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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19年第10/11期|李路平:世芳兄

来源:《红豆》2019年第10/11期 | 李路平  2019年12月12日08:47

韦世芳不会想到,祖父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千古流芳的名字,他最后会去守厕所。他也不懂这到底算不算一份工作,和其他的清洁工相比,他的工资少得可怜,但和他们不一样的是,他的工作无比轻松,后来干脆在男女厕的中间摆一张凳子,上面放着纸巾,一元一包,随取随用。

这个园子里的公厕是文明公厕,两边都是红砖房子,年代虽不久远,但几年前的爬山虎已经把墙面和左右牵引的电线杆都爬满了。渐渐地,有些文房四宝店就开到这里,不多久卖红木和玉石的古董店在园子里遍地开花,让这里成为了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文化园。小贩们在摊边流连。这些小贩或用背包,或用行李箱带来一件件玉石玛瑙,或是古董玩件,没有固定的铺面和摊位,便宜的几块钱,贵的他们也能让别人几百上千块钱拿走,但也许下次你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除了卖这些观赏把玩的东西,在这个院子的北部还有一个小型的二手百货市场,也是周末才有。园子的东边形成了一个旧书市场,当地的文化人、倒腾旧书的二手书商,经常在这个地方出没。不管是老板和顾客之间,还是顾客和顾客之间,时不时就传来一句打招呼的声音。随之兴起的就是院子外围的小卖部和快餐店,在一个非商业也非住宅的地段,竟有了欣欣向荣的样子。

尽管周围如此热闹,韦世芳还是无动于衷,像一个世外高人。他更多时候都是坐在放纸巾的小凳子边上,面无表情地往外看。偶尔打开厕所中间的小铁门,在里面翻检着什么东西,让人不禁想到,他是否就住在这个小房间里。

其实他在不远的铁轨边上有自己的一套房子,单位分的宿舍房,但他不愿待在那儿。熟悉他的人都留在了原处。距离仿佛是一种有效的隔离剂,关于他的故事也像路边残叶,偶尔被风吹动翻滚,零星地传到人们的耳中。

韦世芳祖上是书香门第,祖父是老式文人,熟读四书五经,新文化也懂不少,吟哦时摇头晃脑,半酣时吟诗作赋。后来就沉默寡言了,半天嘴里蹦不出一个字。他的父亲读过中学,是个麻纺厂工人,娶了在副食品店当售货员的母亲,生下他后,沉默已久的祖父忽然开口说话,给他取了这个名字,父亲默许。

得了一个文雅的名字,并不意味着人也变得文静可爱。刚开始走路时,韦世芳就表现出了他的调皮天性。家里桌上摆的,地上跑的,能摔烂的几乎都被摔烂过。很小就跟街坊邻居学会了说脏话,肆无忌惮,父母也管不了。

更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韦世芳丝毫没有继承到他家书香门第的基因,从进幼儿园开始就没有被老师表扬过,从小学到中学,父母更是被老师叫去多次,不是学习不好,就是惹是生非,简直让父母操碎了心。但韦世芳除了学习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似乎都处理得得心应手。学校里总有几个小子死心塌地做他的小跟班,他们也管不了,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次,不知道他们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一伙小混混围堵在学校门口,架没打起来,但把校长吓坏了。从那时起,他就成了学校里的重点管教对象,勉强毕业,却再无升学的可能。

毕业后的韦世芳无所事事了好一阵子,基本上成了地方一霸。他进入青春期后迅速发育起来,没多久身高就超过了他父亲,身体结实强壮,像座小塔一样。每次他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影子就罩住了他的父母,他们只好躲开。渐渐地,他发现父母有意要避开他一样,远远看见了,也当作没看见似的往旁边拐。他们也不是没有劝说过韦世芳,小时候调皮会动手,刚进了学校接受老师批评时,他父亲还会扇他耳光。直到有一次,暴跳的父亲又要向他挥一巴掌时,他回转过头,死死盯住他父亲,从此那一巴掌就永远定格在了那里,再不曾落下。

后来,虎背熊腰的韦世芳,被一家化工厂的老板看中了,要他去厂里做保卫工作。他家人巴不得他早日有个稳定的事儿干,不要再在外面丢人现眼。韦世芳开始的时候还不想干,毕竟闲散惯了,虽没啥钱花,但起码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爸妈从未亏待过他。父母不知怎么探听到,那个工厂最近新建了几栋职工宿舍,只要在里面上班,就可以住进去。化工厂的赵老板遇见过他三次,每次都说了让他跟着他干,最后一次赵老板加了一句,说跟着他好好干,不会亏待他的,事不过三,让他好好想想。

他到工厂报到时,那里已经有一支保安队伍了。他在这个队伍里年龄最小,但块头最大,没两天就和这些人混熟了。保安队长大陈知道他是赵老板钦点的,刚开始时就挺照顾他,熟络以后更喜欢他了,这小子递烟递水,跑腿勤快,懂事儿。

