是最后落实在文章篇幅上的大。三者相辅相成。宏大的主题必然要求作者要有宽大的境界,而宏大的主题与宽大的境界,在叙事上必然导致文章篇幅巨大。这三“大”相得益彰,彼此互相成就,使它们最终融合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就是这一点,令同为写作者的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对云芳产生钦佩与仰慕之感。

《隐居在乡间的神》从青信这个小人物的小故事讲起,逐渐牵扯出关于时间、命运、信仰、生死、人性以及人类文明等等宏大的主题。在叙述的过程中,作者反复穿梭往来于过去与现在,讲述发生在乡村几代人生命过程中的故事。从这些平淡的故事中,我们感受时间的流逝,认识信仰对于一个人灵魂的重要性,体会生与死的交替,观察人性的复杂与矛盾,洞穿人生常常在无法预见的现实中陷于尴尬的境地。他们的故事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也是大多数人心理和命运的写照。

《隐居在乡间的神》尤其关注到当今时代一个普遍的令人心忧的现象,即乡村文明的衰落,乡村景象的衰败以及乡村人在灵魂上的孤苦无依。老一代的乡村人(比如舅太奶奶、青信的舅舅等)以越来越残缺不全的生命坚守在乡村,坚守着逐渐式微的道德与信仰。新一代的农村人(比如青信一家)背离了乡村,却又难以在城市里扎下坚实的根,经受命运的波折,在精神上陷入孤苦无依。即使是在城市里过得比较安稳的一群人,他们也要经常回来翻修一下老房子,修整一下老院子,以示他们对乡村的回望与依依不舍,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城里混不下去了,他们又会回到家乡,过一种物质上贫乏但精神上安稳的生活。但是,如果重新回到乡村,他们真的能在精神上安稳吗?很难说。

关于文学,关于写作,我认为,作者能够主动地、而非被动地关照客观世界,关照某一个时代、某一个群体的命运,而不是拘泥于“我”,仅仅关照自己的内心世界、关照作者本人的生活与命运,就已经是大境界的体现了,涉及时间、信仰、命运、生死、人类文明等等宏大的主题,更是作者内心大境界的一个体现。这一点,在小说中比较容易实现,在散文写作中,难度要大一些,主要是受限于创作的手法和人们对不同文体的理解与包容。说得直白一些,小说以虚构为主要创作手法,鸿篇巨制最常见;而散文,人们对它的一个基本要求是真实,内容真实,情感真实,但是篇幅又不能太长,篇幅太长,无论是对作者还是对读者而言,都是一种折磨,所以,在散文创作中要体现“大境界”就特别不容易,因而也就特别难能可贵。云芳在她的散文创作中体现出我所说的“大”,令人敬畏。不仅《隐居在乡间的神》,云芳的其他散文也往往以“大”见长。

再说说云芳散文语言的质感。云芳散文中的语言,有的特别实在,专为满足于叙事的需要,这是语言最基本的功能,是任何写作都必不可少的,但是她的叙述四平八稳,特别有耐心,让人不得不佩服。有的特别生动、活泼、形象甚至于调皮,让人在阅读时获得与文章主旨无关的意外的快感。比如说“青信骂骂咧咧的声音便从电话和父亲耳朵之间的缝隙里跑出来”“青信的爷爷一年四季总坐在这门槛上,活像一张嘴里最坚固的那枚牙齿”“靠近门口的地方,夏凉被呈一个窝状,好像睡在里边的人,化茧成蝶飞走了似的”“父亲继续一层层揭开那些画,像揭开一家人几十年的年轮一般”“父亲用力拽了一下门,让它们像一张嘴巴般紧紧闭住”,我在读到这些句子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会心一笑。有的一针见血,直指要害,特别犀利。比如,“我甚至想,一个人供奉的神是否是自己心里无法填补的窟窿、不断伸出的欲求和触角”“直到现在,他才想到更应该继承爷爷的信仰。但是那些信仰却被一层层掩埋在时光之下,无从追溯了”“经过这么多年,很多东西在更替,而我们都变成了吹往他乡的种子”“一百多年前,我们祖上的窑洞就在这里,到现在那些窑洞早已经被时间挤压得坍塌,只有窄窄的缝隙可以看得见房顶上那些铁镐留下的痕迹”“那种怪异的气氛,让我每每从那房子里出来,都会觉得,我是从一口时间的深井里爬出来的”,这些句子都直指文章中的某些主题,比如时间、信仰、更替、消逝等等,读起来很能刺激人的神经,让你不知道是冷、是痛、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复杂的情感,总之像一块巨石“扑嗵”一下,扔入一口深井。

