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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山坡的《南国佳人》:美——魅与险的合命题
来源:文艺报 | 曹霞  2019年12月13日08:34

(《南国佳人》,朱山坡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

擅长写南国故乡事的朱山坡,这次将空间移到了洛阳,将时间穿越回了公元3世纪的西晋,重写了一个历史上有来历有事实的绿珠故事。古往今来,绿珠之美与石崇之富,两者的纠缠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性,吸引着人们吟咏、赞颂、慨叹。杜牧就写过《金谷园》:“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尤似坠楼人。”

绿珠是广西博白人,姿容绝艳,善歌舞,精琴艺,不知朱山坡的“重写”是否有乡人之思,《南国佳人》里梁姝(绿珠)初现的“白州”可视为地域上的寄托。朱山坡对历史的重述不在于“实事求是”,而在“失事求似”——这个1943年郭沫若回应关于历史剧《屈原》论争而提出的概念依然是有效的,倘若用理论术语来说可称为“新历史主义”,即在与历史事实不完全相同的情况下,求一份“相似度”。在郭沫若,求的是屈原爱国精神的再现;在朱山坡,求的是美之魅惑与危险的合命题,两者互为否定又互为镜像,召唤出了一个历史深处的深情和悲情故事,也重构了一个历久弥新的人性悖论的景观。

首先,朱山坡改写了绿珠之美的起源。在《南国佳人》里,绿珠之美并非天生,而是世间圣洁绝美之物“绿珍珠”与“美女”的结合,不仅有骨相之美,更有纯洁无瑕的内心之喻。再者,在修辞上,朱山坡用《诗经》写卫庄公夫人的美妙辞句对绿珠的容貌进行了描绘,如“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也有现代语言的描绘:“温润明亮、光彩照人、晶莹剔透、泛着淡淡绿光的脸”,配合着“曼妙的身材、清瘦的骨架”,简直是“女神一般纯情、圣洁、高贵”!不过,朱山坡更多的是采用了罗敷之美、海伦之美的侧写方法,即通过旁观者的所见所闻以及引发的占有欲、嫉妒心、怨恨、围观、骚乱甚至战争,来激发人们对于“美”的想象。石崇带着绿珠出使南洋,夫甘都卢国国王及其儿子均对绿珠起了贪心。绿珠还没到洛阳,画师已将绿珠画像做成了最赚钱的生意。到洛阳之后,石崇藏绿珠于专为她建的金谷园,数百妻妾纷纷失宠。王公贵族、文人骚客莫不想一亲芳泽,凡亲见绿珠者莫不为她的美惊呼匍匐。“金谷二十四友”的潘岳为绿珠得了相思病,宫廷画师、公孙媚的爱人毛用画出了最精妙的绿珠像,价值千金。晋武帝的舅父王恺富可敌国,生日大宴时指定石崇携绿珠来拜寿,叹息自己有财运但没有他的艳福。每月十五绿珠在街上行走,总有万人围看跟随。石家商行生产的“绿珠粉”价格昂贵,一出即空。凡此种种,都令读者对绿珠之美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和向往,各各想象出了自己心中最美的绿珠。

更令人称奇的是,绿珠冰雪聪明,颖慧过人,不仅能熟读经书,而且对于石家复杂的生意经也成竹在胸,笔笔了然,甚至在石崇遇到经济和政治上的问题时,她也能出谋划策,助其脱离困境。石家商船被扣南洋,她将自己以500万之巨资抵押给王恺,约定半年归还。她主动冒险去到南洋,救出石家商船,带回了大批值钱货物。石崇爱绿珠,是爱她的仙容,更是爱她的纯洁品格和过人的勇敢智慧。有绿珠的洛阳,是活色生香的,生机勃勃的,而没有绿珠,偌大的繁华都城也形同荒芜之地。这当是朱山坡的独创,因为我还没见谁写过绿珠好读书善理财。这一重书写从内在层面上强化了绿珠之美,也为她在彼时彼朝的魅力与吸引力增添了更具合法性的解释。

“美”是一个永恒的谜题。浮士德与魔鬼打赌后,一生都在向着“美”的境界精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喊出“美啊,请你停留一下”,然后怀着崇高幸福的预感享受着生命至高无上的那个瞬间。在《南国佳人》中,朱山坡以写实兼虚构的笔法,大写绿珠的美丽。那是照彻一个朝代的美,穿越千年,依然强烈地感召着、震撼着后来者。“美”带来让人暂别泥淖世俗的超越感和迷醉感,但因稀有和少见,又往往成为世人争相观看和占有的对象,由此而起种种龃龉和冲突。“美”在散发无穷魅力的同时也携带着无限的危险,往往会给相关之人带来烦恼、伤害甚至有生命之虞。据《晋书·石崇传》记载:孙秀使人求之(绿珠),不得,矫诏收崇。崇正宴于楼上,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君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在这段记载中,石崇之语固然没错,但终究令人齿冷心寒。朱山坡对绿珠投楼的原因进行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改写,自有一番温润的解释。绿珠在与石崇的长期相处中,爱上了这个敢作敢为、有情有义的男子汉。在石崇被捕前,绿珠告诉石崇自己已经怀有他的骨肉。而当孙秀前来金谷园、以杀石崇妻妾相威胁欲带走绿珠时,她毅然跳楼而亡。

因绿珠而伤或亡者不止于此。《南国佳人》还虚构了一个重要人物白恩赐,是他“发现”并“塑造”了绿珠,但家穷身贱,无能为力。白恩赐在小说中时现时隐,与石崇构成了财富、情感、政治上的敌对关系,为绿珠故事带来了新的戏剧张力。绿珠被天下首富石崇带走这个场景极大地刺激了他。他留在夫甘都卢国,学会了与商人打交道、做生意,掌控了南洋数国的珠宝行业,不择手段娶了国王的女儿,富贵权势更甚于石崇,但他终究不能忘怀绿珠,一生极尽荣华却又在情感上极其荒寒和匮乏。此外,公孙媚间接地因绿珠而自杀,毛用弄瞎了自己的双眼。在绿珠容貌被毁事件中,因嫉妒而给绿珠护肤品里下毒的石崇之妾疯了,丫头自尽了,锁匠被石崇命人砸残了双手。更有多少男人因恋慕绿珠而丧心病狂,多少女人因失去丈夫之爱而嫉恨绿珠。朱山坡挪用了尼采的“深渊”说来形容“美”的危险性:“绿珠是一口深渊,你凝视太久了,你自己陷进去了。”

《南国佳人》对“美”进行了生动细致、富有故事性和想象力的书写。它越是将绿珠之“美”写得惊世骇俗,就越是衬托出了“美”之凋逝的令人痛心、伤怀和叹惋。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对“美”说之不尽,想之不乏,还因为它和“钱”、“权”一样,都具有极端化情境中的某种功能,即作为“测试剂”、“度量衡”,能测量出善与恶、黑暗与光明、卑鄙与正直、背叛与忠贞等人性深处的重重暗影与光华。我想,这可能是朱山坡要展现和抵达的终极命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