大陈告诉他,在化工厂做保卫,不像在其他公司,光守门和巡逻,当然这两项工作都是最基本的,他眼光一闪,说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负责保卫赵老板的人身安全。化工厂不像其他厂,化工厂是会污染的厂,现在全国各地这个问题都吵得沸沸扬扬。我们厂这块地方,也有一伙人天天在工厂周围晃荡,打着环保的旗子,不是拉横幅喊口号,就是搞出一些其他的名堂。搞化工,怎么会不污染?你说是不是?韦世芳忙点头说是是。

其实没几天,韦世芳跟着赵老板出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赵老板根本不是因为污染而怕受到威胁,而是做了某些不可见人的事情。他之所以这样肯定,是因为赵老板时常出入的地方,都不是一个老板该去的。虽然他不知道一个老板到底做些什么才算是老板,但这样的行径显然不是一个守法的老板去做的。

跟着出去多了后,才知道赵老板除了这家化工厂外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产业。满足内心的好奇之后,韦世芳反而有了一种被信任感,更踏实地跟着赵老板。赵老板也兑现了他的承诺,不仅让他做了大陈的副手,还像对大陈一样,给他换了一个小套间,说只要他好好干,这套房子就是他的了。

这个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他父母那儿,本来就没什么联系的两个人,忽然兴冲冲找过来。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然后对韦世芳说,转眼你就快二十啦,要给自己找个老婆了。

当时韦世芳和认识才半年的小红爱得缠缠绵绵,小红是他跟随赵老板去夜总会时认识的。那次他照旧守在门外,东张西望,就看见了独自坐在大厅沙发上出神的小红,手里端着一个红酒杯,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当那个杯子即将倾倒,红酒就要染红她的白色纺纱裙时,韦世芳擅自离开了门口。那个时候小红刚刚分手,忽然面前出现了一个俊朗的年轻人,吃惊地呆看了一会儿,才来得及收拾自己的慌乱表情。

小红看上了韦世芳,并且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深深喜欢上了他。所以当他无意间说起爸妈催婚时,小红甚至鼓动他赶紧把日子定下来,这样两人就可以名正言顺住到一起了。架不住两边的软磨硬泡,韦世芳答应选个好日子把酒席办了。

那时赵老板无意间听说他就要结婚了,就说到时候要给他封一个大红包,祝他新婚快乐。婚礼那天韦世芳请老板到台上讲几句,赵老板带着酒意,说小韦找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真让人羡慕,祝他们白头偕老,我也没选好什么礼物,那就这样,小韦现在住的房子,就送给他做婚房吧!原本请老板来撑个场面的韦世芳,听见赵老板说出这样的话,不禁心头一热,上前接过话筒,说老板你对我这么好,今后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台下的人一起使劲鼓掌。

结婚后,他的父母仿佛又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这让韦世芳感到奇怪,也不明白究竟结婚的意义为何。但这些并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停留多长时间。

赵老板带着他出去的时间更多了,也更长了。有时候长达半个多月,他们来到外省,都是进出一些很隐蔽的消费场所。韦世芳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不闻不问,有时候赵老板也会给他派活儿,比如让他去送一批货,量都还很小,通常都在本地,外省的运送从来不会找他。韦世芳知道赵老板还是在试探他,看他是否真的可靠,可以当他的左膀右臂,就像大陈一样。

韦世芳小心翼翼地服务老板,悄然巩固着自己的地位,渐渐也有了新的烦恼。

说来一切只是偶然。有次赵老板带着他来到一条古朴的街道,拐进一个古色古香的园子,另一位老板正在精致华美的木家具后面坐着。他们后来要谈一些什么,韦世芳了然于心,这里偏僻幽静,在等候老板的间隙,韦世芳循着热带树木稠密的阴影,在这个清静的院子里兀自转悠。在一个挂着红灯笼的木阁楼上,他偶然瞥见一个穿着淡黄色长裙,身形曼妙的女子正在晾晒手巾。按理说韦世芳跟着赵老板出入那么多风月场所,美丽的女子见过不下少数,但这一刻不知怎么了。芒果树浓郁的枝叶,嘎吱作响的木楼,颜色鲜艳的红灯笼,整齐的青瓦,还有一位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子,这一切因冥冥中的缘由,聚合在一起便有了不同寻常的风味。

韦世芳不由自主地往那座木楼走去,找到木门,推开后里面一片黑暗。他立马听见一声清越的声音,是楼上的女子传来的,询问来人是谁。他又循着这个声音找到了木质楼梯,他一步步往上走,心却一步步跳得越来越快。可以说,韦世芳的人生正是从这里开始转折的。

他事后才知道,这个叫依然的女子原来是风尘女子,而这一片外表古韵犹存的建筑,就是本地的红灯区,韦世芳马上就想到了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他想这么明显怎么他就没想到呢?但这一切并没有让他厌恶这个地方,厌恶这个女子。反而那次以后,他时不时都会一个人悄悄地过来,在依然这里待上半天一晚,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想永远待在这个温柔乡里。

是依然让他体味到了做男人的幸福。尽管韦世芳已是有妇之夫。刚开始那几次,他都以赵老板派活为借口,骗过了小红的盘问。后来韦世芳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到家就去洗漱,这样不同寻常的行为让小红多了一个心眼儿。当他洗好躺在床上睡着后,小红翻出他塞进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到面前一嗅,就发现了端倪。

刚开始韦世芳死活都不承认,只说自己跟着老板出入那样的场所,难免会沾染到那里的气味。小红半信半疑,也将就着过了一段时间。后来有一次,他洗完澡,小红把他堵在浴室里,让他老实交代。他仍旧装傻说交代什么,有什么好交代的。小红红着眼看着韦世芳躲躲闪闪的目光,终于流着眼泪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为什么每次沾染的都是同一种香水的味道,你说?

