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吕志鹏诗集《挣扎》:昨日之岛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舒扬  2019年12月17日12:01

“当故事改变了,世界也就改变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世界是由文字构成的。因此,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也许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叙述这个世界,就有巨大的意义。……今天,我们的问题在于——似乎在于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不仅没有准备好讲述未来,甚至讲述具体的当下、讲述当今世界的超高速转变也没准备好。我们缺乏语言、缺乏视角、缺乏隐喻、缺乏神话和新的寓言。 ” 吕志鹏立足的书写境地恰恰是凝缩时间与空间的共同压力的一枚针尖:多语杂糅、“妾身已明”的澳门,与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并置的当下。我们的现实已经变成了超现实,于是书写便也从现实主义变成了由超写实而抵达的超现实。星辰的世界已经崩解,历史的尘埃与现世的废料涌流而入,小小的岛屿如艾柯笔下的昨日之岛,扭结了日期变更线,悬浮在被掏空的昨日,永远无可抵达。既然整合已经不再可能,岛上的吕志鹏便背水一战地将信念定位于收集语言与经验的零散碎片,拼贴出一面百衲衣,向过路人挥旗致意。

《挣扎》

吕志鹏的语言实验形成了多语杂糅的声效,然而,不同于巴赫金所概括的“众声喧哗”,这并非对抗着专制的复调狂欢,而是刻意为之的蜂鸣。《杂牌》中,他写道:“你喜欢轻轻地招手,/我却Like重重地道别 ”。这种语言的冲锋在《寓言城市》中登峰造极:“啊!窗前!实在是好大的一片——光害, but love very much‘每月有一位幸运儿会独得一百万’‘已累积送出过千万奖金’‘发财车就在眼前’温柔地抖落在每个枕旁,在梦中们看到了伟大的小城:那闪烁的满溢的温暖的希望——/One millon One millon One millon One millon……/ One thousand One thousand One thousand……/One dollar One dollar……/Zero ”。《世遗风景》中则从《泰坦尼克号》中“You jump I jump”的台词无痕过渡到嘲哳方言:“喂,阿生,让开D,唔好阻住镜头。/阿生,路是俾人行的,唔俾人企架。/阿生之后又有阿生/我想入面的神像最难忍受的/就是这种‘R’不到尾龙骨里酥酥的痒痒 ”。语言代表着围绕其而生的广阔语义场,通过这种直陈荒诞的语言拼贴和转换,吕志鹏使多个语言场域并置。作者欲突出的并非分庭抗礼的输赢成败,而是“分庭抗礼”本身导致的割裂与芜杂:这是“岛屿”自身的真实处境。

处境的悬吊和复杂,诗歌的语言一方面展现为多语,一方面表现为难以识别的符号和赤裸裸的形式游戏。“为什么?/???/尤其在一些云、雨、彩虹、月亮、溪水、绝句的背后/我就是要问 ”,以单行并列的三个问号隐隐暗示了追问者的窘迫,似王逸解《天问》之名“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般,揭发了质询对象的不可质问。此诗名为《我写诗的缺陷》,这缺陷其实并不在“我”,而在于“诗”,甚至在于“写”:在庞大的现实面前,人类已经失去了顺畅言说的方式。除此之外,《菲国掠影》的“躺/成/十字/之外/还有很多个的/十字/在蛇立 ”以倔强的诗句分行达成了瘦长绵延的视觉效果与顿挫噎梗的朗读效果;《澳门简史感觉版》则引入了空格技巧,延续了马基雅维利的“阶梯诗”:

点点

   渔火

瓦蓝

   天空

古朴

   居民

又如《寓言城市》中“场景六:有些折了翼的人”以排列组合的文字达到了“一句顶一万句”的效果,而这句话首尾回环、自啮其首,几乎不可穷尽:

黑的睡眠×黑的梦=黑又黑又黑又黑又黑又黑又黑又黑

                            又黑又黑又黑又

                            可能

                            又暗又暗又暗又暗又暗又暗又暗又暗

                            又暗又暗又暗

这是使人印象深刻的“视觉诗”“图像诗”,却也是杂媒体对“纯文学”“纯诗歌”的攻城略地,而这攻城略地又因作者对对手的自动缴械而分外轻易,甚至在表面上理所应当。因此,无怪乎吕志鹏诗集中使用此类手法的作品,其内容大多定位为风景速写而非冷静解剖,是“浮光掠影”“简史感觉”“场景定格”而非深刻论说。图像自有图像的归宿,而诗歌自有诗歌的任务。

