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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小品:幽阶一夜苔生

来源:文学报 | 朱灿  2019年12月15日09:12

“幅短而神遥,墨希而旨永”,是唐显悦对明小品的评断。就神遥、旨永一意,如往上朔,可能便是刘勰的“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了吧。但刘勰讲的,终究是文章之道,此道还需文以载,而刘勰所指之文,不愿载许多私情私愿私语。文章千古事,多与道德教育治国理家诸事缠绕绑定,真正私人性质的东西,并非没有,往往见诸篇幅极短的题识尺牍碑帖等中,能成一代文学之景,唯有晚明小品。天下倾颓,世事疏离,人成了真正的原子化状态,故个人私情私语私思,欣然勃发。或有人说,汉末魏晋不也如此吗?外面来看,确实如此,但崩毁的大多数是寻常百姓,世家大族的稳定性依然如是,后世倾倒的魏晋风度,又有多少出自寻常百姓家?周折近千年,至于明朝,总算开了私愿私语之气,王国维讲,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此一代之文学只截止于元曲,明小品尚未入其列。而明小品如放在以前,更难入大家之眼。在明人自己那儿,倒有点索性不管不顾,任性自为了。正是这点任性自为,成了一代文学盛景。综其缘由,要点之一在于明代思想资源极为丰富,且可称作千年以降,最具颠倒性质的。在王阳明处,圣人不再在画中,所遇之人,皆可为圣。在李贽而言,借吴承学老师语,则豪气凌人,一反先师道说。

明小品的成因,在人,在时代。在那个时代里,人们心底,私念胜过古板呆滞的道德教化,就文学风貌而言,大块文章早已幽阶一夜苔生。

明小品不再只是一种文体,更成为了一种文人的生活方式,其所记述的内容极为生活化,《旨永神遥明小品》记述祁彪佳写自家园林,一桥一堤一台一石一陌一坡等等,不厌其烦,清新流利,你读他的东西,很难再如读前人失意文中常读到的怨与愿。这并非说明人再无扫天下的心怀,而是在这之外,有了一种现代文学意义上的“向内转”,他们不再那么多地心斋坐忘以期神游,而是转向自己,转向自心自性。因其私人化的性质,所以生出种种风格,幽峭奇诡的谭元春,矜炼深刻的钟伯敬,任情适世的袁中郎,等等,千峰竞秀,异彩纷呈。

读《旨永神遥明小品》,所写尽是大胆之徒,他们放肆地生活,放肆地哭泣,放肆地喜乐,放肆地憧憬,放肆地贪嗔痴恨爱恶欲,好像与千年的传统断了连接,又好像才真正地开始了生活。透过篇篇小品,还可依循书中记述,寻踪踏迹,再看明前光景,那些灵光乍现的私意之笔,或许传统并非断了连接,而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张岱去湖心亭看雪的一千三百多年前,王羲之写就《初月帖》:

初月十二日,山阴羲之报。

近欲遣此书,济行无人,不办。

遣信昨至此。且得去月十六日书,虽远为慰,过嘱,卿佳不?

吾诸患殊劣殊劣!方涉道,忧悴。力不具。羲之报。

(《旨永神遥明小品》吴承学/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