韦世芳自知蒙混不过去,就开始发脾气。小红一气之下离开了家。第二天和小红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爸妈。他们听了小红的哭诉,来到这里劝说韦世芳,让他规矩一点。韦世芳刚开始自知理亏,不想搭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父母见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更加变本加厉般地在他耳边教训着。韦世芳再难控制他的暴脾气,啪地拍了一下茶几,杯子也跟着跳了一下。然后开始历数这么多年来父母的过错,从最初的暴力,到后来的疏远,又到前两年突然的催婚,婚后的消失和此刻突然冒了出来,责问他们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被震惊了的两个老人怔怔地听着他讲完,相互对视一下,然后默默离开了。

小红也被吓坏了。她不知道韦世芳原来对他的父母有这么多的怨气,看见公公婆婆不发一语灰溜溜地离开,她的伤心与愤怒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转而开始安慰起韦世芳来。经过一场彻底的情绪爆发,韦世芳好像也变了一个人似的,任凭小红如何搂抱,静静地站在客厅里。

但韦世芳并没有悔过自新,并没有变成另一个人。他还是一趟接一趟地往那条古色古香的街道跑,次次都去那个挂着红灯笼的小楼上,去见那个叫做依然的女人。这个事情小红的父母早就知道了,也来化工厂他们家劝说。经过了自己的父母,韦世芳已然对其他的意见没有了兴趣,任他们如何婉言婉语地劝说,还是我行我素。

小红有次跟着韦世芳来到那个地方,看见他走进了那个阁楼,等他出来后,她自己进去了。本来鼓足的勇气,在她们四目相对的瞬间又土崩瓦解。她看见她也是一个平常人呀,又没有多出一点什么来,坐在镜前收拾的样子,跟其他一个女人没有什么分别。她又试图跟她聊聊,可话在嘴边始终说不出来。她又兀自离开了那个房子。

韦世芳得到了赵老板的信任,开始经手一些更为隐秘的事情,比如联系货源与买家,代他商谈价格等,让韦世芳参与到了那个产业里的整个流程。随着他回家落脚的时间越来越少,小红变得越来越恍惚和多疑,开始像韦世芳一样,一个人时不时就来到了那条街,躲在一颗芒果树下,远远地眺望那个阁楼。

直到有一天,长期行踪诡异、出差在外的大陈被外地警方抓住,随之而来就是准备潜逃的赵老板人赃并获。未曾察觉的韦世芳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也被等在办公室里的警察逮捕归案。

韦世芳在监狱里坐了十年牢。那些年里,他的父母每年都来看他,每次都教育他好好改造。他想得最多的是依然,她也来探望过他两次,此后就消失了。后来也会问他的父母小红怎么样了,他们总是说她挺好的,在经营着他们的家。韦世芳想,她挺好的怎么不来看我呢?又想到自己是如何对她的,便不敢再问她为什么不来看他。过了两年小红还是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次过来探望。韦世芳憋不住了,又问他的爸妈,他们又说她生病了,一时半会来不了这里。问得多了之后,就改口说小红已经和他提出离婚,离开时说了不想再见到他。韦世芳信以为真,便不再和他的父母纠缠这个问题。

直到出狱后,韦世芳回到他和小红的房子,才知道在十年前,当他从化工厂被警察带走后,精神恍惚的小红从八楼的阳台上跳了下去。他又怅然地来到当初和依然缠绵的这条街上,然而那里早已面目全非,以前的红灯区被整肃之后,慢慢变成了卖笔墨纸砚与琴棋书画的商店,那个曾经挂着红灯笼的阁楼上,此时已空无一物。

十年未曾接触过的这个世界,让韦世芳感到无所适从,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后来在当地居委会的协调安排下,让他负责园子里这个模范公厕及附近的卫生。看着这个当初令他不自觉徜徉的地方,韦世芳放声大哭。哭过之后,便接过给他的水管和拖把,径直去了厕所。

园子里的店家大多认识韦世芳,都是点头之交,知晓他过往的人几乎没有。只是从居委会的人那里,偶然会知道他是一个坐过牢的人。这些浸濡了文人味的店家,早上内急时冲到厕所,看见正在打扫厕所的韦世芳,会匆忙打句招呼:世芳兄,你早呀!

李路平,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诗江南》《诗探索》《星星》《扬子江诗刊》《广西文学》《民族文学》《星火》《鸭绿江》《湖南文学》《安徽文学》《福建文学》《延河》《广州文艺》《鹿鸣》《南方文学》《红豆》等,有作品被《散文选刊》转载。《交通旅游导报》特约插画师。