诗歌的真正任务,是处理经验。罗朗•德•勒内维耶(Rolland de Renéville)之论著直接题名为《诗的经验》,里尔克亦认为“诗是经验”,而诗人臧棣则认为“诗就是毫无经验可言。我热爱里尔克的方式就是与他保持强烈而微妙的分歧。直到最后,这分歧已变成我欣赏里尔克的一种方法。 ”然而臧棣之意在于以天才之直觉超越“经验”的整合梳理,直抵“经验”中的诗性真理。吕志鹏则走向了另一面,即放弃在经验中归纳真理,而将经验本身视为真理,对充斥着“喧哗与骚动”的生活舞台做出衷心的礼敬。以诗人自身的语言概括,这是“大事化小的生活化文学 ”:他写下《在赌台上》、《在小城马路上看见的交通事故》、《西北那座不知名的山》、《剃胡子》、《卢园品茶》、《小城故事》 ……然而,此等“无所不写”却不是“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而是静观后吞吐嗫嚅的无奈,也是无奈中的决心:吕志鹏写下《某月某日出席某场讲座》和《记某次意外事件》,前者之题材类似姜涛《一个作了讲师的下午》:“原来,这世界大得很,每一片树叶下/都藏了一对偷吻的学生,在那一泡像被尿出的但并不因此/而著名的湖上,也浮了更广大的坟”,但与姜涛暗用今典的用心相比,此诗单纯以“昏昏昏昏昏”“ZZZZZ…… ”完成了场景速写;相反,后者以“我们一部分人的确已富起来/但一部分人的确也先死起来/没有人知道现实到底有多冷/但黑夜远比不上现实的黑……但愿上帝再降一次惩罚/以免打扰天国的真正和谐/唯亡者知道/现在开往天国的列车应乘着寓言开到更远/有人说:呸,这不过是个童话/你不信?/你真的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触碰了生活之流中的暗礁,并以惟妙惟肖的自问自答包裹了政治讽喻。诗文赤裸,诗题便比得隐藏,仅代之以“某次”‘意外事件’的马赛克效果,吕志鹏对自身的行为也出于避嫌而自命为“记”而非“论”或“评”。“某”字的出现,是吕志鹏将事件上升为现象、将案例上升为典型、将故事上升为寓言的企图,可在这被塑造、被生产出的寓言中心,却是一个被模糊处理而失落名目的“某”——这不仅是每座岛屿必然面临的失落,也是现代语境下神话和寓言本身的失落。

为了塑造寓言、追回神话,吕志鹏尝试拼贴传统文学的元素。如《在水一方》的题目本身便召唤起了“蒹葭苍苍”,开头的“东/南/西/北/慢慢地有如淡淡的薄荷 ”则是对“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践之白刃的改写;《月下诗魂》的题目糅杂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而“沉醉于星子韵乐/匿藏于云水茫茫 ”则是对“满船清梦压星河”的现代翻译。《为李鸿章招魂》试图祭奠岛屿不可深挖的历史岩层,还原一个神话现场,《卖笑的女孩》则以“某年的拱北莲花路”“月夜下的开场白”“仿似洪门的秘密仪式” 使得岛屿历史与自身勾连,在回忆中生产了随身可携的私人神话。

正如《卖笑的女孩》中“——‘带我去吧’”这一直接引语的插入浑似痖弦《坤伶》中的“‘苦呵……/双手放在枷里的她’”,吕志鹏整合古典资源的同时,也整合了五四以来现代诗的“天狗与蝴蝶” 。诗集中,“狗”的出现总伴随着创造社般狂飙突进的浪漫与谵妄,如“是的,我就这样回答你/某某你是狗吗?/是的。/你是一只只会走直线的狗吗?是的。/你是一只只会应声而又只会走直线的狗吗?是的。/你是一只只会忠心地应声而又只会走直线的狗吗?/是的。/你是一只只会忠心地应声而又只会走直线的主人的狗吗?是的。/只有是的,我才感觉到我在某程度上存在的必要。 ”而即使“天狗”不在字面上出现,对器官、神经的情结亦埋伏着天狗“在我的脑筋上飞跑”的狺狺狂吠:《眼——致莎莎》中写莎莎的眼波“像匕首/刺入眼球 ”,这固然有波德莱尔的“恶”,却并无波德莱尔的“花”,而以切割的暴力接近了疯狂的“浪漫”;“蝴蝶”若不作为胡适笔下的物象而作为诗歌气质,则接近京派诗人,如《杂感》中“雨就是我/我就是风/沿街过去/等待你命名 ”的物我交感、“你我”互证,类似卞之琳著名的“你在桥上看风景”。而作为“天狗”与“蝴蝶”的综合,吕志鹏追溯到了现代文学鸢飞鱼跃中孤标傲世的“野草”:《昔日的向往》的题记“当我向上飞时,为何我又回顾地下/当我踏在坚实的土地上时,为何我又开始觉得空虚 ”无比显豁地改写了鲁迅为散文诗集《野草》所撰写的题辞:“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我们穿越时间的斜坡/来到/一线/世界的经纬 ”。吕志鹏尝试以语言拼贴、形式实验和传统资源为书写建立根基,为岛屿锚定坐标,然而,书写与岛屿的命运一样,始终都是漂浮。

注释:

1.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诺贝尔奖获奖演说《温柔的叙述者》

2.吕志鹏:《挣扎》,作家出版社,2015年6月,第159页。

3.同注2,第227页。

4.同注2,第167页

5.同注2,第148页

6.同注2,第32页

7.同注2,第1页

8.臧棣:《骑手与豆浆•诗道樽燕》,作家出版社,2015年4月,第358页

9.同注2,第31页

10.同注2,分见于第39、50、78、94、94、219页

11.同注2,第112页

12.同注2,第52页

13.同注2,第100页

14.同注2,第151页

15.姜涛:《从“蝴蝶”“天狗”说到当代诗的“笼子”》,《诗刊》2018年第16期,第60-70页

16.同注2,《是的,我就这样回答你》,第121页

17.同注2,第118页

18.同注2,第205页

19.同注2,第210页

20.同注2,《世遗风景》,第1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