第三说说云芳叙述的冷峻。一个好的写作者,并不在文章中直接表明自己的情感或观点,而是通过冷峻的叙事,让读者去感受,去思考,从而实现读者的再创作。其实,这也是对读者的一个考验。记得我在阅读的某一个阶段,特别没有阅读的耐心,总是禁不住自己的愤怒,在内心对作者诘问:“你究竟想说啥?直接说出来不就得了。”经过很多年的阅读训练,我才比较能够体会作者的“良苦用心”——他们只管冷静地叙述,至于情感啊体悟之类的,完全交给读者自己去完成,即使不完全交给读者,他们也会表现得含而不露。云芳在《隐居在乡间的神》一文中,就表现出这样的冷峻。比如,“上次来青信家,还是十几年前,参加青信爷爷的葬礼。好像这十几年的时间比原来百十年的时间还要沉重,原本完好的大门竟然裂出口子,上边门框中间严重向下塌陷。一根碗粗的长柱子支撑在那里”,作者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内心的某种同情,但是,“同情”之感已经通过文字传达到读者内心深处。再比如,“记得几十年前,这小院里可是热闹得很。青信的爷爷一年四季总坐在这门槛上,活像一张嘴里最坚固的那枚牙齿。这个老人,一年四季穿着棉袄,冬天是厚棉袄,夏天是薄棉袄。有人问,你就不热?他便神秘地一笑,心静自然凉”,作者也没有直接表述对乡村文明衰落及乡村景象衰败的惋惜,但是,通过文字,读者已经能够十分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又如,“舅太奶奶送我们走下那道小坡时,她忽然说,我的时间不太多了……在她后来找我的时候,我把小儿子放在她怀里,90岁的她紧紧抱着这个九个月的婴儿,她的双手擅抖着,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多好,多好啊!说完,泪水就从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迂回着流下来”,作者并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悲悯,但是悲悯的情怀逃不过读者的敏锐。当我读到“多好,多好啊!说完,泪水就从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迂回着流下来”,我的内心掀起复杂的情感,热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而作为叙述者的云芳,还要让泪水从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迂回着”流下来,正是这“迂回着”,让我深深地感觉到“何谓沧桑”。为此,我不得不佩服云芳叙述的冷峻和语言艺术的高超。

第四说说云芳在谋篇布局方面的精巧。大凡读过《百年孤独》的人都会记得被后世作家们奉为经典的小说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据说,马尔克斯先生已经将整篇小说的内容构想出来,但是始终缺乏一个他认为特别具有震撼力、支撑力与吸引力的开头,直到某一天,他终于想到以构建一个时间回环的方式打开故事,他才最终决定动笔写完整部小说。是的,对于写作者而言,构思一个十分具有吸引力与震撼力的开头,几乎等于成功了一半儿。如果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稍微留心一下,就会发现,那些老练的实力派作家们,总是特别注重营造小说(或散文)的开头,比如曹雪芹的《红楼梦》,比如阿来的《尘埃落定》等等。文章的开头就像一扇门,决定了小说或散文打开的角度与方式,因此也是特别讲究“风水”的。我们看看云芳为她的《隐居在乡间的神》设计了怎样一扇门。“夏天的一个清晨,电话铃声忽然就把一家人的梦给撬开了。父亲匆忙起来,一看,是在北京打工的青信。”一个“撬”字,使语言立即变得生动、活泼而又形象,仿佛缥缈的“梦”也一下子变得有棱有角、可触可感,就像摆在人们眼前的一个物件儿,文字的立体感油然而生。再加上前面“忽然”二字的配合,文字马上就有了吸引力,读者禁不住好奇,引颈向“门”内张望是必然的。像这样,一下子抓住读者的好奇心,一篇文章也就自然而然地有了良好的开局。这是云芳写作的巧妙之处,足见其写作手段的高明与老辣——虽然她还十分年轻。顺着电话铃声,青信这个小人物以及这个小人物的故事被一点点地牵扯出来,随之,一个村庄以及一个村庄里的人物和发生的故事也被牵扯出来,牵扯的过程中,关于信仰、时间、命运、世事变迁等等主题自然而然地一点点呈现出来。不知道读者朋友们是否见过打鱼,鱼网圆圆乎乎地抛撒下去,之后不久打鱼人就开始慢慢拉扯紧紧攥在手里的“纲”,最终连网带鱼一起被从水里捞出来。结构一篇文章的过程,也如同打鱼的生产活动,高手知道哪里有鱼,知道怎样把鱼装入鱼篓,更高手还知道怎样吃鱼。仔细地读过《隐居在乡间的神》之后,我突然觉得,云芳就是一个“打鱼”高手。

最后说说“沉浸在文字中的悲悯”。前面提到语言的质感、叙述的冷峻、谋篇布局的精巧,说到底还都属于“技”的范畴,云芳散文中最难能可贵的、最本质的东西还在于沉浸在文字中的作者悲悯的情怀。属于“技”的范畴,谁都可以学习和模仿,但是,悲悯的情怀却是一个人内在的修行,是一个人内心的佛,是模仿不了的,一模仿准走样得不伦不类。也许正是这种悲悯的情怀支持了云芳散文的“大”。

悲悯的情怀最突出地体现在这些文字之中:“在村庄里转悠,我总忍不住去看那些小小的神龛。也忍不住去看村子里的百年老树。对面山顶修建于汉代的古庙里,每天都传来佛音。它漫过山林与河谷,浸入村庄,让天空与大地变得更加慈悲而安祥。”“我总是站在村庄里高处的老槐树下四处看。看着看着,村庄几十年前的时光,就从眼前冒了出来。”“表奶奶向我介绍狗一天的日子如何奢侈时,我的目光不由得落进舅太奶奶那简陋到让人尴尬的屋子里。我甚至想起舅太爷在世时那充满沟壑的脸,那双因为一生操劳变成枯树般的手。”“舅太奶奶送我们走下那道小坡时,她忽然说,我的时间不太多了。我看见她眼睛里散出的那种特别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光。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能把人人忌讳的棺材当作储物柜的老人。我说,您会长命百岁的……在她后来找我的时候,我把小儿子放在她怀里,90岁的她紧紧抱着这个九个月的婴儿,她的双手擅抖着,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多好,多好啊!说完,泪水就从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迂回着流下来。”

最后,愿云芳的“大散文”越写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